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





打架而已!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富贵觉得自己变了。每次又想跟他的小云儿开开玩笑的时候,脑子里不期然地就会出现楚云略低下头垂着眼帘,轻抿着菱形小嘴,而后轻轻一笑的样子,接着他自己就陷入一种近乎睁眼昏迷的发呆状态。
张富贵觉得自己发呆的样子实在是没有办法看的,也不符合他玉树临风风度翩翩顺城最大肉店少东家的身份。嗯,说起来,不过一个半月,自从张家老太爷对张富贵的经商天赋彻底死了心,从此把所有的账簿生意全部交给义子楚云以后,老张家的肉店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顺城最大的肉店。
多好的事啊!张富贵干巴巴地笑笑,现在他的老子娘已经完全忘记当初他们可是一个打算把人当猪杀一个准备把人当鸡卖的,如今他们天天嘴里一个个“云儿”不断地叫,就差没有喊出心肝宝贝了。而他们的亲生儿子,哎哟,就是他张富贵大少爷,那可就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了。
张富贵正心慌慌地想着事,“啪”!头顶猛地被人一巴掌拍下来。
何小春笑眯眯地凑到他跟前,“怎么着,又被老爷子赶出来了,我的大少爷?”
张富贵嘿嘿嘿嘿,堆出一个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脸,“少爷我出来遛弯,什么叫做赶出来!”
何小春当即就伸手拧住那两个酒窝,“哟,就你这锉样,你还给我装?张富贵我告你,打你流着鼻涕穿着开裆裤上街这会儿开始,你就没在我眼皮子底下说谎成功过!”手上再加一把力,“我再叫你装!”
“哎哟我的妈喂!”张富贵雪雪呼痛,“何小春你这个凶婆娘!”挣扎着就从何小春的魔爪下往外逃,“迟早你嫁一破落户让你的恶婆婆整你!”
何小春从来就不会害羞的脸这次破天荒地红起来,“不怕!”她稍微忸怩了一下,“你妈心眼好,不会整我。”
张富贵“哈”一声,“我妈的心眼当然好……等等,”脸色大变,“你,你,你,你!”手指颤颤,“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什么意思?”何小春抬起头睁大了眼看他,“我今年都十八了,你还不来我们家提亲?”
“提……亲?”张富贵呆呆看着她,好半晌“啊啊!”大喊,“我的小姑奶奶,您就别耍我了,我年纪大了,禁不住啊!”
何小春终于色变,“张富贵!”
张富贵跳起来撒丫子就跑,“何小春小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啊!饶了我吧!”
“张富贵!”小春赶着要追上去,却敌不住左右街坊明灯似的眼神,只能跺了跺脚,又羞又怒,“别让我逮着你,张富贵,否则我剥了你的皮!”
转头气忿忿地往回走,谁知道才绕过一个弯,就看见楚云满大街地在找人。
楚云一抬头看见小春顿时大喜,上来就问:“小春,你看见富贵没有……”
小春正气头上,“我是他什么人哪?他去哪个犄角旮旯遛鸟关我什么事?我就该着知道他去哪儿挺尸不成?”
楚云被她这样一堵倒愣了愣,半晌,晶晶亮亮的眼睛略眯了眯,“你们又吵架了?”
“哪个有闲工夫跟他吵啊?”小春想想心里就委屈,“我要活劈了他。”
楚云轻笑了笑,突然一伸手,修长的手指捋住小春脸颊边一缕散开的发丝,就那么温柔地给她夹到耳朵后头去,“小春,”小春第一次发现楚云的声音都是那么好听的,“别老是对富贵凶巴巴的,富贵是个聪明人,他……想做的事情很大,没工夫陪着你玩。你要是真的喜欢他,对他好一点,别还当自己跟他两小无猜的,年纪大起来是很快的。”
何小春一时间愣住,只觉得这一天的风吹得就是从来没有过的多情,阳光暖得就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脸颊却已经红成了一块喜帕。
街上人来人往,人人都觉得看着他们就像看一幅画儿似的那么漂亮,男的斯文儒雅俊俏,女的漂亮活泼眉眼像会说话一样,这顺城的春天还真就给他春天起来了。
只是谁也没有发现,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某个人伸着爪子在墙上挠挠挠!何小春!你个水性杨花的丫头,刚才还说要嫁给我,转眼就跟别人好上了!楚云楚云楚云,你,你,你,你怎么就那么不带眼啊?这何小春哪里好了,凶巴巴的,身上都没有几两肉,抱起来还不如抱着你自己舒服……我,我,我他妈的在想什么东西啊?
张富贵恐惧着愤懑着怨怼着,却不意身后传来一个人喜滋滋的高喊:“哎,找着了,找着了!”

