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
可以亮得比白天的天光还舒服……楚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他怎么会突然想这些完全不搭边的事情?明明刚才张富贵在跟他说,对,他在说,他要去美国,去那个叫做耶鲁大学的学堂留学……
楚云不明白自己突如其来的惶恐是什么,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酸楚在心底里一点点酝酿着,但他决定把这些东西扔得远些。
“嗯,你要造火车火轮船火炮,去外头走走也好。”他看着桌上的灯,声音有些飘飘乎乎的,“你放心,家里头,我会照看着。”
张富贵失神地看着楚云盯视着桌子上油灯的侧脸,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见他俊挺的鼻子,丰润殷红的嘴唇和略垂的眼睛上那内敛的双眼皮。我,我我我!我他妈的才是为了要学造他妈的火车火轮船火炮出国留洋,我,我我我!我他妈的就是不敢再多跟你在一起了,才没胆地想多远就躲多远!
张富贵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挠着抓着挖着,每一次都痛得他想叫出来,想去死了算了,但——偏偏就连叫喊这样的事情,都在那个人转头的时候,一下子被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堵进了心里最深的地方,什么都喊不出来。
“夜了,”楚云说,“睡吧。明儿个,我帮你跟老爷子老太太说。”
张富贵忍无可忍,“你,你就不会舍不得我?好歹,好歹,我,我爱……”说了说了!张富贵想,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真他妈的就算是白当一回子爷们了。反正除死无大碍,说了,说了!
但那黑琉璃猫一样的眼神转过来,“张富贵,你到底有没有正经的时候?”
添了些暖的晚春的风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吹进来一些春天开的花得香气,也吹得油灯的焰一跳一跳。从来不知道人这一辈子还有这样让人肠子都会悔断的痛的张富贵,猛然觉得有那么一刻,自己跟从前的自己之间有了一道很深很深的沟。
半晌,“夜了,”楚云还是这句淡淡的话,“关了窗户睡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恰恰堵住的是张富贵想大声告诉他——
我说的是真的!
风真的大了些,油灯的焰发出“滋”一声响,灭了。张富贵慢慢地张开嘴,没有声音只是动着他的嘴:
我喜欢你,云儿,我喜欢你,云儿!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不是开玩笑的,我,喜欢你!
白森森的月光从他背后撒落下来,把他整个背都裹在银光里,可是光的阴影里,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听见,他那么想要表达的感情那么直接地在表达出来。
如果那一次,他说出来!很多年以后张富贵想,如果,那一次他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17、
张老爷子的面前放着一张略有些泛黄的纸片,上署“大清洋务总理衙门履洋公示”,在一大篇之乎则也的后面,老爷子的眼睛就落到要家人画押的地方——
“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
老爷子看着看着,眼睛就花起来,于是就拿着旱烟袋出来,但是几次都打不着火最后只能又慢慢地放回去。
“其实也就去个五年,五年后一回来,那还得了?都是咱大清的栋梁之才了!”跟着张富贵一起回来的詹眷诚笑着开解老爷子,“当年我不也这么回来的?老爷子,这是条好道啊!”
摆摆手,老爷子闭上眼,只是声音从他口中发出的时候别有一种苍老的疲惫,“你们说的什么洋务啊,国运啊什么的,我是老啦可不懂这些,”他慢慢地道,“我只是奇怪,老古人说的‘父母在不远游’,如今这世道,怎么就没有人听了呢?”
咬了咬牙张富贵跪下来,“儿子不孝。”
张老爷子叹口气,“我知道我要是不让你去吧,你这辈子都不会安心,但我让你去……”眼睛落到那句“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不知怎么的,立时就又昏花起来,“生生就是自个儿告诉自个儿,我白养了你这个儿子!”
张富贵抿着他俏薄的唇磕了个头,“儿子不孝。”
“怎么在家里头就不能长学问了呢?难道古圣人那么多的书你都看通读懂了?怎么就非要去学洋鬼子的那一套呢?”老爷子按着额头,“我们大清哪里少了读书的人,难道都要一个个去学了洋才能当栋梁之才吗?那咱们大清早些年也没有人出过洋啊,还不是忠臣烈士一个接一个出?”
