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歌(下部) (出书版) by: 昨叶何草






  何今非远远地望着朱棠,并没有其它的动作,只是嘴角含笑,流露出一丝久别重逢的惊喜与欣慰。朱棠刚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忽然全身发烫,热血上涌,在那一瞬间,所有的等待与期盼,所有的思念与渴望,全都有了回报,全都变成了更多的欢欣与喜悦。 

  他强抑住满怀激动,勉强问道:「今非,你 …… 你可好么?」 

  何今非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在庭园中来回走了几步,踩得那片雪地「咯吱咯吱」作响。以他的武功造诣,要想做到踏雪无痕,那自然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然而── 

  「今非,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踩雪。」朱棠看了他的举动,忍不住笑道,「所以我吩咐他们不准清扫,特意留给你来踩的。」 

  「啊,你还记得我有这个喜好吗?真是不容易。」何今非也笑了,眼神悠然,「可惜,凤凰山从来不下雪,每年冬天,我总是特别怀念北方的雪景。」 

  他平常是很少笑的,可是一旦笑起来,就像一阵温暖的和风拂过原野,令人情不自禁联想到繁花似锦的春天。 

  朱棠痴痴地望着他的笑容,只希望这一刻能够无限延长下去,永远停留。 

  永远停留。 

  何今非渐渐敛去笑容,平静地说道:「朱棠,还记得当年你起兵靖难之时,曾经亲口答应过我,倘若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十年之内绝不妄动刀兵,与民休养生息──你昔日许下的誓言,难道全都忘记了吗?」 

  朱棠背对着月光,他的脸隐藏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楚是个什么表情。但是他显然没有料到何今非会有此一问,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答道:「今非,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从来没有一时半刻忘记过。」 

  「那你为什么在边境囤粮,又暗中调遣军队,难道不是打算与阿鲁台开战?」何今非提高了声音反问道:「三年『靖难』之战,神州生灵涂炭,大江南北十一省,多少人战死沙场,多少家妻离子散!朱棠,今日你所坐的龙椅,是累累白骨堆积而成;你身上所穿的龙袍,也是层层鲜血浸染而就!──我没有说错吧?朱棠,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朱棠默然不语,立在雪地中一动也不动。从太液湖上吹来的风很冷,穿透了轻暖的貂裘,春天,似乎已经离他远去。 

  何今非继续说道:「朱棠,昔日我答应暗中助你登基,内心里实是希望你能够做一个千古明君,我一向认为你比朱汶适合当此重任,我也相信,你绝不会辜负我的期望,一定能够做到富国强民,让天下百姓都安居乐业 ……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严厉起来,质问道:「现在国家元气未复,百业待兴,可是你偏偏选择了这个时候厉兵秣马,打算在边境重燃战火──朱棠,你还要我怎么再相信你的话!?」 

  「 …… 我不犯人,人却犯我。与阿鲁台的这一场战争,迟早都要打,无非是个时间上的早晚而已。」 

  朱棠转过脸去,冷静地说道:「今非,我与你分别十几年,朝夕思念,不想一见了面就为这些事情争吵不休──难道你从凤凰山那么远的地方特意赶来见我,只是为了像当年那样训斥我一顿吗?」 

  「你不想听?好罢,我不说就是了。」何今非扬起脸来,冷冷笑道,「我倒是忘了,此一时,彼一时,今非昔比了。眼下你已经是九五之尊的身分,君临天下,威仪赫赫,我一个闲云野鹤、江湖散人,自然是不配来教训你──既然如此,我亦无话可说,朱棠,你好自为之。」 

  他袖子一拂,转身就要离去,朱棠顿时慌了神,抢上几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牢牢握住不肯松开。 

  「今非!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是当年沉香榭中初见时的何今非;而我对你的心意,也从来没有改变过。」此时此刻,朱棠不得不放下身段,软语相求:「为师为友为知己,普天之下,仅你一人而已;假如连你也离我而去,朱棠真的要成为孤家寡人了──今非,你就一点也不体谅我的难处吗?」 

  他年情深深几许? 

