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豳风云扬





“砌下落梅乱如雪,拂了一身还满…砌下落梅乱如雪…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续续叨叨,如那日一般淡淡的声调,没有温度的重复。
我慢慢走上前。这个被郑国骂为狐媚祸主的女人一别十五年,怎么可能会疯了?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我信口念出,她定是听见了,竟转过身来。
眼角有了细纹,颈上的皮肤有些松弛。美人迟暮?确实,郑后比父王还大两岁,已是四十四岁。没有子嗣,韶华不再,怎能一如既往专宠后宫?因为这份淡定,因为这份雍容,因为这份…祥和?美人依旧,奈何年华似水。
“你也懂屈大夫的辞?”美目盈盈,却似透过灵魂望着另一人。今日城破竟不上妆么?面色如此苍白。
“芳草配美人,李后主哪懂佳人心戚?”我静静的答,“女子本就不该为家国大事负责。”
“…你是谁,我以前定是见过你。”
“刘锶。”忆起五岁时的惊颤,解下腰间的玉佩双手奉上,“曾于崇明殿有缘得见郑后风采,蒙不弃得赠宝玉,实是惶恐,今日该物归原主了。”
“刘锶,刘锶,…”她的眼神回来了,却是望着我手上的玉,“当日你还不敢看我,今日却这般坦然,真是武圣教导的好儿子。”她深吸一口气,“送给你了,不喜欢就丢了或是送人,断没有送回之礼,你们父子连不讲道理都一样。”
些许怒气在胸口徜徉,我压低声音:“郑后,以后容臣暂称您为‘王姑母’,请更衣沐浴,不日随大军同返东也。”她似乎清瘦不少,眉骨分明,整个人陷在白色的貂皮之中,空荡荡的。
“你唤我什么?姑母?!哈哈哈哈——”她突然扬声大笑,笑得众人莫名其妙,笑得寒风凛冽。突然笑止,眼角隐隐带着泪光:“我不会回去的。”
“王姑母,出征前父王特意叮嘱定要请您同行。”我给她鞠躬,“请姑母不要让晚辈为难。”
“你是主帅?呵呵,”她又笑了,“你是主帅。好,好,好,刘之羽,你狠!杀人不过头点地!”话音未落却呕出一口血来,身子也摇摇欲坠。
铭儿大惊,忙上前相扶。谁想郑后却顺手抽出他的佩刀就往脖子上抹!
怎的没人告诉过我郑后会武功?美人舞剑都是这般见血封喉,古有虞姬,今有郑后!没空多想,闪身上前左手挡向刀刃,右手抓住刀身,死命摁住!
一滴,两滴,三滴…一股,两股,三股…血流如住,还好左腕腕骨卡住刀刃,右手没有抓住,伤了手指,剧痛,只盼没伤到筋骨。郑后?还好颈间只见红痕,皮外伤罢了。但我已明了她寻死之心,若我是她,也不愿再见这浊世。
“你…救我?”
无奈的摇摇头,说实话我真不想救:“蝼蚁尚且偷生。再说郑国臣民不见得敬你是王后,殉国太不值得。”
“你…救我?”她不可置信的表情还真是有趣,“为何你要救我?”
怎的还是这句话?我似笑非笑:“我必须救。”可不想因此被父王活埋了,“父王要我代句话,崇明殿的梅花快开了。”
叮——当,她终于松了手。我疼得冷汗直冒,满眼青白。她却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无声哭泣,好似要掐死我一般,嘴里喃喃念着什么,我却始终没有听清。早知道父王的这句杀手锏如此厉害,我一进殿就说,省得这般麻烦…眼前一黑,镗弟,看来又要你和子敬收尾了。没来得及苦笑一声,就此晕倒。


04 痛打刘铭


醒来四下静寂,只远处隐隐传来守军布防、搬挪移换之声,看来镗弟是瞒了我受伤之事。手腕虽是刺痛,却包扎仔细,再尝到舌尖嘴角的苦涩味,定是子敬又逼我喝了一堆药汁儿。
药水伤口于我却是亲厚异常,若是哪日少了,倒觉得浑身不自在。自小就跟着我的伤病,年岁倒还比子敬伴我的日子久些。
据说父王在册封太子的宴会上大醉,春风得意,偏又赶上春回大地,撩拨人意。酒催人欲,临幸了照顾他的当值宫女。偏生父王完全不记得一夜风流,这个宫女又天生胆小,直到身形隐瞒不住,才在宫中嬷嬷严刑逼供下招了实情。父王不以为意,但宫女又惊又怕,早产连上难产,一闭眼就去了,留我接着受她没受完的苦。活在天生的体弱多病之中,活在各位娘娘王子的讪笑白眼之中,活在父王的不咸不淡之中。
若非有镱哥,若非有他的母后,我是否会像我娘一般不声不响的死在那片金碧辉煌里面?谁知道。
陈年往事,过眼云烟。我当笑话说给镱哥听,他却搂我大哭,告知母后。他母子一般善心,文清王后当即收我做了儿子,还把子敬当作见面礼送给我。子敬的父亲是她从桧国带来的陪嫁侍卫,本该跟着王后姓卓的,如此一来却要跟着我姓刘。
曾问过子敬改弦更张可有委屈,他却跪着说了句话,让我至今思来心下怅然。
吃过苦,才会善待真心待自己好的人。
虽不知话里究竟谁是谁,却认定他可跟我一辈子,刀山火海,只等我开口。