这根本不是说了就能说通的问题,张富贵暗暗叹口气,再磕一个头,“儿子不孝。”
张老爷子又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倒像一瞬间老了十来岁的样子,颤巍巍启了印泥盒,盖了手印画了押。最后,老爷子将那纸片往张富贵身上一扔,起身走入后堂竟然再不看儿子一眼。
见着老爷子走人,詹眷诚便要拉张富贵起身,但这小子不知道哪口痰气上来了,只是这样跪在堂前,任谁都拉不起来。
楚云便请了詹眷诚先走。而等送走了这位大人,回过头来却发现张富贵依然就这样跪着,挺直的脊梁,眼神定定落在那张公示上,平白倒把这屋子添出一份寂寞来。他轻轻走过去,捡起那张纸片,低声道:“钱,我已经帮你准备着了,”顿一顿,“既然下了决心要走这条道就不要这也不舍那也不放的,不像个爷们!”想起平时最喜欢说自己是大老爷们的张富贵那副吊样,不由笑了笑,“不就是五年吗?我会照看着义父义母的,你安心……”话没有说完,却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张富贵一把抱住,紧紧搂在胸口。
张富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动作,只是心中郁郁,太多的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太多的申辩又或许太多了,所以反而说不出来。于是只能一把抱住楚云,却一声都不吭。
楚云先是一愣,但随即醒过神来,只当他心中憋闷得慌,所以犹豫了片刻便伸手在他背上安抚般拍了拍,轻声道:“你放心,你放心……”
张富贵却只是抱住他,紧紧抱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
安排好了五月底的船,张富贵将与因年老而归国述职的杜文神甫一起从天津走,诸事底定,因此这些天便反而空了下来。
心中才想着是不是该与“那位爷”打个招呼,那么巧的,那位爷就又私自出了宫来了顺城。
“怎么,你要出洋?”甫听见张富贵要准备出洋的事情,光绪就愣了一愣,好半晌没有出声。手指径自敲击着桌面,杜文神甫的小教堂里一片寂静,阳光斜斜从室外斜射进来,这晚春的午后一切都看起来懒洋洋的。
“也……好吧。”好不容易,皇上爷终于又开了金口,让一众在旁边守着的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你出了洋后替朕多留意一些心怀大清的志士,”光绪干涩地道,“待过了些年回来,朕,有大用。”
话是这么讲没错,光绪心里却不由升出一阵黯然。但凡国中还有些见识的,一个个赶着都在往国外跑,到底是他的德才不够,还是真的这个大帝国到了再没有可以挽回的时候?为什么明明是对的事情要做起来那么艰难,明明是他需要的人才就一个个都走起来那么快?
他不是没有想过张富贵说的法子,养晦韬光,投其所好,于那人对他再无防备之时再行雷霆一击。但是但是但是!这个国家还给他时间吗?这个民族还给他时间吗?英国、法国、俄国、日本……群雄环伺,而国内那些腐儒大臣们,还抱着他们的圣贤止学沉浸在自己是泱泱大国的梦里。国库空虚,官僚机构臃肿,八旗弟子一个赛着一个变成只懂得耽于玩乐的纨绔子弟,全国六十四镇绿营基本不具备战斗力,从而导致的是大清的国土在一块又一块被作为战败赔偿划出去……
别人可以不在乎这个,对于老百姓来讲,谁当皇上他们还不是一样吃喝拉撒过日子,大清的皇帝这样,改明儿来个大英的皇帝还不是这样!可是他是大清朝的皇帝,是皇帝,受命于天的皇帝!
每每想到此处,光绪只觉得心思便如沸腾的水一般在没有一个能静歇下来的时候。
“皇上!”张富贵摸了摸自己的头,其实他确有些尴尬,“其实张富贵也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但承蒙皇上看得起,认为我是块料了,唉,这实在是我几辈子修来的大福气!”他脸上的酒窝又洋洋得意地跳出来,“所以我就想,富贵啊,你这样子怎么对得起皇上的厚爱,怎么着也该给皇上多点面子,多半点差事,让皇上也多高兴高兴不是?”