***

“今天来这里,朕……啊,不!我也就是想散散心。”光绪慢慢地走在顺城的小河口,随意舒展一下肢体似乎就能感觉到春天的舒适,“宫里头待久了也着实累得慌……诶,你们也别拘束,就跟咱们上回见面的时候那样,有什么就说什么,啊?!”
张富贵拿眼睛瞅瞅旁边的陆敏夫,心想上一回就差点没有要了我们哥儿两的小命去,要再这么不拘束,你不傻我都傻了!嘴里当然想也不想地一长篇歌功颂德流出来,只是听在光绪的耳朵里招来的却是这个皇帝轻轻的一声叹息。
“张富贵,你上回说,你当我是朋友……”光绪慢慢地回头看着他,脸上一抹笑却怎么看怎么有种说不清楚的抑郁,“现在却要跟我说鬼话了吗?”
张富贵闻言顿时一呆,直愣愣看着皇帝第一次说不出话来。
楚云连忙跨前一步,“皇上,正因为我们当你是朋友,”他抬着头不卑不亢地说,“所以看你似乎心情不怎么好才想法子逗你开心。”
张富贵慌忙说,是啊是啊是啊!
光绪看了看张富贵又看了看楚云,“你们虽然不是亲生的兄弟,但感情还真好。”顿了顿,“其实,朕也有一个亲兄弟……”突然说不下去,言语间流露的那种无力却让人听着有些唏嘘。
虽然说这个时候光绪已经亲政,但其实朝中所有的实权还是掌握在慈禧的手里。而慈禧最怕得就是这个不是她亲生的皇帝有朝一日丢开了她,而她兢兢业业一辈子才抓在手里的权势就此一去东流水。
权势这种东西,便如同吸食福寿膏一样。没有沾染过还好,一旦曾经尝试过那种快乐,要再丢开就是千难万难。慈禧若不是实在出于无奈,不得不在皇室中找了光绪过继到自己膝下来当皇帝,她其实根本不愿意看见其他人来当政。
光绪本来以为自己一旦亲政,那理所当然的就是什么都得听他的才对啊,谁知道几日下来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朝中的大臣一个比一个油得跟鬼似的,而在他们眼里,他这个皇帝有跟没有也就这样,关键还是圣母皇太后,慈禧老佛爷说了算。
比如这日,光绪原本想提拔几个新人上来当官,但名单还没有公布,慈禧就叫了李莲英递过来一张纸,上面把谁跟谁要当什么什么官给他列得一清二楚。倘若这些提拔上来的都是大清朝的人才也就罢了,但偏偏光绪一眼瞅下去却赫然发现个个都是什么什么府里的什么什么人,竟然靠的都是裙带关系上来的一群蠹虫!
这可把小皇帝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一怒之下,行!咱不干了,拉着陆敏夫就出宫来玩。只是出了宫,光绪却又觉得不舍得,脑子里想着怎么解决这件事,不知不觉就往上回让他心情开朗的顺城方向过来。
然而谁又知道,上回还能跟他勾肩搭背的张富贵,这一次不知怎么的,倒像个呆头鹅一样,令人失望。