门轻轻推开,脚步轻缓,呼吸均匀。我没有睁开眼睛,出征这半年来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且让我偷得浮生半日闲吧。
“爷,睡了大半个时辰,该起来了。”
“子敬,”无奈的睁眼,“眼下无事,若有,只管问镗弟去,何苦来催我?”
“爷是主帅,注意身份。”语含警告之意,却有丝丝气恼。“若是郑国余孽知晓爷出了岔子,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这点子消息都锁不住,白跟着我这些年了!”主帅安危确是影响军心,但现在大局已定,何苦来哉?叹口气,万分不愿的睁开眼睛:“更衣!”
手腕上伤口颇深,这回子站着尤眼晕。本以为此次出征计划完美无缺,没想到我这主帅还是“血染战袍”,也好,大书特书一番,算是战绩,骗得老狐狸几两黄金也好吃酒去。
“爷,疼么?”子敬一边伺候我穿衣,一边低声问。
“不疼。”我微微一笑,回头却见子敬眼角湿润。我忙打趣:“就是穿衣服不方便,看来要便宜你啦!”挤挤眼睛,故作娇媚状,却意外见他两颊飞红。
“…只要爷一句话,就是给爷穿一辈子衣服,子敬也愿意。”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偏是这张嘴招打!春花秋月飞鸟鱼虫,巴巴儿的等着你说,偏偏说这上头来了,你的心我明白,只怕终是会负了你…叹口气:“说什么傻话,难道我就这么不济,只能让你一辈子屈居侍从?”不等他回话,抢先迈步出门,“走吧,找四弟五弟商议回朝之事。”
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倒似落荒而逃。情之于我,如毒蛇猛兽,避之不及。

满屋子熏着浓浓的玲珑香,也不知把我换个地方医治,就这么睡在郑后的鸣凤宫,传回去又不知怎生编排我了。叹着气往外走,一出门却见镗弟铭弟跪在殿外。
“大冷天儿演的这是哪一出啊?”我没由来的好笑,“也不怕蒋含他们看了笑话儿”。
“我等护主不利,当受军法处置!”看来跪了颇久,声音都透着寒意。脸上冻出桃花朵朵,与那树梢梅花倒有争奇斗艳之意。
可惜现下不是玩乐之时,我沉下脸来:“本帅好好的,谁说的疯话?”
“三哥,我…”
“刘镗!你不去看着郑后,却在这里杵着?”这些家伙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张广、郭俊、蒋含他们那边都交接好啦?实在没地方去,就把这皇宫的宝贝点点,看看有什么稀罕的玩意,要是喜欢,就赏了你!”盯着跪着的另一人,“刘铭,看来你是皮子痒痒,非得我亲自教训是吧?”不理铭儿脸色大变,回头只管嚷嚷,“把棍子拿来!”
子敬变了脸色,镗儿慌了神,只管跪着叩头,我斜眼看看旁边,张广郭俊瞅着是在理清交接,那眼睛那耳朵可没闲着!
铭儿扑上来抓着我裤腿:“三哥怜我,三哥怜我!方才发了痴疯迷了心眼,可再不敢啦!”
我白着一张脸,扯着嗓子吼:“好你个刘铭!误死了郑王就该罚你,偏这回子还敢打郑后的主意,绕你是王子,也要军法处置!”说完一脚踢去,只踢得铭儿打两个滚儿,脸上红潮起伏,硬生生憋着一口血没敢吐!
我抬头冲着看戏的喊:“来人!来人!”
呼啦拉来了一堆,看戏的,惊疑的,假作镇定的,我冷冷的看着,一伸手:“拿棍子来!我要打死这个混账东西!”
“主帅!主帅!”张广“扑通”一声先跪下了,其他人不明就里,看着架势也不敢站着,跟着跪了黑压压一堆。
“好啊!反了你们!”我冷冷的开了口,隐隐透着杀机。
“主帅!您别!”郭俊一把按住我抽剑的手,“五王爷纵有千般不是,到底是王室骨血,怎能如此发落!”
“三爷!三思!”
“主帅!从长计议!”
“哼!”我踢开郭俊,“出发之前,武圣明令平安带回郑后,王之圣意也不遵了么?”
“三哥!”铭儿一低头,“铭儿知错!只望三哥给个痛快!”
“你倒有骨气!怎地刚才见了郑后就三魂不见七魄?现在充好汉,晚啦!”我撂下狠话。
“三哥!——”刘镗凄厉的喊出一声,就此晕撅过去。周围人慌的摇他喊他,只一醒来,又爬过来拉我,“三哥!五弟纵有万般不是,也薄有军功,再不济,也是您弟弟啊!”
“三爷,五王爷一念之差,幸而没有酿成大错,重重责罚也就是了,何苦这般!”郭俊死死拉住我衣襟,甩也甩不掉。
“王爷开恩——!”众人都跪下了,这架势只差一步就似逼宫了!
“好啊,以下犯上,包庇重犯!你们都想挨军棍么?”
“三爷,您治军严是大伙儿都知道的,但求您看在五爷还没成礼的份上,绕他这一遭吧!”张广跟着拼命磕头。
我手一颤,铭儿今儿个才十七,还没有娶正妻,不能算成|人。若非生在王室,正是享尽父母兄弟宠爱的年纪,现下却跟着我受这些苦楚,心下一软,竟没说出话来。他们见我无语,更是死命求情。
我叹口气:“刘铭,看在你往日薄有军功,且没有成|人,此次罢了。但死罪可免…”
“铭儿甘愿受罚!”
“好!”不理周围人的脸色心情,“罚打军棍四十,我亲自动手!尔等自去处理相关事宜,明日班师回朝!”

