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





再一摸手脚,冻得冰棍一样紧忙手忙脚乱地一顿搓。
楚云被他又摸又搓的,虽然人还在病中依旧满身汗毛一根根倒竖起来,“放,放开……”
“咦,没昏啊?哎唷……别动!”张富贵被他的乱挣扎弄得火大,“合着你当我一老爷们儿愿意抱你啊……只不过我放开你就冻死了,给我安生点!”
楚云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谁知道张富贵又伸手过来在他的脸上打了两巴掌,“告你别睡啊!这一睡人没准就过去了,千万别睡啊!要不,咱们来聊天吧,好不?你忘了你是谁,那么还有什么记得的不?”
没有回应,张富贵“啪”又一巴掌拍过去,“别睡啊别睡啊,都说了别睡,这孩子怎么不听啊?”
楚云想说,你他妈的才孩子呢!
“我给你说,我捡到你的时候吧,就看你满眼不想活的样子,其实呢,”张富贵根本不给他想的机会,继续唠叨,“虽说这如今不比往年了,不过我跟你说我以前学堂里的先生说,天那啥星星,君子自强不息……就是说但凡天上还有星星,君子……啊,君子你知道吧,君子就是指我们大老爷们儿,就应该自强不息……”
楚云突然很想给张富贵学堂里的那位先生一大耳刮子,不过教学生教成这样,只怕都等不及自己去揍他早就有人去了吧。
“……你忘了自己是谁,没关系,要我说呢,忘了反倒好!要是从前的事情不开心,留着也是折腾自己,索性忘个他妈的一干二净……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死就死了呗……哎哟,我可没要你真的去死!”
就在那啰里啰唆的胡说八道里面,楚云渐渐觉得麻木掉的四肢开始有针扎一样的痛,而后冷到骨髓里面的寒意又一次侵了上来。
感觉到怀里的人开始有瑟瑟发抖,张富贵松了口气,知道人是救回来,接下来的话就该把他偷偷运回自己的屋子里扔在火热的炕上,啊!最好再来一碗老爹的那支大野人参熬的汤,那么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正思忖着,“咯吱,咯吱。”柴房外传来有人踩着雪过来的声音。张富贵吓一跳地猛站起来往柴垛里头窜,“我,我先躲躲!”难道是老子娘知道自己又来救人了,所以特地来抓奸,啊不是!呀呸!总之看来自己的小命有危险……
“小,小哥儿……”张富贵在这里胡思乱想,那里柴房门打开,一个略带尴尬的妇人的声音轻轻响起来,“这个,天也太冷了。咳,咳咳……”又尴尬地咳一声,“我给你拿了一床被褥过来。”却是张氏。
楚云一时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这家到底这算是唱哪出啊?
“这天儿,也忒冷了,”张氏走过来,还是有些尴尬,“我们也没想真要冻死你……啊,你起个身,我帮你把褥子铺好。”
楚云还是呆呆地看着她,张氏只当他冻糊涂了,把手里另外拎着的食盒拿过来,“先把参汤给喝了,暖暖肚子……嗯,那个,喝了就喝了,明儿个别出去知道吧?”
见楚云也不接也不答,只是傻愣愣地看着自己,张氏叹口气,“这孩子,也是可怜劲儿!”
才说这话,“咯吱。”似乎又有人踩着雪过来了。
张氏也吓住了,慌忙把柴草拉过来盖住被褥,拎起食盒就往柴房里唯一能躲人的地方——柴垛后面窜,结果就跟张富贵险些眼贴住眼,鼻子贴住了鼻子。
“嘘!”张富贵慌忙用手捂住老娘的嘴,“别出声!”
张氏跟着慌慌张张地点点头,不过心里奇怪起来,他们干吗要在自己家里像做贼一样?
那头另一个像做贼一样的家伙推开柴房的门,“小,小子诶,我告诉你,可别以为我是发了善心,要救你!我只是怕你死在我们家,这名声不好听!”
张家老太爷用他已经竭力克制压低了的宏亮嗓门说:“哪!这两瓶酒给你活活血,还有这火盆你可看好啰,你要把我们家柴房给烧了,我直接拿杀猪刀剁了你……看啥呢,还不过来接着?”
楚云还不知道说什么好,躲在柴垛后面的张富贵已经再也忍不住地大笑了出来……

