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宫主






  岳臧影无从解释,苦笑一下:“我已答应秦王,不会食言。” 

  众人劝说许久,他仍是不改主意,到了后来,就随别人去说,一人坐着,沉默不语。 

  蝶衣站在岳臧影身边,心里着急,说道:“宫主每月十五都要泡药浴,才可抵御气息逆流。要是离开月影宫,发病了怎么办?” 

  岳臧影抬头看着她:“你是宫主,还我是宫主?我的话,你们现在都没人要听了吗?” 

  他不是没有想过发病之事。想起再遇朱长铭那一夜,过得如此辛苦。离开了药泉,想要熬过十五,必是相当困难。 

  以往离开月影宫,都会在月圆之前赶回,此次入京医治朱静亭,没有一年半载,不会回来。但承诺已出,能有何办法? 

  心乱如麻,亮目霎时漫开一抹血红。 

  曾有教众猜,岳臧影不是汉人,因为他的瞳眸偶尔会成红色。可只听说过,西域人的眼眸是蓝色,宫主的眼睛虽非蓝色,但却美丽得不像话。 

  很少见岳臧影发脾气,听他语气变得僵硬,蝶衣马上湿了眼圈,连底下的八位坛主也不敢继续多言。 

  蝶衣始终放不下心,跪下说:“秦王来时,身边不也有一个侍女吗?宫主请容蝶衣一同前去,路上也可侍候宫主。” 

  听她这话,岳臧影又不禁失笑:“他身边的那个哪是侍女?那可是东厂的首席杀手。” 

  蝶衣不依不饶:“他连杀手都能带在身边,宫主怎么就不能带个侍女?” 

  岳臧影无心与她多绕,只好答应了下来。 

  教众们看他如此坚持,也不好继续反对,不断谏言,要他多加小心朱长铭。 

  *** 

  翌日清晨,天山难得降下一场大雾。如同这座山也附了灵气,想要挽留岳臧影。 

  月影宫外,拴着三匹千里宝马。岳臧影外出,素来行装从简。所有的教众都忙碌着各自的事。宫主昨夜已吩咐说,不需送行。 

  待雾气稍稍散去,朱长铭、岳臧影与蝶衣便骑马出山。 

  嗒嗒马蹄,不绝于耳。 

  朱长铭尾随岳臧影马后,问:“凤凰草在何处,你心里可有数?” 

  “奇珍瑰宝向来不会容于一处。天山、昆仑已有雪莲压阵,不会再有凤凰草,想要尽快找到,就先得离开天山。”岳臧影手握缰绳,一边驾马,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路线图掷给朱长铭。 

  白皙脸颊上微青的眼圈,诉说着昨夜无眠。整个夜晚,他都在观测星象,绘制路线。掐指算来,凤凰草当是生在戈壁沙漠内,一路向东,必不会错。 

  “非天!”朱长铭在后唤道,“我们来比试骑马,可好?” 

  临行前,两人已商议好,以防身份曝露,引起不便。在外,朱长铭只叫岳臧影为非天。 

  岳臧影扭头,道:“上回比试武功,我略高秦王一筹,莫非阁下怀恨在心,要用赛马再决胜负?”他似被勾起了兴致,笑得颇为顽皮,刚一说完立即挥动马鞭,箭一般地飞奔而出。 

  朱长铭在后笑了一笑,同挥马鞭:“驾!” 

  蝶衣被远远抛在后方,怎么叫唤,也唤不住前面两人。 

  岳臧影驶于前方,他骑术精湛,一袭玄袍迎风而展,正是落入凡尘的精灵。朱长铭于后紧追,两人始终相差一个马位。 

  岳臧影几次都觉朱长铭可以赶超他,却自行放过机会。两人一路驶到山脚,岳臧影猛拽缰绳,马儿扬蹄长嘶而后落地。 

  朱长铭随后“吁”了一声,座下骏马应声放缓马蹄,慢慢走至岳臧影身边,问:“怎么不跑了?” 

  岳臧影一扬手道:“你几度有意谦让,这等比试,有何意义?” 

  朱长铭听了这话,轻轻一笑:“我知道你每月月圆之夜都会发病,怎么忍心真去和你赛马?” 

