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手记





  楚海洋说:“一路顺风。”
  “那是当然。”林少湖向老头鞠了个躬,掀开地窖的隔热帘走了出去。
  老头望着直发呆,问学生们:“大半夜的,他去哪儿?”
  数日后,重庆。
  “嘉陵江、长江、解放碑,”林少湖止步,回头:“别躲了,你们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大叔与豹子从电线杆后讪讪出来,大叔抽打豹子,埋怨说没事长这么大的头做什么,你看一下子就暴露了,他告诉林少湖:“哪里哪里,顺路而已。”
  林少湖说:“我要去歌乐山。”
  “巧了,”大叔说:“我们正好也要去。”
  “我突然想过江。”
  “哎呀真是无巧不成书,”大叔说:“我们也要过江。”
  “看看时间……还是先吃饭吧。”
  “哎呀少湖知音也,我们也要吃饭。”大叔说。
  林少湖挑起眉毛:“我看出来了,你们没钱吃饭了。”
  豹子赌气说:“本来有钱,结果全被他抢去买了个破罐罐!”
  “你懂什么?!”大叔怜爱地抚摸着怀中那只酱菜缸,然后对林少湖谄笑:“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反正什么都是辣的。
  林少湖从第一口就开始呛咳,咳了五分钟还没能咽下去。
  “经不起考验!”大叔抢过他的碗:“拿来给我!”
  码头上浓雾弥漫,小食摊子就摆在江滩上,来来往往的挑夫棒棒,赤膊光脚,精瘦而健壮,他们扎着麻绳,提着扁担,沿着湿滑的石阶下来,向老板买上一碗酸辣粉,呼噜噜灌下去,发一头大汗,酣畅得很。
  大叔坐在一条三腿板凳上依样画葫芦,自我感觉豪爽极了;豹子直喷粗气对林少湖张开嘴,问在不在?舌头还在不在?林少湖斜斜看他一眼,豹子打个激灵,躲到大叔身后。
  小食摊老板说:“雾散了,快开船咯。”
  林少湖迎着江雾,看见隐隐绰绰的山城,感慨说水墨画一般。
  大叔说:“你看是泼墨山水,当年我看,可是生死场。”
  林少湖问:“你来过?”
  “抗战,”大叔说:“南京沦陷后,师父带着我从水路逃到重庆,结果一来就赶上了大轰炸。当时也是夏天,我们坐着一只小舢板,在江中心团团打转,就是靠不了岸,头顶上日本人的飞机隆隆作响,船舱里淹着浑浊的江水,老弱妇孺,哭成一团,这份绝望与生不如死,你们总算是不用体会了。”
  “唉!”大叔长叹:“过去了!毛主席说:俱往矣!”
  “我说,”林少湖审视着他,然后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叔啪一个敬礼:“报告警察同志,我是夏明若的舅舅。”
  “报告夏明若的舅舅,我是仵作,不是捕快。”林少湖是何等人物,早八百年心里就有数,便笑着说:“你们到底是要去哪儿?”
  “和你去一个地方,云南。”大叔举起他的酱菜缸:“我的徒弟笨得很啊,看不出这是元代的东西。云南深山里也有这么一个东西,叫我朝思暮想。”
  “太子墓里就没有吗?”
  “有,”大叔说:“但我不能拿。还有,那不是太子墓。”
  “我看了报纸,据说是亲王墓。”
  大叔摇头大笑:“这帮考古的!这肯定不是李老头子说的,他那老学究不会说这么没谱的话。”
  林少湖凝视他:“你知道是谁?”
  “我知道。”大叔说。
  “是谁?”
  大叔说:“去看墓志。”
  “没有挖到墓志。”
  “哦!”大叔猛拍脑袋:“想起来了!墓志被我藏起来了。”
  “啊?!”
  大叔一脸淫笑:“就在我挖的那个横洞里,一块一尺来方的青石板。”
  “你这个人……”林少湖喃喃。
  浓雾初散,丝丝阳光透下,雄壮的川江号子响起来,大叔仍然抱着酱缸:“少湖,相识一场,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林少湖点头。
  “墓志的事等十年再说,”大叔说:“等我死了。”
  “什么?”
  “行不行?”大叔抱缸做可爱状。
  林少湖说:“你亏心事做多了吧?”
  大叔叹口气:“挖来挖去,挖了自家的祖坟,你说亏不亏心?”