第二日清晨,浩浩荡荡,一派皇室威仪。
我拉着身着宫装的郑后走到最大的鸾架前:“王姑母,儿臣与您同乘此车。为防宵小,这几日只得委屈您与儿臣同食共车了!”
郑后只是冷哼一声,戴着厚厚的面沙,也看不出她是何神色。扶她上车之后,我着镗儿道:“五王爷昨儿挨了板子,今儿是起不了身了,你只管和他同坐那辆马车,带左翼军先行回宫吧。”一脚踏上鸾架,又不放心,“路上多照顾他些,伤处别沾了水…让军医班跟着你去吧,早些回朝好好修养。”
站上鸾架,红袍银剑,回首望望郑宫的一片焦土,心下黯然,一定心神:“出发——”

进了舒适的鸾架,里面的“郑后”早气闷不过,扯下面纱,滚进我怀里:“三哥——”
慌的我忙掩他的嘴:“铭儿不可造次,虽说周围兵士都是我心腹,你可仔细些!”眼前千娇百媚的丽人却是刘铭。看他红唇柳眉,星目乌发,父王起个金石之名还是不减这份魅力。平日装着疯疯癫癫,倒叫人忘了他这张俊脸。
铭儿苦着一张脸:“白白给打了四十棍,三哥也不怜我。”
我拥着他坐下:“确是苦了你,若非如此,怎能掩人耳目?”想郑王死时尤念着杀了郑后,谁知暗地里藏着多少毒箭;父王偏又交代带回这个“红颜祸水”的郑后,怎不让军中流言揣测,要是来个“清君侧”的大义凛然之辈,我又当如何;退一万步,一个女子夹在这男人堆的军中,有个万一我可赔不出一个郑后给父王!只能苦了四弟五弟,陪我演戏,只盼断了些妄念,蒙了些毒眼,平平安安回国就好了。
“郑后怎能任你摆布?”
“给她下了药,虽是卑鄙了些,却也可保她不会半途自尽。”想来手腕还生疼,这个郑后若是男子,倒是义士。
“偏是打我,却不见你发作镗哥。昨儿三哥样子好吓人,真不像是做戏。”铭儿小嘴一撅,满心不欢。
我轻轻拍拍他的头:“可是不愿与三哥同车?若恼昨日三哥手重,这就让你咬回去解恨!”袖口一卷,露出精瘦的手臂。
铭儿一口咬住,渗出点点殷红,我微微皱眉,却不吱声。铭儿眼圈一红,轻轻吻着咬痕:“三哥,莫要忘了今日就好。”说罢,抬起头来,眼中幽怨缠绵,“为了三哥,莫说是挨板子,就是挖了这颗心,铭儿也不皱一皱眉头!”
“铭儿…”亲亲他额头,他可知晓什么是刨心相待?“莫要胡思乱想,三哥永远疼你。”
“三哥,铭儿知道你念着那个人,…”低头紧咬嘴唇,委委屈屈的样子实在惹人。
我叹口气,这个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