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





  “那还有难同享么?”
  乔大嘴唇哆嗦:“这这这,……”
  “那尊白玉菩萨值白银六千两,你要替他还回来么?”
  “大少奶奶,您……明眼看人啊……我我……您把我卖了也就六两啊……我们乔家祖辈几代都为纪家鞍前马后,绝无二心!大少奶奶,您明断啊!”
  “忠心不二?”
  乔大指天发誓:“忠心不二!”
  锦绣点头,手指头敲打着椅背,似乎是想了些时候,“想做总管是不是?想取代了韩总管的位子?”
  “不敢了!少奶奶,我不敢想了……都是我胡乱想的……我今后……”
  “明日起,你就是纪家的总管。”
  乔大磕头的身子突然停住,脊梁僵硬,好久才敢抬起头来,只见锦绣笑,仿佛慈眉善目。
  “有件事,你帮我做成了,我就不计较徐奉的事,且圆你的心意,叫你做这总管。成么?”
  乔大愣了会儿,才喜从心出,把头磕的响:“谢少奶奶,谢少奶奶!什么事我都肯做,上刀山下火海绝不带一丁点儿犹豫的!”
  锦绣笑道:“吹牛皮谁都会,是真格的就得给我把事情办好了。”
  “大少奶奶放心!”乔大拍着干瘦的胸脯打包票,然后又询问道,“少奶奶要小的去办的,到底是个什么事情?……小的真的不知道徐掌柜人在哪里……哦,我知道,他有一个母亲,还在他那原先香油店附近住着……”
  “不是这档事。”锦绣摇头,“你要做的,是一件喜事。”
  乔大不解。
  锦绣低声说道:“我那个妹妹招娣,年纪也不小了,我想找个人让她嫁了。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你家五弟弟憨厚正直,与她又自小一起长大。不如撮合了!”
  乔大性子虽直,但也不至于太傻,他一辈子呆在纪家里,前后事情都明白。招娣幼时与少爷的事情,知情人不多,可他是其中之一。他一直以为招娣终究是要给大少爷做小的,却不知道原来程锦绣心里是这样打算的。
  他明白了,思量了一会儿。这程锦绣开得条件太诱人,他这辈子翻身也指在此事上了。他定得做成了。想他的弟弟们最听他的话,乔五就算是不喜欢招娣,只要他做大哥的开口,这事情老五就得听。可是至于那招娣,是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一把好手,大少奶奶底下,也就是她了。这个就不好办了,总不能硬抢了。
  锦绣知道他那点心事,遂细声的说了几句话。乔五点头听了。
  “成不成就是它了,我对不起她的,会补回给她的。”锦绣站起来,弹了弹衣裳,“家务事上,我离不了她,事情可切莫办砸了,要不然你也做不成这总管。”
  乔大连忙应口。
  锦绣账房那边的事情还没完,乔大走了后,锦绣又喝了一碗茶,也就出去了。
  过了会儿,瑞峥才回过神来。透过书架的方格,外面早已没有了人,青花碗里还剩了几个饺子。
  情场上,她是个笨拙的人,因这场子里的事情是没有公平称的,所以扬长避短,她只好把这些当成另外的一笔买卖来做。用些不算高尚的手段做成了一笔情感上的买卖。
  他从书架后面走出来,看桌上那碟点心,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动过。他有些失望,因她没有吃他买的东西失望,也因她与他心里想的不同而失望。
  她不是他心有灵犀的红颜知己,也不是他温柔体贴的青梅竹马,她是个生意人,只是碰巧成了他的妻,……碰巧让他动了真心。
  瑞峥拈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到了嘴边却不小心捏碎了,面粉沫子撒了一身。
  她想要的,会不择手段的得到,她眼里,利益交换是人间的第一法则,她把情场当生意场。
  她本就不是个清如水明如镜的人。
  乔大升了总管。
  正月十七这天,锦绣派乔五去乡下收两份租,乔大说是那边有纪家的老亲戚,纪家老爷仙去的时候就要过来的,正巧身子不硬朗没来的了。最近身子好了,便要过来,他五弟弟这趟过去,顺便也能把那老亲戚接来住两天。
  锦绣年轻也不知道这老亲戚是哪一个。
  招娣正给锦绣梳完了头还没有走,听见了,就跟锦绣说是纪家老爷的一个表妹妹。
  锦绣说,正巧,反正你也熟,又是个女眷,不如你去接了罢。
  地方就在济南边上,来去用不了一天,也不耽误事。招娣就答应着跟着乔五去了。
  这一去就是,两天。
  再回来的时候,招娣身上一件不知哪里来的衣裳,被乔五抱出了马车。
  纪家上下都猜测着这对孤男寡女在外头是怎么了。
  招娣发着烧,大夫瞧过了开了药,在床上静养。
  锦绣来看她,招娣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锦绣一再询问,她这才把原委给说了。
  “山地里雪化的晚,分不出是地还是湖,乔五一个不小心就把马车驾进了冰面上,冰裂了,车轱辘歪了进去,我摔进了水里,也不会游泳,多亏了乔五把我拉上来的。”
  “他把你摔进水里的,你还多亏他!这地租没要回来,人也没接回来,瞧他干的这点好事!”锦绣佯装生气,拉着招娣的手说,“放心,我给你出气,定好好的收拾他!只是你的衣裳呢……你这是穿了个什么衣裳回来?”