***

何小春是第一个知道顺城肉店的东家终于多了一个佣人,少爷张富贵也终于多了一个伴当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
“富贵啊,不是我说,这怎么看都是你像他的伴当多过他像你的。”
时值半个月后,楚云终于病愈可以下地了,张富贵就像得了宝贝的小孩子一般,非要拉他出来遛遛,顺便告诉整顺城的人——他们老张家终于有佣人了。但谁知道,一出门就被何小春一句话刺得浑身不舒坦。
“就说你们妇道人家少见识!”张富贵气得哼哼,他把楚云那件好料子的衣服洗了一洗,晒了一晒,穿出来自己觉得那真是玉树临风的风度翩翩,怎么就还让人看不出他大少爷的威风?恼怒地回头看一眼,发现楚云身上也就一件他汰换下来的旧棉袄穿着,而且因为大病初愈,人瘦了一圈,旧棉袄穿在身上都有些晃荡。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竟然硬是让他把破棉袄都穿出一股飘逸的感觉,当那二月初的春风吹过来,拂过衣角的一霎那,富贵突然有种——这个人会飞出去的感觉,心里突然的紧了紧。
“他真的什么都忘记了?”何小春又问。
“可不是?!”张富贵回过头来叹口气,“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
“啊,”何小春诧异,“那你们这些天怎么称呼他?”
“喂啊!”张富贵说得理所当然。
听见有人叫“喂”,楚云习惯地转过头来,也不说话只是把黑琉璃一样的眼睛看着张富贵。
张富贵大乐,“看见吧,看见吧,都习惯了,他都习惯了!”
何小春说:“这不好。你不是他少爷吗?给他起个名儿吧,好叫人知道你们家伴当也是有名有姓的。”
张富贵觉得有理,“那叫什么好呢?”猛一拍脑门,“天龙,张天龙!哗,天龙地虎,多威风!”
“俗!”何小春就一个字评价。
“要不,山河,多大气,张山河……”
“要造反呢你?”何小春劈头盖脸就给富贵一顿饱揍。
张富贵怒了,“那你给起一个!”
“云吧!”楚云,噢不,张云如此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张云?!”何小春斟酌一下,“这个名字好,就用这个!”
张富贵却跳了一跳,“不好。”
何小春怒,“哪里不好?我就说很好!”
“你个凶婆娘,你懂个屁!”张富贵说,“他是我的伴当,他的名字当然我来决定!”
“你压根不会取名字!”何小春指出,“就会满嘴胡柴!”
“这是说谁呢?”
……
看着那两个人的吵闹,渐渐的,张云觉得这二月的春天似乎也真的有点春天的味道了。
这是光绪十五年春天的事儿,这一年,张富贵刚过了弱冠年岁,张云则根小春一样都是小富贵三岁的年纪,是十八岁。