  今夕执手相望,竟无语凝噎。 

  唯知流光暗中偷换, 

  白发如霜鬓如雪,纵使无情亦销魂。 

  何今非默然看了朱棠半晌,忽然低头一声长叹:「那好吧,我们不说阿鲁台了。朱棠,刚才你也提到了,我从凤凰山那么远地赶来,并不是为了跟你争吵的 …… 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想要当面问你,」他微顿了一下,才意味深长地说道:「难道你真的想杀朱槿吗?他虽然放走了朱汶,可是罪过并不全在他一个人身上。而且 …… 而且就算是他犯了过错,你对他多少也还顾念几分手足之情吧?」 

  第十二章 只知一笑能倾国 不信相看有断肠

  朱槿被囚禁在羊房夹道已经三个多月了。 

  一方斗室,狭隘昏暗,南北不过五步,东西才仅七步。一场大雪过后,囚室中又湿又冷,朱槿被关押时才九月中旬,衣衫单薄,入冬以后气候转寒,这期间又不准外人前来探视,朱槿衣物匮乏,只好整日将棉被裹在身上御寒──饶是如此,仍旧冷得直打哆嗦。 

  不过他自小就被人欺侮惯了,最懂得安时守份,眼下他不是襄平王,而是戴罪之身,命如草芥,不受狱卒的作贱虐待,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也不敢随意提什么要求。 

  好在雪后第二天,就有侍卫送来一个银手炉,说是光武帝特意关照赏赐的,朱槿谢了恩,内心倒也充满感激。那侍卫宽慰他几句,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朱槿也来不及向他打听外面的消息。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朝中不少大臣纷纷上书,请求皇帝宽赦襄平王;但是因为光武帝的圣旨中对朱槿所犯何罪含糊其辞,只笼统地宣称他「忤逆圣意,亵渎君威,暂行羁押,留待明年处置」。众大臣不明就里,云山雾罩一般,那求情的折子也就花样百出,说什么的都有。光武帝跟他们打了几天太极拳,最后不胜其烦,干脆下了一道圣旨:替襄平王开脱者,与之同罪! 

  如此一来,群臣个个噤若寒蝉,再也没有敢为朱槿上表请赦的了。 

  正月初五这一天,朱槿尚未醒来,鼻子里忽然闻到阵阵浓香,似乎全都是他特别爱吃的几样菜肴,朦胧中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忍不住咂了咂嘴。接着就有人不断地摇晃他的身子,朱槿半睡半醒之间,正在大流口水,很不耐烦地嘟囔道:「走开,走开,不要吵我。」 

  谁知那个人不依不饶,狠狠地拧着他的耳朵,声音里却带着几分哭腔骂道:「死小猪臭小猪坏小猪!你为什么不肯睁开眼睛?我来看你了!」 

  虽然这个声音多日不闻,但是却再熟悉不过了。朱槿听到那一连串的「小猪」,心头一跳,猛地睁开双眼,正看到龙千夷近在咫尺的面孔,脸上的表情既像是欢喜,又像是难过。 

  「难道我真的是在做梦?」朱槿喃喃自语道,想都不想,抓起他的手指就放进嘴里咬了下去──龙千夷开始只觉得手指微微一疼,但是随即又感到一个温暖湿滑的舌头正在舔着自己的指尖,心中陡然一阵慌乱,连忙缩了手,生气地骂道:「臭小猪,你干什么!?」 

  朱槿傻呼呼地问他:「你痛不痛啊?」 

  「当然痛了!」龙千夷把手指藏在背后,皱了眉反问道,「你不会咬自己一下试试看啊?」 

  「那我不是在做梦了!」 

  朱槿眨了眨眼,似乎终于相信了眼前的事实,忽然翻身做起,一把将龙千夷紧紧地抱在怀里,喃喃说道:「你怎么会来这里?我、我想你想得苦 …… 我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 」 

  「臭小猪。」 

  龙千夷低低地骂了一句,但是却并不挣开他的怀抱,反而伸臂将他搂得更紧了。 

  朱槿喜不自禁,刚想在龙千夷耳边说上几句亲热话儿,可惜旁边有人大煞风景地咳嗽了一声,朱槿别过脸去,这才发现原来丹若正站在囚室门口,外面还有两个金吾卫,抬了一桌酒席在等候进来。 