  招娣听锦绣这么一问,把脸都埋进了手心里,再抬起来的时候,竟是满脸的泪花。
  “外头冷死了,都是雪。我衣裳沾了水,冻得慌,人也发烧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在一个破庙里,升了火,被乔五抱着。”
  “那,衣裳……”
  “在那火上烤着。”
  锦绣腾的站起来,又坐下,压低了声音问:“你倒是光着身子让他抱着?”
  “乔五没烤过衣裳,我衣裳被烧坏了。第二天,他跑了十几里路,找了个村子,管乡亲借的衣裳。”
  “你光着身子叫他抱了一夜?”
  招娣不说话,猛地躺下,拿被子蒙住了头,只是嘤嘤的哭泣。
  锦绣隔着被子,气急败坏的说:“这事情传出去了,你就没得选了。”
  她站起来出门,在门口正巧碰上瑞峥也过来。
  “哭着呢,你不如等会儿再进去。”锦绣说道。
  瑞峥脸色不太好,低头看着锦绣的目光叫人发怵。锦绣身子一紧,想到些什么,还没开口,瑞峥就转身走了。
  锦绣从招娣那出来,直接去找了乔五。
  “你倒是真心喜欢她么?”
  锦绣开门见山,乔五听的满脸通红,晃着大脑袋,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事情,是我让你去做的。你做的不赖,我自有赏头。现在,抛去你哥哥的主意,我就想听个你的主意,你倒是喜欢不喜欢她?”
  乔五憨憨的想了会儿,就是使劲儿的点了点头。
  “朝她家提亲去吧。”锦绣想到瑞峥看她的眼神,心里一阵难过,她对乔五说,“越快越好。”
  纪家上上下下的人,都认定了招娣跟是非跟着乔五了。许多婆子碎嘴猜测是两个人早就相好了,怕大少奶奶不同意,就趁这次出门私定了终身,生米煮成熟饭,让人不同意都不行了。
  招娣身体好了,又掩耳过了几日,终于有一日忍不住来找了锦绣。
  锦绣正在算账,她就支支吾吾的先问了衣食上头的事情,锦绣随口答应了。
  过了会儿,锦绣抬眼,招娣还在。
  “怎么?”
  招娣看看她又低下头:“少奶奶,我今年也快二十了,我想嫁人。”
  一不留神,就拨错了珠子,数乱了。锦绣索性住了手,冲招娣笑道:“好,你说,我就答应。”
  招娣低着头,抬眼瞄锦绣。
  锦绣嘴上笑着,眉眼间却绷得紧紧的,就等着她一句话。
  “少奶奶觉得……乔五好不好?”
  “好。”她放松了眉心,笑。
  于是招娣也笑,却笑的不够好,嘴角怎么也弯不上去,酸酸楚楚。
  她答应的太利落,招娣反而觉得不值了。心里被小刀一点一点的割,翻江倒海。
  “乔五好,我给你做主 。”锦绣打断她,又回过头去理单子,“嫁妆我来给你备,定然不会亏待你。我像嫁妹妹一样的嫁你,瑞容有的你不会比她少。说实话,乔家最有头脑的,其实是乔五。你嫁给他,是他的福气。将来年岁再长一点,我就干干脆脆的把乔大的位子让给他。你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都是家里难得的人。”
  “谢少奶奶。”
  招娣从锦绣书房出来,过了拐角,泪就再也忍不住的流了出来。
  掩着嘴,怕人听见,只得小声的哭。
  有人递了个帕子过来,招娣抬起头,竟是瑞峥站在眼前。瑞峥不是锦绣,招娣和他几乎是从小长大,他生性善良好说话。她怕锦绣,可不怕瑞峥,眼前对着瑞峥,她忍不住的哭出声来。
  “不喜欢的时候,已经成了亲好几年的人,连圆房都要怕!等有了感情了又嫌我碍事了,恨不得快快打发了,好一个人独占你!两个人早痛痛快快的不就好了,何必让我们旁边的人不舒坦?”
