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
光绪浑身一震,足足有半天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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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走的时候说:我要想一想。
张富贵就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久到楚云不仅怀疑他到底是真的在想事情,还是假装想事情地在睁着眼睛睡觉。
不过最终,张富贵叹了一口气,转头来问:“小云,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楚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点得张富贵心头火起,“那你就看着我犯傻,都不拉兄弟我一把?!”
楚云回答:“拉了,你会跳得更快!”
张富贵愣一下,“什么?”
楚云吸口气,“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他定定地看着张富贵,“如果你不希望我接手你家的生意……”
“小云!”张富贵这次是真的光火,“你把我当什么人啊?难道你认为我在嫉妒你?”
“但你处处在挑衅我,而且看我不顺眼。”楚云指出,眼睛里却闪着笑意。
张富贵开始抱着脚跳,“我看你不顺眼?”我他妈就是看你太顺眼了!看得我自己都傻了。
“算了,”楚云又说,“反正天气也热了,今天就我搬到柴房里去睡吧。”
张富贵的样子就跟遭了雷劈一样,“不行不行不行!”他急得额头上贲出青筋,“你你你,你冬天受得风寒,病根子还没有去掉,睡什么柴房?你你你你,你还是得跟我一起睡炕。”
楚云犹豫,“但是这几天,你总是很早就起来,像躲着我一样。”
“哪有的事?”张富贵喊冤,“我这几天不是天天在跟眷诚兄学习……哎哟,坏了!忘记把眷诚兄引荐给皇上了。”
“我才皇上这两天还会再来的。”楚云说,“到时候再引荐也不迟。”
张富贵看看他,“你似乎一点都不担心我们给皇上出的主意要是落到老佛爷耳朵里,那可就是死罪!”
楚云依旧表情淡淡的,“你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便支持你!”
张富贵张大了嘴巴,“小云儿媳妇,相公疼你!”本来这样玩笑的话他随便就可以说出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着楚云的时候就像突然把这些戏谑的念头都扔到了爪哇国去一样,再怎么轻松都说不出来,“喜欢”啊,“疼”啊,“爱”啊,这些词不知道怎么就是说不出来了,只是在这些字从心头流过的时候,心就“怦怦”的,跳得有些疼……
15、
养心殿书房里,光绪背负着双手走过来走过去,一时间想着朝中大臣的任免,一时间想着老佛爷又提及的颐和园大修,一时间又是满脑子列强欺辱中华的过往,一时间却又想到大清朝面临破产的财政……
伺候在一旁的小太监寇连才拿眼睛瞅瞅御案上摆的西洋钟,心里就打了个嗝楞。皇上就这样踱来踱去,竟已经走了有大半夜了。再看皇帝瘦得只剩下一把筋的身子骨,他心里头就直叹气,这个皇帝怎么就不知道好好保养他的龙体呢?
不过光绪当然不会去揣度伺候他的人的想法,思虑了半夜,只觉得头都疼了,却还是一个主意也拿不出来。叹了口气,却忽然听见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不由得怔怔地走过去轻轻推开了御书房的窗户。
御书房的外面是个不小的园子,林木扶疏,兼时值仲春,颇有些青春气象。只是这深宵雨夜,即便是在数盏琉璃宫灯的映照下依然森森恐怖。
这大内禁宫,有时候光绪就想,其实真的很想一个腐朽了的牢笼,把所有有朝气有活力的东西全部锁起来,然后用一层层丝绸做的裹尸布活活地裹住,最后活埋!光绪控制不住自己的思路,他想:哈哈,这不就是坤宁宫里那个老太婆吗?她非但活埋了她自己,还拖着一个大大的帝国,一个本来还很有希望的国家一起跟着她把自己埋起来!