04

楚云,啊不,又错了!张云深深吸了口气,略有些尴尬地把压在身上的大腿拎起来扔到里边。张富贵咕哝了一声,翻个身继续他的好眠。外头,夜还正深。
来到张家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自己也似乎慢慢地正在融于这种生活当中,简单,甚至有些粗糙,不过没有关系,这正是自己要的生活。
说起来本来作为张家的佣人,他似乎是应该睡在那个一年四季永远通风的柴房的,不过张大少爷说他一个人睡还是觉得冷,所以理所当然的,张云就变成帮他暖被窝的佣人。
“你虽然细皮嫩肉的,好在还是个大男人,”当时张富贵贼忒兮兮地笑着说,“要不然吧,可就只有进我们家门当我的小媳妇儿了……”
张云其实很感激富贵的用意,那大冬天里一场入水就算是他从小练武打下底子的身体也不是没有落下病根。就算后来病大致好了,天气稍有些变化那咳嗽就跟着上来,半点不由人。张富贵明知道其实是他需要热的炕暖的被窝,但话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富贵大少爷想享受有人热被窝的服侍。
好在张云渐渐看清楚了老张家的真面目,这家人,一个个嘴上说着钱是天下一等一的重要,又或者今时不比往日如何如何,但一个又赛一个的心肠软。只说收账这回事儿吧,张云跟着张富贵走了几日,账是收回来没多少,反而更多的钱又贷了出去——这也难怪老张家总是入不敷出,日子越过越难了。
另外就是老张家总是不请佣人的真相也明确了,这家人说到底也就是图个嘴皮子痛快,真要有了佣人,他们竟然都不知道应该要佣人做些什么。因为往往那些事情他们自己就做掉了,而请来的长工,短工,照张云来看,那都比东家的小日子过得舒坦。
这家人,张云想到这里就要叹气,这家人还真的是少见的厚道人啊!只不过……
“靠!”忍不住一声粗口暴出来,张云手忙脚乱地把张富贵又抱过来的手甩开。丫不知道又在做什么春梦了,满脸笑得淫贱贱的,就差没有口水都跟着流下来。
要说这些日子里最难堪的事情就莫过于此,每天晚上都有那么一两回自睡梦中被惊醒,张云总发现自己像个女人似的被张富贵抱在怀里——虽说这样的确温暖很多,不过大家都是大男人,这个样子,还真他妈的尴尬!
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本来每天还会帮着肉店做些事情,如今来了张云,他大少爷更加乐得清闲,一日三顿看不见人影,都不知道去哪里鬼混。张云有时候就要想,老张家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因为张富贵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心肠又忒好,可嘴巴又忒贱,好人吧算不上,坏蛋也当不圆满,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不过幸亏还有一个死心塌地对他的何小春。
那个丫头对张富贵的意思,只怕整个顺城的人都看出来,其中应该也包括张富贵自己,可是张富贵到底什么时候会娶何小春,却又是整个顺城的人都看不出来的事情。因为张富贵对何小春没有意思,也是整个顺城的人都看出来的事情,其中应该也包括何小春自己。
人的感情也真是一件很操蛋的事情,张云又感叹,喜欢自己的自己未必喜欢,自己喜欢的又未必喜欢自己,就算彼此双方都喜欢着彼此老天爷又未必喜欢你们在一起……嗯,这不是张云应该想的事情,他突然地咬一咬牙,不要想不要想,自己是张云,张云,张云!一个厚道人家的佣人,一个纨绔自己的伴当,一个肉店的伙计,一个有时候还兼职杀猪的屠夫……
张云张云张云张云张云!他是张云!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已死,他是张云!
有一只手伸过来“啪”正甩在他的脸上,然后张富贵含着浓重睡意的声音传过来,“还想什么呢?三更半夜不睡觉,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啊,都叫你要好好休息,明天店里头还好多事儿呢!”一面说着一面却不着痕迹地把手上沾到的水渍在被子上擦掉。
“屁!你才孩子呢!”张云“哼”了一声,伸手先把脸上的水渍抹去,才若无其事地道,“还有,别再把你的王八爪子递过来啊,再搁我身上我抽你!”
“哟!造反了你啊?”张富贵被威胁得反而转醒过来,“谁是谁主子爷啊?抽我,长进啊小云儿……”
张云忍不住浑身打个寒颤,“别叫我小云儿!”
张富贵嘿嘿笑,“害羞了,害羞了!”
真想大耳刮子抽他,“谁他妈害羞啊?”
“小云害羞的样子还真是好看诶,”张富贵越来越得趣儿,“小脸蛋儿白里透红,亏了你是个老爷们儿,否则大爷还真是……啊啊啊,啊哟……放,放手,断,断啦!”
拧着这满嘴胡柴混蛋的胳膊,张云看着他的表情叫做似笑非笑,“富贵哥,你这喊疼的样子还真是撩拨人诶,小眼泪含得汪汪的,春梦做得怎么样啊?”
张富贵疼得真是眼泪都要掉下来,不过生就一个泼皮的命,这时候怎么都不肯松口,硬撑着强笑道:“小云儿,你这可是谋杀亲夫,要浸猪笼的!”
张云怒道,“扯淡!谁是谁亲夫啊?”手上再用把劲。
张富贵这次可熬不住了,“啊,啊,啊哟,你,你,你,好吧,你是我亲夫……哎哟我姥爷喂,疼死我了!”
张云再忍不住哈哈大笑,松开了手。
“耶,你笑了!”张富贵一回头就有些乍愣,看那人笑得连最里面的小小的尖牙都露出来,再不像平日里,啊对!哪怕就是杀猪的时候,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竟然别有一种豁然开朗的快活,“对嘛,多笑笑多好?”伤疤没好就忘了疼地伸手去捏张云的脸蛋,“别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肚子里吞知道吧,这天底下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谁失了谁还不是都那样?!”拍拍张云微有些怔愣住的脸,“忘得了的就忘掉,忘不了的就先放着,关键是自个儿得好。只有自个儿过好了,才有机会说以后……活着,那是福气!”
他,他知道了什么?还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还是他只是乱说的,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张云呆看着貌似深沉起来好像有点什么的张富贵,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纨绔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