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豳风云扬
“…只是在想昨日太傅留的功课罢了。”我斟酌着。
“哦,是文远师傅么?”郑后似是陷入遥远的回忆,一脸温情。父王接过她手中的茶杯,向里面放了两勺糖霜,招手示意我再上前倒茶。
“自然不是,苏文远教我们的时候就快六十了,早就回家享儿孙福。袭爵的是他长孙苏清,今年才十七,倒是有些真才实学,所以叫他来教这些个不成器的孩子。”父王那天的精神很好,话也说得多。
“苏家是饱学世家,不知道这个苏清如何?”郑后望着我,微微一笑。
“苏太傅他…很严格。”我只觉得脸上有些热,毕竟在父王后宫之中,我还不曾见过如此丽人。美而不妖,艳而不俗,清而不寡,淡而不冷,缥缥缈缈就像画中的人,虽然在笑,却不知是对着谁。本以为一国之后应该是有些傲气的,但在她身上,我却感受不到分毫。
“你怕我?”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这…”我并不怕她,只是怕父王罢了。我谦卑的身份是父王的耻辱,他对我少有好脸色。今日却叫我伺候贵宾,怎不叫我暗自心惊。
“嗯?”声音优雅自如。
“因为你很好看…”我的声音小的堪比夏日蚊吟。
“是么?呵呵。”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多了一丝暖意,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我,“你给我倒茶,我送你这个,拿去玩吧。”
我踌躇着,胆怯的望着父王。
“给你就快接着戴上,谢赏啊傻小子!哈哈,你下去吧,有事再唤你。那玉可千万别弄丢了,哈哈…”父王脸上显出快活的神色,我松了一口气,忙戴上还带着一丝温度的玉佩告退,逃离这如芒刺在背的崇明殿。
“淙,殿外的梅花都开了。”
“…是啊。”
这是我最后听到郑后说的一句话。
“记得见到之淙的时候对她说一句,崇明殿的梅花快开了。”父王的话又回响在耳边。我抚摸着腰间的玉佩,雕着一朵梅花,那是当日郑后赏赐我的,父王却当即命令我戴上,片刻不能离身。
逃离崇明殿,我在殿外的一棵梅树下见到了久候的镱哥。明亮的阳光照射在他银白的外袍上,泛着幽幽的光。洁白的梅花映着他雅致的脸,却少了几分神采。不知为什么,忐忑的心好像安定了些。后面跟着子敬,脸上有些焦急的神色。
看我飞奔过来却被自己的衣角绊倒,镱哥又好气又好笑,上前把我扶起。
“摔疼了么?”
“没事。”我傻傻的笑。
“方才没有惹父王生气吧?”他拍拍我身上的尘。
“今日父王心情很好,呵呵。”
“这是?”镱哥疑惑的看着那块萦萦的玉佩。
“郑后给的,父王非逼我戴上还不准取下。”我气恼的说,“我最不喜欢这些个牢什子的东西了。”
“这玉可难得,从色泽上看至少是千年古玉。”镱哥认真的抚摸着玉佩,“花型也好。”
“镱哥你喜欢?那就拿去啊。”我边说边要解下来。
“别。”他按住我的手,“玉能避邪,你留着防身吧。再说,我也不缺这些。还是仔细父王盘查吧!子敬,以后看好你们爷的玉。”
小子敬恭恭敬敬的点头。
“避邪?我才不信这些,真有什么,镱哥一定会护我。”我依旧傻傻的笑,抚他纠结的眉。
镱哥不禁也笑了,洁白的牙齿泛着暖暖的光:“我也不能护着你一辈子,要学会自个儿护着自个儿,特别是在这个红墙绿瓦的宫廷之中。”言尽于此,脸上笑容收敛,多了几分严肃。
不喜欢皱着眉头的镱哥,我讨好的说:“知道知道,我好好练习剑术就是。”
“要保护自己,不是光靠剑的。”他的声音有点飘远,目光也望向远处。
“不是靠剑?这个好难,镱哥你慢点说。”我皱着眉。
“慢慢你就会懂了。剑,只能护身,不能护心;只能护一人,不能保天下。”
又在说我不懂的话,镱哥越大越喜欢说怪话了,我不乐意。拉着他向禁军营走,该是向禁军统领张庭学剑的时辰了,今儿一定要打赢他儿子张广。实在打不过,还有子敬帮我呢,呵呵。
我自小体弱,习剑只为强身。还好有镱哥相陪,否则我是万分不愿拿那么沉的家伙。
镱哥牵着我的手,暖暖的。子敬跟在身后,很安全。
路上我问镱哥何以父王看到郑后心情很好,比在别的妃子面前心情还要好,也不会对我发脾气,镱哥头次露出困惑的表情,没有回答。随后镱哥问我郑后美不美,我说不美。
“怎么可能?她当年可是有卫国第一美人之称啊!”镱哥惊讶不已。
“因为她不是美,而是非-常-美!哈哈哈哈…”我开心的大笑,恼得镱哥哭笑不得,子敬也偷偷的笑。
“你这小子真是可恨,看我练剑时怎么收拾你!”
