锦绣

所谓，我程锦绣对得起天地祖宗。你呢？程锦英？”
　　锦英白她一眼，没有做声。
　　“你走。我放你走。可是不管你回不回来，只一点你给我记好了：从你出生起，十八年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父母的生养之恩点滴未报。忠孝礼仪四个字里头，礼仪你是没有了，忠不忠你自己心里有数。只是这‘孝’字你若是不尽，你怎么生而为人？日后受了什么伤害，你的心爱死爱活是你的事情，但你那身皮囊是父母生父母养，那皮囊不能死。你得留着，回来尽一十八年孝道，还一十八年恩情，那肉身才生死随你。在这之前，你没有权利决定你的生死。你知道了么？”
　　她觉得乃之对她不是真心是么？她觉得她不忠不孝是么？锦英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反驳好，气冲冲的，乃之难道会逼她去死不成？她脸上被巴掌打得生疼，一肚子恨意。
　　“承蒙吉言。”锦英冷笑点头，甩了锦绣就往马车上走去。
　　何乃之看她回来，跟在她后面问了些什么，又回头看看锦绣。两个人上了马车。
　　瑞峥讶异的问锦绣：“就这样？”
　　“就这样吧。我不是咒她，不是。我也希望事情不会走到那一步……”锦绣脸额被冻的红红的，无奈的呜咽着。一身的孝衣未脱，在冰天雪地里哭哭啼啼，她也是软弱的。她出来的匆忙穿的单薄，瑞峥过来把自己的皮毛大衣披到她身上，上来抱住她。
　　今天看见姐妹两个相处，他心里想，也难怪锦英养成那样的性格。锦绣和程津南一直以来对锦英都是严厉教育，但也严厉不到哪里去，每每到最后却也都是心软了，任由锦英去胡闹，无形中让她成了天不怕地不怕，天下我最大的性子。
　　瑞峥想，将来他自己的孩子可不能被这样教育。
　　抬头，看见前面的马车摇晃了一下，马夫抽了好几鞭子马儿才跑动起来。
　　“那个马夫，是个生手啊。”他笑说。
　　锦绣一心只在锦英身上，根本没看一眼那马夫。听了瑞峥的话，她抬起头来看。正巧看见车帘子的一角被拨开，里面的人见她抬头就赶紧放下了帘子。
　　忠孝礼仪？锦英扔了帘子，“哼”了一声。哼是哼了一声，可是还也是忍不住的心慌，她真的是做错了么？若真如锦绣所说的，她还真的是猪狗不如了。她当然不是，她不是，她只是为了爱情逃避束缚才跑出来的，她没有不忠不孝，她……顶多是欠缺了一点礼仪罢了。
　　何乃之看她精神恍惚，问道：“这么舍不得？后悔了是么？若后悔，你是可以跟她回去的。我不勉强你。你毕竟有那么好的前程，跟了我的日子是很苦的。”
　　“不！”锦英摇头，扑入他怀中坚定的说，对自己说：“不！”
　　何乃之拥着她面露难色。
　　“事到如今，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了。如果真到了家，你见了她，你若还是这样坚定，我也就由了你去。”
　　锦英没听明白，却还是嘴硬：“自然坚定。”

　　情何以堪＋游戏人间（25章）

　　因焦虑过度，那日又在风雪天里吹了许久，锦绣终于扛不住，病倒了。好在她身子骨一向好，发了一身汗，这天就退下烧来。累了，裹着被子卷着身子像个小孩一样，呼呼睡了过去。
　　瑞峥吃了早饭过来看她，见着了那个样子心里不禁一阵暖洋洋。想她在杭州的时候是多么精明，口齿伶俐又知人长短，把那些个茶叶老板们摆弄的团团转。可是等她面对自己的妹妹的时候，又是无能为力的。毕竟太亲，牵扯了感情进来，她就不是那样精明了，甚至是糊涂的。
　　这样也好，他想，他总要有个用武之地。
　　瑞峥站在床前，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了转，回头看看四周没人，俯身去亲了她一下。还没亲着，就被一股浓重的汗酸味呛了一口，跌坐在椅子上。瑞峥皱着眉头，吐着气，一脸嫌弃的抹着嘴，怎么忘了她刚发过汗呢。
　　罢了罢了。他暂时放弃这事情，想来日方长。
　　刚起身穿上自己那厚厚的狐皮斗篷，又换了皮靴子，招娣就进来了。
　　“少爷要出门么？”她一边把水盆端到脸盆架上，一边问道。
　　“是。”瑞峥蹬上靴子站起来，“那些老掌柜的都走了吗？”
　　“走了，七日一过就走了。”
　　“吴掌柜的来了？”
　　“来了。听人说徐掌柜的一走，许多事情都得吴掌柜上手。他每日都忙的厉害，早早的就过来了。”
　　说起徐奉离开纪家一事，瑞峥若有所思的哼哼了两声，抓起马鞭就要出门。