“砰!”一声巨响传过来,然后光绪才发现,是自己把手狠狠砸在窗户上的声音,但因为是这样的深夜,所以反而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皇上!”小太监寇连才虽然不知道皇上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不过当人家奴才的,主子都生气了总不能视若无睹,不由惶惶然地跪了下来。
光绪长叹一声,“算了,不关你的事儿,起来吧。”
寇连才小心翼翼地看看皇上爷的脸色,也不爬起来,只是看着光绪半晌嗫嚅了一句:“皇上,今儿要不要翻珍主子的牌子?”往常皇上但凡有些什么不乐意的,去一趟珍主子那里总会稍展愁容,今儿虽然天色晚了,不过谁让他是皇上呢?他不了意了,那整个宫里也不乐意啊,所以还是请珍主子抚慰一下吧。
“珍妃?”光绪一愣,蓦地却又想起先前慈禧冷冷的关照——
“皇帝,你是一国之君,别有的没的只知道宠信一些不懂礼仪的狐媚子,皇后到底是三宫之首,她那里你也该多跑跑。”
皇后?那个老太婆的外甥女,跟她一样长着一张死丑的长长马脸的皇后?!光绪每次只要想起这位皇后就是一肚子的气,当初如果不是她,自己早就立了珍妃为后了,哪里还有慈禧这老妖妇如今啰嗦的份?
但再想到就连自己,一国之君的皇后选择权都在那个老妖妇的手里,顿时国仇家恨一起涌上来。
但是现在,自己这样一个名不符实的皇帝,又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呢?
眼睛扫到窗外因为雨滴落在地上形成的一个个小水滩,一圈圈的涟漪就像活的一样,猛然!光绪拉下腰带上的玉佩掷出去,玉佩在泥泞的土地上弹了一弹,然后才落下去。
行圣祖功德大成仁皇帝之事,光绪似乎听见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对!朕才是皇帝,是这大清朝的皇帝,谁都应该听朕的!
***
“楚云,楚云……”何小春站在街对面向着柜台上正在算账的楚云招了招手,楚云不由自主回头看了看坐在店堂后面正在看书的张富贵。张富贵似乎被书里的面东西吸引住了,皱着眉头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样子,楚云张了张嘴,结果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走了出去。
张富贵猛地合上手里的书本,跳起来人缩到墙角边上去,一双本来就大的眼睛却瞪得大大的,唯恐漏掉什么地盯着前面看。
楚云走到何小春的面前,无力地笑了笑,“小春……”这两个人怎么那么大了,感觉却还像小孩子一样?一个就假装喜欢上了自己地天天来盯人,一个就一定会在十丈之内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看。楚云常常觉得自己应该去买一套盔甲来穿,因为那个人的眼光常常明显到他都感觉身上被人盯得热起来。
“不要回头,嘻嘻……”另一方面小春却很得意,“富贵就在墙角根那里……我的姥爷诶,他又开始挠墙了……扑哧!楚云,你真该看看,他那样儿就跟个猫似的!啐!早知道他喜欢我的,非要这样才知道……这头猪!”
楚云头痛至极,不由自主苦笑着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小春终于发现了眼前人的不对,这才略有些慌了,“喂,你没事吧?怎么脸色那么难看?昨儿夜里又没好好睡?”
你身边要躺着一个翻来覆去的家伙,我看你能好好睡!楚云心想,我这到底是招谁惹谁了,你们两位好好凑作了堆,成了亲拜了堂行不行?否则让别人都在一边看着着急。
“楚云,我知道我知道我这样利用你是我不对,不过,那头猪!”小春想想就很生气,“丫的就是一头猪!你看看他,明明就是喜欢我,每次看见咱们俩在一块,他眼珠子都能瞪出来,可是要他去我们家提亲,倒像是要了他的命似的……楚云,你人聪明,你给我说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楚云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要真愿意听我的,首先呢,就把那满嘴脏话戒了,什么‘丫’啊,‘妈的’啊……”他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可不要说了。就算忍不住想说,自个儿跟自个儿说去,千万别当着富贵的面说。他那个人其实就是好面子,”顿了顿,“所以就算喜欢你,也一定是顾忌到平时你太粗鲁……小春,你是女儿家,又长得那么好看,人品也好,但你那脾气,可该好好改改。”
小春眨巴眨巴大眼睛,“楚,楚云,你说我长得好看?”
楚云笑起来,“是啊,很漂亮!”
小春的眼睛更亮起来,“真的吗?”
蓦地一声大吼,“假的!”忍无可忍的一张包子脸出现在两个人的旁边,“你这个女人拜托偶尔也有一点点脑子行不?你看看你,你哪里好看了啊?瘦得浑身没有四两肉,眼睛大得像窟窿,尖嘴猴腮,你换一身男人衣服出去,哈,那可有趣了,绝对没有人认得出来你是女人……”
“张富贵!”
“富贵!”
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张富贵的毒舌还会用到自己(女孩子)身上的两个人一起怒吼出来,“你疯啦?”