14、

“皇上有没有玩过打水漂?”张富贵看着渐渐沉默下来的皇帝,明明知道这个时候只要自己继续发傻下去,对自己失望的皇帝或许就可以放他一马,那么以后自己的生活总算也可以恢复平静。不过话是这么说没错,真的事到临头,张富贵又觉着自己就这样,让那个空担着远远超过他承受力的担子的皇帝失落下去,实在是没法看下去。
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张富贵说:“皇上,你玩过打水漂没有?”
“啊?”光绪回过头来,“什么?”
张富贵也不回答,“待我给皇上找点小石头子儿来。”
楚云看了看张富贵,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平时两个人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口角,打架也是平常事,但今天的状况有些诡异。楚云细细地想,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怎么眼睛都不看自己一下,跟往常就想往自己身上黏的张富贵可不像啊。而且平时但凡有什么事,张富贵不用说的,第一个都会先找自己,可是今天却……
这时看见张富贵蹲下来找石头子儿,虽然不明白他到底要干嘛,但平时就对这个机灵巧变的家伙一项没辙,于是微叹了一口气,跟着蹲下帮张富贵在地上找起石头子儿来。光绪看着有趣,又等了片刻,自己先按捺不住,也就一起蹲下捡起地上的小石头来。陆敏夫一看,活!皇帝都蹲下来,自己也别客气啦,身子一矮,开始捡石头。
“行了行了,够了够了。”张富贵看看差不多了,忙叫道,“今儿个我们玩打水漂哈,不是比赛谁捡的石头多,来来来,够啦够啦!”
拉起皇帝来到河边,笑得一脸谄媚,“皇上,您先请。”
光绪看看他,“如何请法?”
张富贵做个拿石头扔河里的动作,光绪不明所以,顺手拿了块小石头往河里一扔,“扑通”声响,石头不见了。
张富贵笑笑,“皇上再看我来扔。”说着貌似随意地拿了块石头扔了出去,只听得“扑”“扑”“扑”“扑”……几声连响,光绪诧异地发现,小小的一块石头扔在平静的水面上却像扔在了猴皮筋上,竟然连连给他弹了四回出来,平如明镜似的水面顿时出现了五个连着的水圈圈,一层层潋滟着阳光缓缓荡开。
“咦?”光绪奇怪地叫了一声,“怎么会这样?”
张富贵大是得意,瞅了楚云一眼,那眼神竟然颇有挑衅的意思,“小云儿也来试试看啊?!”
楚云看了看他,不声不响地也拿了一块石头,然后手腕发力,“嗖”一声响石头飞了出去。接着就在张富贵的目瞪口呆中,那块小石头“噔噔噔噔……”一气在水面上弹了九下,留下十个水圈圈,那涟漪美得实在有点好像在嘲笑张富贵。
光绪可顾不得张富贵那憋气的难受劲儿,拉着楚云就问:“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做到的?”
楚云淡淡地答道:“这是民间老百姓一种普通的玩艺儿,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懂。”他说,“不过其实要做到很简单,皇上只要手腕上的力气控制得宜,别把石头往水里砸,平摊着飞出去,也一定能够做到。”
“噢,是吗?”光绪从陆敏夫的手里拿了一块石头,正要扔,却被张富贵拦了下来。
“皇上,虽然小云儿说得,也算不错吧。”他撇了撇嘴,“不过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递过一小块石头,“皇上请看我手里的这块石头。”
光绪低头看去,却发现这块石头与其说是小石头不如说更像小石片,“这石头?”
“这石头越薄,受力面就越大,与河面的张力形成的反摩擦力也就更大,因此可以制造出来的水漂就越多。”他呱唧呱唧说着,光绪只听得满脑子这个力那个力,如堕五里雾里。
张富贵看光绪那个表情就知道他晕了,笑了笑道:“总之,要打好水漂,首先要选择适合的石头。”说着就把石头交到皇帝手里,“接着呢,就要学会技巧。”两个酒窝深深深的,“这世上的事情,并不是只要力气大就能做好的。很多问题与其硬碰硬呢,不如善用技巧徐缓而图之。”
他一开始说的时候,谁都当他是在教皇帝怎么玩,但这一番话说下来,才猛然发现这个貌似嬉闹的玩乐其实正是为了铺垫这一个道理。
光绪的老师很多,但大部分都是年逾花甲的老头,虽然学富五车,但真要他们教导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除了多给他念念之乎则也,最多也就是讲讲历史上的故事来所谓的以史为鉴。但张富贵的法子却野,野得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寓教于乐道理的光绪非但觉得新颖,更觉得似乎太有道理了一样。
“就像我上次说得那样,”张富贵还是笑得痞赖轻松,“人浮于事,最重要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若鬼不信鬼话又该怎么办呢?”光绪问。
“有能力杀鬼的时候就杀了他,”张富贵说,陆敏夫在一旁听得脸却一片惨白,“没能力杀鬼的时候,就别管他信不信地投其所好,积蓄自己的力量”
“那么你认为朕现在有能力杀鬼吗?”光绪又问。
“杀不得。”张富贵说。
“那该如何投其所好?”光绪紧追不舍,“又如何积蓄自己的力量?”
“我不知道。”张富贵却毫不负责任地如此回答,看着光绪面色大变的时候,却轻松地耸耸肩膀,“不过,圣祖功德大成仁皇帝(康熙)知道。”
光绪浑身一震,足足有半天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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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走的时候说:我要想一想。
张富贵就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久到楚云不仅怀疑他到底是真的在想事情,还是假装想事情地在睁着眼睛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