　　“好好的给她擦一擦，臭死人了。”
　　“是。”招娣低声答应着，拿布子在温水里浸湿。
　　水不是很热，可天气冷的厉害。脸盆口一团团水汽涌上来，让招娣的脸也蒙了一层模糊的湿气。
　　瑞峥从她身后走过，不禁停住了脚。白色水雾里，桃花脸，杏仁眼，唇红齿白，他竟有点留恋，怔怔不能动。伸出手去，捞了她后面的一缕头发在手心摩挲。
　　招娣唤他一声少爷。
　　瑞峥揉着她的头发笑说：“你这般让人怜，那日，我怎么就没有要你呢？现在想想，真是后悔。”
　　他一向没有忌讳，说话只随自己的性子，没想太多。可招娣听了脸就腾的就红了，紧紧咬了嘴唇，牙齿下面渗出白色的印子。
　　瑞峥见状连忙把那头发顺在她胸前不敢再动，慌忙解释：“我对不住你一次，怎么能再对不住你第二次。别怕别怕，我是不会的。”
　　招娣不说话，别过脸去，只是在水盆里使劲的搓洗着。
　　“我不能委屈她，也不能委屈你。你放心，等丧期过了，我一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去。”他郑重的说道。
　　“我知道的。我不图那些。我一直知道少爷是好人。少爷，能回家是好事。”
　　她絮絮的说，背后却没有回应，瑞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招娣拿手背摸了泪，咽了咽口水。
　　锦绣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子侧面朝里，睫毛抖了抖，还是又合上了眼睛。
　　招娣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要过来给她擦拭。
　　三间毛坯屋，屋顶的稻草上堆着雪，仿佛一不小心就压塌了。墙角有个灶台，所以那墙有两个颜色：有半边儿是泥坯的黄，还有半边儿是灶烟的黑。
　　着看起来确实寒碜。锦英站在这毛坯屋前头的时候，还没想起来追问之前自己给何乃之那么多钱，怎么这屋子还是这样的。她没有想问之前的那些钱都花到了那里去，她只是想，这也没关系，她还带了钱来，总能盖座好的房子。位置也不能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应当靠山面水才好。方才来的路上经过一个湖，那里的风景还不错。
　　她还这样想着，替自己，也替何乃之说话。
　　可是进了毛坯屋，当她看见里面还有两个女人的时候，她的脑袋才“轰”的一下懵了。那些不好的预感是怎么也压不住了，怎么骗自己也没有用了。
　　“正说着呢，耐们就回来了！”
　　两个女人正在笑着说话打包袱，一个穿着粗布棉衣，一个穿着明衫艳裙。
　　“何公子，耐来了，我可就走咯，佳娘向来胆子小的唻，莫要佳娘寂寞吆！我相信你厉害喽，好好待她！”那个穿着鲜亮的女人嘻嘻哈哈的跟乃之说话。那话不是本地话，那内容也不应是个好人家的女人说的。这些，锦英还是隐约听得出来。
　　那鲜亮女人跟何乃之告个别，就直接背了包袱出门上了马车，外面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想必是走了。
　　锦英愣在原地。
　　“里屋炕上说话，一路上冻坏了吧。”留下的那个女人过来拉他的手，如果，没听错，这女人被称作佳娘。
　　锦英心里觉得不对劲极了。她惶恐的用眼神质问何乃之，何乃之却勉强一笑，没答话，直径走到了门外。外面传来轻声的询问：“舅舅？饿了么？佳娘做了粥。”
　　是佳娘，没错。这么熟悉的名字，她是在哪里听过的？
　　锦英警惕着，被拉着进了里间去。那女人要拉她上了炕，她看了看那黑黢黢的被子，站在原地没动。那女人笑一笑，又拿个铁棍一般的东西熟练的捅了捅炉子，火就轰隆隆的旺旺的烧起来。
　　“我以前的日子也不是这样的，但是能和乃之在一起，这样的日子也是好的。”
　　她和何乃之在一起，那她程锦英来，又是算什么？
　　她擦擦手，又问锦英：“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
　　锦英抬起头来，漆黑阴暗的屋子里，借着炉火的光，锦英才看清楚她的模样——细眼，薄唇，八字眉，笑起来温柔的像水。模样是漂亮风尘的，语气和动作却又是贤淑的。
　　“你是谁？”
　　“你叫我佳娘就好。”
　　佳娘。