“别啊镱哥。”
“呵呵,再过两天就是你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
“想吃文清娘娘做的香米桂莲糕。”
“哈哈,馋鬼!只要今儿个你打赢了张广,我就求娘作给你吃。”
“啊?…子敬,此次定要帮我!”
“爷,这…”
“哈哈哈哈——”
嬉闹着走远,风中飘着梅花的香气,透着冬日凛冽的寒意。
曾以为日子会永远这么继续下去,就算我和镱哥都会长大,但是我们不会分开。镱哥是嫡长子,以后会是卫国的王,我要当他的臣子,像他护我那样护他,像他母后爱他那样爱他,像子敬尊我那样尊他。
我并不贪心,我不要长命百岁,也不要荣华富贵。我只要镱哥快快乐乐,我只想镱哥高高兴兴,这辈子就他真心待我,怎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人生长恨水长东。
起身行至帐外,已过五更天。灰蒙蒙的夜空透着寒意,潮湿的风拂来血腥的铁味。东方渐有亮色,我没有回头:“子敬,若我生在寻常人家,可会有这般刺骨心寒?”
“爷不是寻常人,”身后之人缓缓的答,“所以要受不寻常的罪。爷是明白人,怎能自个儿再给自个儿委屈?”
“是么?且当我无事伤春悲秋罢了。”自嘲的笑笑,“子敬,…若是依你之言,镱哥为什么又会死?”
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我想了十年,子敬听我问了十年。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非思而可知,徒思无益,劳心劳神。现下我只需要专心一事,攻下郑都,带回郑后。我极厌打仗,也不喜离开东也,但父王一道旨意,就能让我如无冢荒魂,在广袤的大地上东飘西荡。名为建功立业,却是广为树敌。树敌倒是小事,偏生战事磨人,让我忘却诸多喜悲。真真不懂是何用意。这等折磨人的法子,也只有他想得出来。
我不爱我的父王,却也没法恨他,毕竟他生养了我。
我亦不知父王是否爱我,或是恨我,他少有表露大喜大悲。这一点我有些像他,特别是在镱哥死后,越来越像。
心非死物,然无解语之人,无纵情之歌,久而久之,也就荒芜成沙了。
突然有些明白郑后宠辱不惊的微笑了,兴许也是个寂寞之人。
眼前越来越亮,风中湿气越来越重,军营里传来镗弟铭弟点兵的口令声。我叹口气,今儿个只怕会下雨。
03 马踏凝血印如花
百万兵涌,宫墙血映红。淫雨霏霏落苍穹,洗净满目长空。
断壁残垣焦松,玉碎锦裂身重。戈戟箭枪刺骨,恍似北国残冬。
“报——!左翼军攻破外城北门!”
“报——!右翼军攻下外城南门!”
“张广听令!”
“在!”
“领中军一二三队支援,左右翼军攻入禁宫后立即接管外城兵行武库,如遇郑军负隅顽抗者,杀!”
“得令!”
“报——!左翼军攻破禁宫东门!”
“报——!右翼军攻入大殿,郑王自刎,百官大乱!”
“报——!左翼军进占鸣凤宫,活捉郑后!”
“报——!中军三队已经肃清外城散兵!”
“郭俊何在?”
“在!”
“着你领中军四五六队接管外城官衙,监视内城五品以上所有官员府邸!如有异动者,决不留情!”
“得令!”
“报——!右翼军发现皇宫密室,请令主帅!”
“报——!左翼军进占皇室各殿,请令主帅!”
“报——!中军三队已经到达官员府邸!”
“刘子敬!”
“在!”
“率中军七八九队及军医班,清查户籍,检视伤员,维持内外城秩序!”
“得令!”
“子敬!”
“主帅?”
“…谨慎行事。令郭俊、张广进宫汇合!”
“得令!”
深吸一口气:“其余中路军随本帅入城!”