  脸庞应言一热,岳臧影凝视而来。 

  相遇至今,朱长铭从未对他说过这等亲密的话。即使他是为让自己去找凤凰草,那句“怎么忍心”是沾了朱静亭的光,他仍愿意沉醉片刻。 

  看见他怔怔发愣,朱长铭轻道:“要是感觉不适,不要强撑着赶路,早些告诉我。” 

  似水柔情如一盅极品陈酿,越喝越会上瘾。 

  岳臧影一时说不出话来,心底不时涌现喜悦,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朱长铭同样一怔,随后轻笑:“因为我让你等了六年……” 

  四目相对,头一次不渗一丝敌意。 

  岳臧影的眼睛极其美丽,墨色瞳仁下方涌动的是血色亮红。他看着朱长铭向自己伸出手来,眼看就要触及脸庞。恰逢蝶衣不合时宜地赶了上来,两人迅速尴尬地移开视线。 

  蝶衣指向前方,说:“宫主,前面有马车过来。” 

  岳臧影与朱长铭调转马首,顺她所指方向看去,山脚不远处,真有一辆富丽马车朝这里驶来。 

  驾车人一身黑衣打扮,马车走近时,原地三人都大吃一惊。那黑衣人跳下马座,快步走至朱长铭马前,跪下道:“王爷!” 

  黑衣人抬起头,正是朱长铭的得力助手,吹花。 

  再度见她,朱长铭脸上并无喜悦,反而有些惊扰,着急问:“你怎么会来天山找我?是不是京城有事?” 

  “王爷不必担心。”吹花拱手道,“属下是应一人之命,奉命带他来见王爷……” 

  她话未讲完,后方马车的车帘,从内被人掀开。一个头戴银冠的少年步出车厢。男孩的五官生得极为秀气,一副瘦弱身子,好似风一吹就要倒。吹花听见他下马车的声音,立刻起身去扶。 

  “皇叔……”那男孩见了朱长铭,怯生生地叫了一句,一双眼睛即刻盈满水雾。 

  朱长铭丝毫没有料及,坐在车厢里的就是朱静亭。他跳下马来,几步走去,低问:“你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朱静亭像是站也站不稳,猛地跌在朱长铭怀里,小声耳语着。说着说着,泪花就在眼眶里打转,他用手揉着眼睛,红彤彤的,甚是可爱。 

  蝶衣驾马到岳臧影身边,轻声说:“原来这就是太子殿下,倒比一个姑娘家还矫情。” 

  岳臧影听了,苦笑道:“往后在外不要再叫我宫主了,你也称呼我为非天公子吧。” 

  蝶衣点点头,又问:“公子是不是不喜欢那个太子?要是讨厌他,我们回去就是了,让他们自己去找凤凰草……” 

  岳臧影瞥了蝶衣一眼,她立刻知趣地不说下去。 

  “我没有讨厌他……”只是有一点点嫉妒罢了。 

  后半句话,岳臧影未曾说出口。他的情感摆在那两人面前,令他自己也觉卑微、渺小。 

  另一边,朱长铭怜爱地摸了摸朱静亭的脸颊,感觉有些燥热,回过头来质问吹花:“你怎么擅自就带太子离宫,千里迢迢地赶来边关?途中出了闪失,预备提脑袋来见我吗?” 

  朱长铭话中带怒,吹花不作任何辩解,低首说:“属下有错,请王爷发落责罚。” 

  朱静亭微微抬头,低声道:“我这一路都有侍卫、御医陪着,直到过了嘉峪关,才命吹花单独带我入边关。她武艺超群,一可挡十,皇叔不必忧心。” 

  朱长铭低头微笑:“我还没问你怎么跑来这里,你倒先帮别人说起好话了。” 

  朱静亭整个人靠在他肩上,吐吐舌头,说:“时间不多,我想尽快见到皇叔……” 

  朱长铭闻言一惊,忙问:“胡说什么?什么叫时间不多了?” 

  知道自己吓到了朱长铭,朱静亭忙道:“父王已病入膏肓,只怕我这次回去,就得正式即位,要想再和皇叔离宫出游,定会分身乏术。” 

  朱长铭记得,自从静亭被立为太子后,便着手打理政务。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由他一手统领,莫说离开皇宫,就连喘息的空隙也很少能有。 

  忆起朱静亭的病,朱长铭脱开身,回过头来,介绍说:“静亭,这位公子认得凤凰草。服用这味草药后,如同重获新生,你的病也就可以根治了。” 

  六年未见,岳臧影原以为朱静亭已记不住自己。不料他稍一抬头,眼里露出些许畏怯,轻道:“你是非天?” 