  林少湖刚想说话,大叔摆摆手:“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我家那个祖上,正好是反动标兵,革命对象,是一定要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咱们国家呀,可能真是走了弯路,几千年前的孔子,照样被拉出来批烂批臭。现在为我那祖上翻案还是太早,还是可能会连累那些做学问的人。”
  林少湖满脸疑惑:“翻案?”
  “不明白没关系,以后就知道了。”大叔说:“我们和那些考古的,区别在于我们也看史书,但从来不太信。要知道隋史是唐人写的,唐书是后晋人编的,宋史是元代人写的,元史则出自明代人的手笔。一代写一代,有些东西就不能写得太真。比如说我偷了你的东西,然后把你杀了,但这件事非得告诉我的儿子,我会怎么说?”
  林少湖大笑:“那你会先把我说成是贼祖宗。”
  “没错,”大叔肯定:“走吧,上船。”
  林少湖拦住他:“你姓杨?”
  大叔摇头笑了笑,凑到他耳边说:“我师父姓李,师叔姓杜,我姓宇文。”
  林少湖说:“不可能。”
  大叔板起脸:“有啥不可能的!我告诉你,史书上说被灭族的不一定就真灭了,就比如慕容宗室当年被刘裕连根拔除,杀得婴孩不留,但慕容氏确确实实仍然存在!”
  林少湖笑着问:“在哪里?”
  大叔理直气壮地说:“都是辽东鲜卑,我当然知道!慕容氏肤色白皙,生性骁勇,男人长得极为俊秀,我告诉你,他们改姓夏了!”
  林少湖刚从水壶里喝了口水,这时喷出来:“我知道了,宇文兄,走吧走吧,上船赶路……”
  宇文骥蹲在船尾的甲板上吹江风,他的徒弟闲晃了一圈,回来蹲在他身边。
  宇文骥问:“他信啦?”
  宇文豹说:“信个屁!您老跟夏明若就是天生一对!您怎么不更编邪乎点儿?”
  “混账!”大叔教育他:“你小子就没有夏明若灵活!我能说实话吗?我能说我一铲头正好打在墓志上结果把墓志打成八块吗?那哥们再讲义气,也是个公安!”
  豹子说:“切!”
  大叔嘟囔:“反正那人姓宇文我可没骗他……”
  林少湖突然走上甲板,站在大叔他们身后,把两人吓了一跳。
  “宇文先生,”林少湖举着一根小臂粗的针筒:“请给我一点血样好吗?”
  “啊?”
  “我对你们的血统很感兴趣,”林少湖十分诚恳:“出于医学研究的目的,请配合。”
  他不由分说卷起大叔的衣袖,强行扎了针就跑,大叔哀叫一声倒在栏杆上,脸色蜡黄蜡黄的。
  “师父!”豹子大喊。
  “豹、豹子……”大叔虚弱地说:“下了船就给我买猪肝,还有,告诉北京的慕容明若,说……太……太狠了,让他保、保护自己的珍贵血液要紧!”
  北京的慕容明若打了个大喷嚏,继续埋头填写学生登记表,填到家庭成分,熟练地写上:“工人。”
  他爹说:“放心吧,咱们家上数八十代贫农,下数八十代还是无产阶级,跟地特反坏右军阀一点关系都没有。”
  夏明若放下笔观察他爹:“爸呀,你怎么脸色不好?”
  夏家爸爸摸脸,叹气。
  “怎么了?”
  夏爸说:“唉,感情问题……”
  夏明若在椅子上僵了半天:“……妈终于不要你啦?”
  “你跟谁?”
  “跟妈呀,你又养不活我。”
  “唉,儿子也靠不住,你还不如跟海洋呢……啊啊呸!!!”夏爸爸拍桌:“谁说你妈不要我?!”
  “那谁不要你?”
  “呜呜——”夏爸爸捂脸:“王国栋……”
  “啥?!”这回轮到夏明若拍桌了:“王国栋看上你了?!”
  “是呀……”夏爸爸幽幽地望着远方:“给我写情诗:月亮啊,在夜里,紧紧地,紧紧拥抱你,爱情啊,在夜里,多么地,多么地凄迷……”
  夏明若从椅子上滑下来,往门口移去,夏爸爸拉住他的衣裳领子:“……你别想去背给海洋听。”
  夏明若抽搐着,连嘴都笑豁了。
  夏爸爸搂住他:“儿子,报应啊,呜呜呜呜……”

  第二十七章

  前文说到夏爸爸是个眉清目秀的骗子,个性狡猾,每年都要带坏一批刚进厂的小青工,这个骗子的本名叫做夏修白。
  正常吗?不正常!