我他妈的就是疯了,就是疯了!张富贵想,我一看见你们这对狗男女,我不想疯都疯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楚云皱起眉头,他清楚地看见泪水已经在一向坚强的小春的眼睛里面闪烁,“小春是跟你从小一起长大的!”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积聚怒气了,张富贵猛地清醒过来,是啊,我到底在说什么?他问自己,我他妈的被猪油蒙了心吗?
她是,她是何小春!我这辈子唯一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何小春!
但是还不等他道歉出来,“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张富贵的脸上,何小春瞪着他,“张富贵你给我听好了,我何小春就算当一辈子老姑娘我也不稀罕你,你丫的就是一头猪!”
楚云在旁边听的深以为然。
16、
日前关于言大奶奶带人攻击并破坏杜文神甫教堂的判决,在等了又等的两个多月以后,县太爷终于有了决断。
只是出乎大家意料的,言大奶奶破坏教堂的事竟然不在判决之内,县大老爷只是问了她私设烟馆的罪,罚了几千钱就此了事。反而本来压根没事的张富贵,倒被问了一个崇洋通夷,耽于淫巧的罪名,同样要罚几千钱。
张富贵一时又惊又怒,泼皮脾气当堂发作,依着他的原话,有种你们就把爷们锁了押入大牢,他倒要看看这被鸦片膏薰得都成了僵尸的县大老爷,是不是有这个胆子。结果这头话还没有说完,那头衙役们就拿着大铁链子兜头把张富贵锁了带走。
张老太爷与老太太一辈子的老实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家里还能招惹这样的官非,一惊之下彻底慌了手脚,除了没停地流泪哭号就一点法子也拿不出来。好在还有一个楚云在。
不声不响地筹足了钱交了保赎了人出来,张富贵出来了就怒问:你傻啦?明知道那位爷迟早要来找我们,到时候正好问那被鸦片膏子废了的县太爷一个大罪,你这不是把钱往水里头扔?拿银子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声儿,你把钱交给那王八蛋,只能实了我这莫名其妙的罪名!
楚云黑白分明的眼睛瞅着他,任他叽哩哇啦说了大半天,淡淡只解释了一句:“老爷子和老太太等不得。”
张富贵张大了嘴巴,本来有那么多的一通话想倒出来,狠狠教训这个总是一副天塌不惊样子的小子一顿,也好让他以后看着自己的时候偶尔也多一点敬畏啊,崇拜啊,或者欢喜啊什么什么的。但是听了楚云那淡淡的一句话出来,突然就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楚云又往前走了两步,蓦地发现张富贵没有跟上来,不由奇怪地转头去看,结果就被那个人一把抱住,“谢谢你,云儿,谢谢你!”张富贵觉得自己总得做些什么表示一下自己对他的感谢,才想到这个,双手就自动自发地抱了上去,把那个身体清瘦的人狠狠抱在了自己怀里。
而楚云这头,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后,却也张开双手反抱过去,“欢迎回来,”他轻轻地说,“放心吧,家里没事!”
突然,很感动!张富贵抽了抽鼻子,“我上辈子一定积了很多福,所以才遇到你。”
楚云笑了,“不是上辈子,是你这辈子积的福!”你收留了我,帮助了我,解了我的心节,容忍了我的任性,还陪着我唱了一夜的大鼓词,张富贵,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会记得。现在这些,都只是小事情。
“不,不!”张富贵看着他肉肉的小脸,开朗的眉眼间那种俊朗的神气,还有黑白分明一如小黑琉璃猫似的眼睛,心就更加更加地怦怦乱跳,“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所说的意思,你不明白我的这份不该出现的心思,云儿,你不知道。
“行了,哪儿那么多废话。”楚云被他灼灼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快回家请老爷子老太太安吧,两位老人家可愁死了。”
结果回到家里,张富贵却发现老爷子老太太吃好睡好,除了眼睛还有一点红,基本上什么问题都没有,松了一口气之余他突然就有了一个决定。
***
“眷诚兄帮我申请了美国耶鲁大学的留学许可,昨儿个他告诉我,入学通知书来了。”
桌上的油灯明明灭灭的,因为老爷子要省钱的老张家家规,从来晚上都是只用一根灯草。但听说洋人那里已经不用蜡烛、油灯了,他们有了一种叫做电灯的新奇玩意儿,可以亮得比白天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