  岳臧影有些意外,继而点头称是。 

  朱静亭拉着朱长铭的衣袖,说:“父王派皇叔来此剿灭月影宫,本意是让你孤军深入,斗得两败俱伤。吹花已把皇叔到达天山后,所遇之事全部告知予我。不管皇叔进展得如何,都不要再管了!边疆一带,非天要是喜欢,就送给他吧。” 

  朱静亭一口气说完,所言内容让朱长铭和岳臧影皆是一愣。 

  空中无云,皆是未化的雾气,暧昧而诡异。 

  最终,还是朱长铭先行开口:“太祖皇帝刀口舔血,马背上攻下的疆域,岂能说不要就不要?” 

  版图、领土,即便是当朝君王也无权划分、割让。 

  这等道理,岳臧影不信朱静亭不懂。但他实在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被朱长铭一训,立刻低头不语,反复揉捏着襟前的衣结。 

  “殿下放心,我虽住边疆,但无心占领此地。秦王说服我出山寻药,我已占星测算过,凤凰草应就在边关附近。”未去看朱长铭,岳臧影走到朱静亭身边,续道:“我们以路线图为准,一路向东。一旦找到凤凰草,护送殿下至嘉峪关,我就会返回月影宫,从此再不干涉朝廷、武林之事。” 

  嘉峪关外有大内高手、宫廷御医,朱静亭的安危足以得到保障。自己不必如同一个小丑般,死心塌地地跟入皇宫。 

  天山至嘉峪关,千里之遥,亦是一个了断。 

  一切思念、一切企盼、一切大雪里纷飞的回忆,都将如飞蛾一般扑向盛大的火焰。与朱长铭相处的时日,也只有这千里路上的数朝数夕。 

  朱长铭在一边,听岳臧影说完,便把朱静亭抱上马车,叮嘱说:“外面风大,你就坐在车厢里。” 

  朱静亭本想说话,朱长铭却先一步放下了车帘,命令吹花前来驾车。 

  他一言不发地从岳臧影身边走过,骑上马,道:“路线图上已标明,日落前必须赶到边关的唯一驿站,不要再耽搁了。” 

  吹花即刻驾车前行。 

  岳臧影默默上马,一夹马腹,跟上前去。脑中思虑着,朱长铭刚才那句话,与其是说给吹花听,反倒更像是说给他听。 

  蝶衣并排跟来,压低了嗓子说:“公子,秦王虽然生得英俊,只手遮天,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这样冷酷的人,也只有公子和那个太子对他笑得出来。” 

  岳臧影挤出一丝笑容:“论武功、赛马,我都赢了他。可要是相较侍从,你真是比不上他的杀手。” 

  蝶衣一撇嘴:“我家宫主武功天下第一,侍女做事精细就好,要这么好的功夫做什么?” 

  岳臧影苦笑一声,也不搭话。 

  一行人一同上路,先出天山,再沿岳臧影所绘定的路线,前往最近的一处驿站。 

  朱静亭精神尚好,一路上时常掀开车帘,欣赏风景。边关的山路虽显苍凉,但两旁皆是连绵草原,与天相连,空旷壮丽。 

  快马加鞭。 

  正午时分,众人已赶到边关最为热闹的塔尔城。塔尔城的城民半数信奉佛教,街上行走的妇女大多以长巾裹头。 

  马车驶入城镇,不便快马前行。朱静亭说要下车散步,四处逛逛,众人便一同下马,由吹花将车马拴在城门内的几棵枯木边。 

  朱长铭携朱静亭在前逛了一阵,忽然回头,问岳臧影说:“我带兵来时,走的不是这条路,不知此地还有这样一个繁华城镇。静亭身子虚弱,不如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岳臧影本是低头走路,听他一唤,抬头道:“塔尔城表面热闹,但此地多年来受石音寺的喇嘛控制,乃一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朱长铭点头,即刻打消在塔尔城过夜的念头。 

  众人远远看见一座柱上刻有“石音寺”的寺庙,庙前茫茫一片,跪满了人。 

  边关寺庙与中原最大的不同,是寺庙上方没有顶篷,所有的佛像、石壁均置于户外,经历风雨洗礼,格外沧桑。 

  庙内钟磬齐响,同荡天际,空灵神圣。几名红衣喇嘛推出一排木架,那木架上共悬有十二件玉器,恰是十二生肖中的十二位精灵护法。 

  玉器件件做工逼真,栩栩如生,玉身晶莹但不剔透,一看便是由上等羊脂白玉所制。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喇嘛走到寺庙正前方,对着众人高声喊道:“石音寺内有一块观音石壁,近几日整块脱落下来。石壁背后刻有字迹,寺内上下无人能解。今日特地公布于众,谁要是能解出其中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