  朱槿无所谓地笑了笑,一点放手的意思都没有,只挑眉对那两个金吾卫说道:「怎么,皇上已经下定决心了?那也好,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丹若向旁边让开一步,两个金吾卫抬着酒席放在囚室中央,其中一个面南而立,毫无表情地说道:「皇上口谕:今日襄平王生辰,特赐酒席一桌。免跪谢。」 

  「哦──」 

  朱槿这才恍然,原来是自己会错了意,光武帝并不想处决他。不由喃喃地说道:「原来今天是我生日,时间过得真快,连我都忘了 …… 难为皇兄他倒还惦记着 …… 」 

  那两个金吾卫传了旨,便退出囚室。 

  朱槿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龙千夷说,但是他却先转过头去看着丹若,微笑道:「我不在的时候,府里人都还好吗?」 

  「好,大家都很好的。」丹若跪下答道,「只是我们心里挂念殿下,皇上却不准人进来探视。莫远急得没有办法,只好去求金吾卫的指挥使江大人,请他帮忙在皇上面前求情,所以今天丹若才能来见上您一面 …… 」 

  「皇兄他还是信不过我。」朱槿轻轻地摇了摇头,忽然说道,「丹若,你不就是金吾卫的人吗?何必让莫远去求别人?你要来看我,其实也容易得很!」 

  「什么!?」 

  龙千夷一听之下,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看朱槿,又看看丹若,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会是你?是你泄漏了朱汶的消息?真的 …… 是你!?」 

  丹若脸上血色全无,惨白如纸,跪在地上颤声说道:「原来殿下已经猜到了 ……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这个秘密未必能瞒得过您。」 

  朱槿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毫无怒色,不以为意地说道:「关于这件事情呢,我思前想后很久,始终弄不明白一点:为什么皇上那么快就得知了真相呢?除非我身边的人告密以外,别人是无法做到的。再说那天我们刚刚回城就遇上了江朝彦,显然,当时他也是才接到命令,准备出城去拦截我们的。于是我就把小清河畔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重新想了一遍,终于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嗯,当我和莫远重新返回树林时,丹若你并没有跟我们在一起,而是留在原地等候,莫远的本意是担心你不会武功,暴露了我们的行踪,不过这样一来,你正好就有时间去通风报信了,是不是?」 

  「殿下,我 …… 我真的对不起你 …… 」丹若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呜咽着说道,「可是我没有办法 …… 」 

  「你起来吧,我不怪你。」朱槿道,伸手将龙千夷又拉回怀里,「其实,第一次从江南回来以后我就应该想到的──那天皇兄在崇政殿召见我,本来我应该主动交回调兵令箭才对,可是我当时根本就拿不出来,而皇兄他竟然连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这就有点反常了──我想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皇兄已经知道,令箭并不在我手上,他之所以不让我当场难堪,恐怕也是虑及日后查案的需要,所以才没有急着追讨;反正有千夷在,就有令箭在,想不到却因此在沐园救了我一命。从这一点来说,丹若,我倒应该谢谢你才是。」 

  朱槿语气平平,毫无讥讽嘲弄之意,彷佛他所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丹若一下子抬起头来。 

  「殿下,我──」 

  朱槿微微摇了摇头,体谅地说道:「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是职责所在,逼不得已。只是这个秘密,千万不要让莫远知道了。他脾气急躁,说不定会对你动武,假如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令自己后悔不迭的事情来,我是半点都不会吃惊的──丹若,有时候很多事情还是瞒着他比较好。」 

  「是 …… 」 

  丹若心中感动,擦去眼泪,站起身来说道:「殿下一定有很多话要对千夷讲,那我去外面等着你们好了。」 

  他转身离开囚室,并且没有忘记顺手把门给关起来。 

  「现在好了,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朱槿放低声音说道,摸了摸龙千夷的头发,神情里透了几许得意之色,「我要是不这样激他,丹若也不会卖这么大一个人情给我──他陪你进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你,免得你给我吃什么『归去来兮散』,也像朱汶那样假死一回,呵呵,看来皇兄他这次也学乖了──咦,千夷,你怎么突然哭了?」 

  朱槿感觉到几滴温热的泪水正沿着脖颈向下流淌,他想推开龙千夷好好问一问,但是龙千夷死死地搂着朱槿的腰,不让他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 

  「小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