　　锦英呆呆没说话。她听说过这个名字，她记起来了，……她是那个妓女。锦英的泪无声的流了下来，原来，锦绣说的何乃之为了她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是真的！锦绣说的所有的话都是真的？
　　他欺骗她？他背叛她？
　　……
　　骄傲的程锦英终于流出无声的眼泪。
　　“妹妹别哭。我猜你也知道我是谁了。”佳娘过来扶着她，叹了口气，“早就说，不要去接你就是了，你疯跑一阵，找不到他也就死心了。我就知道你是受不了的。你这样的女孩子，怎么能想的明白呢。怎么愿意过这种生活呢？可是乃之是好人，所以你传信出来说要走的时候，他也还是去接你了。要是真没良心的人，还不就把你晾在荒山野岭里不管了么？他是个好心人。”
　　佳娘一边说着，一边安抚锦英。
　　锦英只是蹲在地上无声的啜泣。这个没人能容忍她撒娇的地方，她才知道她错了，她是真的错了……
　　佳娘循循善诱道：“程小姐你也是好人，他还是接你去了呀。我们也不忍心再骗你，有心跟你好好的说清楚。你别怪他，他是图了你一些钱财。我们如今落魄，没有生计，我也不能再那样赚钱，想个下策出来不过是先度过这一段。没想到你这么痴情。好妹妹，你要是愿意留下了，我是再愿意不过。我这样的女人是不能生孩子的……他肯赎我，肯养我，这样的男人我一辈子都跟定了。我不会走，程小姐也可以不走。”
　　锦英突然跳起来，发了疯的边骂边厮打：“是你，是你，你们合起伙来骗我，骗的我拿钱出来给你们花。他把我的钱都花在你身上了！都赎你了，都养你了！凭什么凭什么，你给我还回来！”
　　她母狗一样的跳起来去抓佳娘的头发，佳娘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任凭锦英厮打。不动也不还手，头发被抓的散了髻，脸上也有了指甲印。
　　何乃之听见里面的动静，跑进来拉开两个人。看见佳娘脸上的伤，急忙心疼的上去抚摸。
　　锦英站在一边，看着何乃之那般心疼佳娘，多一眼也没看自己，心里受了莫大的屈辱。
　　“何乃之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让我看不起你！”
　　“我看的起！”佳娘把何乃之挡在身后：“你别骂他，你打我好了。他骗你的钱，是我给他支得招。”佳娘咬了嘴唇，冷笑道：“我做了一辈子的妓女，他做这一回算的了什么。他比我强多了……我看的起他。”
　　那两个字一出来，何乃之连忙捂住了佳娘的嘴。他万般疼惜，生怕她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是啊，锦英想，是啊。
　　何乃之分明不是张生，分明不是梁山伯，她根本不是崔莺莺，她傻傻的被人骗了。
　　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离开程家，骗父亲，骗姐姐，骗自己。
　　她都做了什么？
　　锦英迷茫茫的往外头走，刚拿起她的包袱，何乃之突然上来拦着，两人抓着包袱谁也不放手，惹得那些金银首饰在里面来回碰撞，叮铃咣啷的响。
　　“锦英，我心里若不是喜欢你，就不会去柳泉接你，就不会带你来这里……”
　　锦英看他手里紧抓着包袱，好奇的盯着何乃之看。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一个好奇的孩童，那模样让何乃看了之发怵。
　　看够了，锦英才笑。锦绣就是这样的，越是跟你生分，就越是尽力笑的真心。她学姐姐那样笑，学的不好，笑得吓人。
　　“所以，我要为此多付点银子是么？”
　　何乃之一愣。
　　锦英啧啧嘴：“□的情，值几个钱？”
　　佳娘听了一哆嗦，何乃之看着锦英，半天，才伸手出去，甩了她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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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戏人间
　　从前，瑞峥是很想做个浪子的。在他浪荡的这些年里，既摘花采蜜，也广交朋友。他的那些朋友虽说不上是那种两肋插刀上刀山下火海的生死之交，但也是讲义气的。至少瑞峥本人是很讨人喜欢的，他有情义，而且出手阔绰，并且容易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