他笑嘻嘻说着,好像光绪脸上的无奈他完全没有看见一般,“皇上,我想啊,我们大清国,读圣贤书的举人老爷太多,懂圣人道理的忠臣义士不少,我张富贵能干点什么呢?我也就是打小喜欢拆了这个,组了那个来玩,啊!后来认识了这里的杜文神甫才知道,这个在西洋叫做发明,哈!原来我这样也是有个名堂的,所以小人我才有了这出洋的计划。”他抬起头来,双目炯炯地看着光绪,“张富贵这次出去,不是崇洋媚外,不是想待在西洋他国,我就是想学点能够帮得了我们大清的东西回来。让我们大清再不用被洋人的炮火威胁,再不必被西欧列强小觑!”深吸一口气,“我大清光是靠购买洋人的武器来保卫自己是不行的,必须懂得其中的道理才能彻底为我所用,而后发展,最后为我大清的圣贤之学做辅助!”他朗声说着,神情从一开始的小市民样子渐渐就意气飞扬起来,“草民何所有,一身臭皮囊而已,但为大清之复兴,虽千山万水远涉重洋也无所惧也。皇上!”他第一次恭恭敬敬地向着光绪行了大礼,“草民唯愿皇上能够广开民智,使天下百姓勿以西洋夷学为耻,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为我大清所用。”
光绪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好,说得好,说得好!”一时间竟激动得不能自已,“若朕的百姓都能像富贵你这样,懂得以西洋夷学为辅,圣贤之学为主,何愁大清不能中兴!”他在小小的神甫办公室里走过来走过去,“朕要把这段话告诉所有腐儒去!什么圣人之学,什么圣贤之道,什么王者之气!统统都该来听听你这段话……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为我大清所用!说得好啊,张富贵!说得好啊!”一时兴起,从腰间取了玉珏下来,“张富贵,这个赏你了!”
好东西啊!张富贵顿时两眼发亮地接过来,“草民谢赏!”刚才挥斥方遒的气概顿时被一副小市民的嘴脸掩盖掉。
但光绪的心情却已经好了起来,“张富贵,你这次要去多久?”
“噢,秉皇上,要去五年。”
“五年太久!”皇帝却这样说,“朕要你三年就回来!”皇上金口一开就是御旨,“而且你要帮朕联络海外有志的大清子民,你们不仅学习夷技,还要学懂它,学通它,除此外,更要看明白为什么洋人能够在短短几年间,又在不通圣贤之学的情况下如此之快的崛起。朕要你去看,要你去问,把适合我们大清的东西都给朕记下来!”他深深吸一口气,“朕要中兴大清,朕要立万世不败之基业!”他大声道,“而你……”眼睛看看旁边一直站着微笑着看着他们的楚云,于是话语转了转,“你们,都要来帮朕!”
张富贵自是最懂得在这时候说什么,撩起衣摆,“草民替天下百姓谢过皇上。”
“噢,谢朕?”光绪一愣。
“为国君者自是一国楷模,皇上有雄心壮志,正是我大清万千有志之士得以奋起的条件。草民谢皇上,是谢皇上给了我们一个发奋的方向啊!”
光绪自登基亲政以来,每每在慈禧的打压下,手中权柄不足,难得有听见别人的歌功颂德都是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哪曾听过张富贵如此这般既贴合心意又动听煽动的赞美,顿时龙颜大悦。心里虽多少也知道是这家伙在拐着玩拍马屁,但还是笑着虚踢了张富贵一脚,“滚起来吧,你这个满嘴油滑的家伙!”心中高兴,再一抬头看见楚云还是在那里老老实实站着一声不吭的,不由略眯了眯眼睛,“是了,张云,你的志向是什么呢?”
张富贵忙接口说了一句:“好叫皇上知道,小云前些日子因为一场大病忘了自己的身世因此跟了草民姓张。后来他身体康健了,也想起过去来,因此改回了原名,是叫做楚云。”
“嗯,”光绪点点头,“楚云这名儿好,衬得起你这人。”又道:“楚云,你且来说说,你的志向是什么呢?莫不是就是当富贵一辈子的伴当不成?”
楚云笑了笑,“皇上是一国之尊,志向乃是经天纬地;富贵为人聪颖,也有鸿鹄之志,草民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谈不上什么志向。”
光绪却好奇起来,“你虽与富贵不同,却也断然不是一个普通人,嘿!朕的面前,可不要隐瞒!”
楚云无奈,思虑了片刻,方堂堂正正地看着皇帝道:“草民,想开一家钱庄。”
“噢?!”光绪的兴致更高了,“不妨趁着今日业来说说,楚云要开什么样的钱庄?”
楚云略垂了眼,抿抿嘴才像鼓起勇气般道;“草民想开一家——店面不大,无需银库,柜台也只需一人便可,但后进却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