“是!”声如雷鸣,气贯长弘。
马踏凝血印如花。慢慢行进郑国皇宫,八年军旅生涯,磨平了青山绿水,磨谢了笑靥桃花。箭是征服的利器,术是胜利的捷径,战败是懦弱的代价,和平是强势的均衡。
只有赢,我两袖清风。
只能赢,我别无选择。
抢劫、烧杀,不可避免。谁无父母妻儿,就凭那点微薄的军饷谁有干劲?只要别闹到屠城,一切就在掌握之中。知道你慈悲心肠,却也是个不知疾苦的主儿。所以,子敬,谨慎行事。张广是父王的心腹,郭俊是右相郭采的儿子,你不过是我的侍卫,怎生和他们斗。一言不合生了龌龊,看我薄面能救你几次?斗不过他们的。百姓的命自是重要,莫若直接换个英名的主子,才是一劳永逸。
有些牺牲是不能不付出的。
“郑王死了?”冷冷望向刘铭,“右翼军失职,将领回营后自领军棍二十!”
“是!”铭弟惨白着脸。
“宫中秩序井然,郑后安好,左翼军立下头功,本帅自会据实上报,为诸将官请功!”回眸望处,血染战炮,英气不减,却也是疲累之师,心中隐痛难当,“诸将官不是一字辛苦可言,本帅惭愧…”
“主帅!”镗弟上前握我的手,“三哥…”眼波流转,知我伤心,却又不敢造次。
“三爷,跟了您这么久了,这些就别提了!”张广是将门虎子,心直口快。
“若非主帅精心计划行军部署,怎会势如破竹?主帅宽心。”郭俊,人如其名,俊朗清逸,看来湄姐姐选他作夫婿不无道理,只愿举案齐眉,相携白首,王政的混水别污了玉人姻缘。
“就是就是,三爷,要是没有您,我们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头呢!也就跟着您,才觉得有点儿意思,是不是,兄弟们,哈哈——”蒋含这厮,明明已经是而立之年,却还是这么大大咧咧。
“就是就是——”中军的弟兄都起哄。
“好!晚上庆功定要敬你们一坛!”我微笑的凝望这群出生入死的汉子。
“谢三爷!”
不用我吩咐,各将官自行分工,检视伤员、查验物品,分类管理、井然有序。跟了我五年,早该熟悉这些。我是个懒人,琐事别来烦我。
镱哥,我终究不是习武的料,拿着你的月华剑也为心安罢了。兵法却是极有趣,诡谲谋诈,反复计较,我终是闲人的命,脑中百转千回,手上却懒动半分。偏是哪个嘴碎的说与父王,道我是姜尚重生,子房再世。十二岁初上战场,父王就再没叫我闲下来。尤记十五岁那年带兵,初为主帅,得意非常,心心念念就是剿灭蒋含的山贼队伍。不过是欲擒故纵的老把戏,他却真心归降。二十五岁的汉子说起自家老母病逝哭得涕泪横流,谈到手下兄弟际遇气得双目赤红,讲到天灾赃官恨得咬牙切齿,我气愤不过,先斩后奏。杀了贪官,开了官仓,放了官粮。父王大怒,恼我自作主张,罚我庭杖三十,罚俸一年。不过好歹留下了蒋含和他手下一条命,因为身份特殊,父王密令收编为一军,归我管着。但此军粮饷都是由我俸禄所出,编制人员永不得入朝为官。倒给刘钿参我私养兵士的口实,说来好笑。
镱哥,幸得我能时常出征,不然就凭我那点儿俸禄,早就坐吃山空了。
镱哥,幸得我能时常出征,不然就凭我那点儿智谋,早就贻笑大方了。
镱哥,幸得我能时常出征,不然就凭我那点儿定力,早就逃之夭夭了。
镱哥,你自在那头风流快活,留我独自受苦…
前面就是鸣凤宫,怎的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像个铁桶?刘镗也太小心了,郑后不是会寻短见的人,这不,还在念词呢。我心下一动,有了计较,摒退卫士,就带着镗儿铭儿进来了。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乱如雪,拂了一身还满。燕来…”
“燕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我一辑到底,“郑后风雅,令人折服。”低头却见地上打碎的一只净瓶、断了的一把匕首、几节残破的白绫,
“砌下落梅乱如雪,拂了一身还满…”伊人喃喃,独倚窗边。窗外枯枝干瑟,窗内玲珑香沁。
我皱眉,谁敢杀她:“何人如此大胆?简直放肆!”
“三哥,郑王自杀时派人给郑后送了那些东西,还好我来得及时。只是救下来她就一直念着那首‘清平乐’…”镗儿跟在我身后小声说。
“砌下落梅乱如雪,拂了一身还满…砌下落梅乱如雪…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续续叨叨,如那日一般淡淡的声调,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