  瑞峥静了好一会儿,缓缓问道:“我们两个都对不住你了是么?”
  招娣声音哽咽,抽泣了半日,方才抬起头来。眼前的男人是当年那快活的少年郎,是她自小就芳心暗许的风流公子,她瞧着他好一会儿,忍不住问他一句真心话。
  她问的郑重:“你当日说给我找个好婆家,这话可是真的么?”
  瑞峥真诚的点头,也答的郑重:“自然。”
  “你说,我要是看上了乔五,你替我做主好么?”招娣问他,眼睛直盯着他,生怕一不小心就错过了他的表情。
  “好,”瑞峥说,“乔五是个好孩子,聪明,又憨厚。你嫁了他,他不会亏待你。”
  招娣仰着头看他,大颗的泪珠子潸然落下,挂在她尖尖的下巴颌上,在这个冬日里几乎要结成了冰溜子,冰凉刺骨。
  她狠狠的咽了口气:“好。少爷说好,我就嫁。”
  瑞峥眉毛轻蹙,叹了口气:“如此,我们两个对不住你了是么?”
  “不,不,怎么会,我怎么敢高攀。只是我,我疼,心里很疼。既然结果是如此,当初又何必许我一个高枝儿?让我想的多了,如今摔得浑身疼。”
  “她糊涂,这些事情上,她向来糊涂。好招娣,莫怪她,她连她自己心里有谁都不大清楚,又怎么会理解你?你要怪,就只怪我好了。从头到尾都是我对不住你。”他眼睛漆黑,眼皮微微垂下仿佛不敢看她。
  “我不怪,不怪……”招娣喃喃的说,“少爷是好人。”
  瑞峥站在她对面,相隔不过一两尺,想伸手去触摸她,算是安抚呢,还算是怜悯呢,是他心里的愧疚。他终于还是没有动。
  两个人就那么站在花厅前面,眼看着要日落,到了晚饭时间,院子里来往的人多了起来。招娣得走了,却又不肯走,心有不甘。
  最后,终于问了一句:“如果是湘佩,少爷会纳她进来么?”
  “不会。”
  他表情淡然且决绝。招娣听了,抹了泪珠,仿佛释怀。给瑞峥行个礼,就走开去忙碌了。
  瑞峥一夜未睡,天才刚亮,他便披了件衣裳出来了。随意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她的院子前。
  远远的,就看见她坐在花架子下面的木梁上。
  是起的早,还是与他一样昨夜未睡?
  雪未化。
  枯枝乱叶依然干巴巴的缠在木桩子上,锦绣随手扯了几根细细的枯藤下来。
  心道,这木梁本是无情的,你又何苦霸占了不撒手呢。接着又想,那大约是因为在意对方了。
  锦绣本来是不介意招娣的,她不介意,她明白,若是说有情义,那也是瑞峥对湘佩有情义。她不想让湘佩进这个家门就罢了,为什么连招娣她也不愿意了呢?那天,她还能推招娣去和瑞峥独处一室,现在,瑞峥轻轻撩招娣头发一下,她心里就发酸了。
  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性,他向来是怜香惜玉流连花丛的,他纳进湘佩来也不是奇怪的事情。她若是真的在意了,那以后的日子恐怕是很难过的——她挡不住他的那些相好们登门造访,也拦不住他出去寻欢作乐。
  湘佩走了,招娣也会嫁给乔五的。可是偏偏她心里酸酸楚楚,她觉得他太远,他喜欢的终究是漂泊不定的生活。她现下是一个妒妇,她就算是赶跑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也不见得他会停下来。
  如此,还不如不爱了呢。不爱,就可以不这么痛。
  瑞峥看见锦绣,就朝她这里走了过来。
  锦绣却也起了身,并没看见他,她朝更远的地方走了去。
  她一个人走着,一直出了门,走进了离佛堂很近的松树林里。那里没有人迹,脱落的松针铺了厚厚一地,上面又积满了雪,没人打扫。她一步一步脚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冰冷的碎雪进了鞋里她也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