  又是修正主义,又是白专道路,简直是视革命大好形势于无物,罪大恶极!
  于是夏修白被全街道揪斗,然后由我国最高实权暴力机关——居民委员会押解至派出所改名,在那儿偶遇了正被铐在凳腿上的初中生王国栋(注:参与某校“百万雄师”与“工农前线”两派武斗,用板砖拍人)。
  居委会主任大婶手舞足蹈,唱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出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夏修白你革不革命!?你他妈革命不革命!?
  夏修白也跟着抽筋:我革命!我革命!当机立断改名“夏东彪”,取义毛主席万岁!林副主席万岁!
  折腾完了夏东彪就回家了,顺便也把住在一个大院里的王国栋保出来。
  过了几年林彪坠机了,夏东彪赶忙改名“夏东恩”,即热爱毛主席、周总理。
  结果人家又兴风作浪整周总理了,眼瞅着又要挨批,夏东恩又改名“夏东青”,表明誓死捍卫毛主席,誓死捍卫江青同志。
  合着连江青也倒台了,于是夏修白还是叫夏修白。
  这么两面三刀你还不能说他,一说他就给你哭。
  泪眼婆娑,扑在桌子上抽抽搭搭说啐!我家老头子师从沈锡卿,九岁登台,十八岁给梅先生配戏,人称昆腔麒麟童,上海滩玉兰、芳华、雪声哪家剧团、哪个名角不喊一声师父?死之前你们说他是黑帮大毒草,死之后倒说他是人民艺术家,谁两面三刀?到底是谁两面三刀?
  这时夏明若必定帮他配戏,爷儿俩咿咿呀呀那叫一个精彩。
  至于王国栋,今年二十八岁,颇为魁梧,片警,区十佳青年诗人,代表作《让我的情诗插满你的坟头》,内有名句:
  “我要燃烧!
  啊,
  灼伤!
  我要冲撞!
  啊,
  疯狂!
  我挣扎的冰的摇摆的光与暗的灵魂!
  带着铁锈,
  和
  忧郁的
  苍白!
  血迹斑斑地、
  斑斑地、
  来到
  你的坟前。”
  ……
  一物降一物,就像老黄降耗子,王国栋偏偏降了夏修白,持续暗恋十三年,前些日子则以协助抓流氓为名接近。最近天气愈加炎热,暗恋也愈加严重,一日不见,茶饭不思,让夏先生一想到要被情诗插坟的将来,脸就有点儿绿。
  傍晚王国栋下了班,冲个澡,又颠儿颠儿往夏家来。
  正巧历史系和数学系篮球赛,修白兄便被夏明若拉着看楚海洋打球去了,夏妈上夜班,只留下老黄看门。
  老黄立于墙角,凛然地看王国栋一眼,继续蹲守耗子。
  王国栋还挺高兴:“黄!回来啦?有空上我们家蹲几天,最近我们家也闹耗子,我们家耗子个大味美,富含维生素和矿物质。”
  老黄低头思索,然后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
  结果他也没回家,就把老黄往自行车龙头上一堆,直奔学校看比赛,一路上都在嘀咕老黄啊,知音啊,春雷一声动,诗歌的黎明已经到来了云云。
  ……
  但他把老黄带去了却没带它回来。
  十天后一只虎斑纹大猫流浪在沈阳街头,有好心人根据猫脖子上的铭牌(写着“吾乃常山胡同赵子龙也”),千里迢迢送猫上北京,两家晚报追踪报道,狠狠宣扬了一把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社会主义大家庭充满了友爱!
  可问题是夏家不知道猫丢了。
  正乘着凉呢,热情正义的女实习记者们就冲进来了,满大院的老少爷们赶紧逃回家穿衣裳,三分钟后夏家父子白衣胜雪衣袂飘飘出来,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一唱三叹:感谢祖国感谢党,感谢社会,感谢你啊——好心人!
  名为送猫,实则借机上北京旅游的小学生说出了练习已久的“不用谢!是雷锋叔叔教我这么做的!我的名字叫做红领巾!”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两人这才转身要教训老黄,结果发现它经历过如此艰难险阻竟然又胖了,不愧是一只妖猫。
  目睹此情此景王国栋又诗意大发,当晚纠缠夏修白不止(注:夏妈又上夜班去了)。
  夏明若则抱着猫上楚海洋家串门。
  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