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主食是玉米粥,配几样斋菜,也算清爽可口。不过这个觉远和尚和江南一样,也是少言寡语的人,方子山说了几句话,都得不到回应,白白讨了个没趣,也住了嘴。

  夜里降温了,一股股冷风透过窗户的空隙吹进来,方子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会下雪……”觉远突然说道。

  方子山看了他一眼,觉远面无表情地望着紧闭的窗户,眼神空洞。方子山又打了个哆嗦——这个和尚真是不正常。

  雪终于下下来了,方子山带了江南回到客房。

  寺庙里除了佛经还是佛经,方子山无聊地翻了几页,就把江南叫过来。

  “江南,你识字吗?”

  江南轻轻点一点头。

  “会写吗?”

  少年又点点头。

  “那好,来,写两个我看看。”方子山来了兴致,还好这客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来。”他让江南坐在桌前,挽起袖子开始磨墨。

  江南提起笔,蘸了墨,呆呆地看着纸,过了一会儿才写下“江南”两个字。

  遒劲有力,方子山忍不住在心底叫了个“好”。

  “再写几个吧!”

  可是江南放下笔,摇摇头。

  “怎么了?不是写得很好吗?”

  垂下头,他小声地说:“…………不会了。”

  除了“江南”,他不认识别的字,也不会写。

  方子山心里一阵难受,“来。”他把江南抱在怀里,“以后有时间我再教你认字。”少年点点头,双手紧紧搂着他。

  以后……旅途中是不会有时间的,把江南送回家他也就功成身退了,这个“以后”还真是遥远呢。方子山苦笑着摸摸江南的头,把心中莫名涌起的小小失落强压下去。

  半夜,方子山因为尿意醒来,房间里一片寂静,甚至能听见窗外雪花落下的声音。外面好冷啊,真不愿意起来。他闭上眼想继续睡,可是那感觉缠着他,让他无法入眠。

  还是去茅厕吧,翻来翻去还可能影响江南。方子山下定决心。他迅速掀开被子跳下床,抓起外套往身上一披,急冲冲向外走去。

  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地上也积起薄薄一层雪……真想就在外面随意解决,可是佛门圣地,容不得他这么放肆。方子山缩缩肩膀继续前进。

  从茅厕出来,虽然冷但方子山却有“神清气爽”的感觉。好想赶快回到温暖的被窝——那里还有江南暖呼呼的身体。他忍不住笑了,两人同床的好处很多。

  拐个弯就是客房,方子山无意中抬头看了觉远住的房间,纸窗隐约透着灯光,那个奇怪的和尚还没有睡觉吗?

  正在这时,一条黑影闪过,迅速钻进了觉远的房间。

  是谁?天这么晚了还下着大雪……难道是强盗?小偷?或者是觉远的同党?打算趁着雪夜谋财害命?

  他裹紧外套,悄悄走过去。

  把耳朵靠在门上,里面悉悉索索的声音听不真切。方子山在食指上蘸了点唾沫,轻轻在纸窗上点了一下,然后把眼睛凑上去。

  他以为会看到和尚和来人灯下密谋,却怎么也想不到房里竟是如此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宫图。

  觉远趴在桌上,衣衫半褪,露出大半个背,而那个穿着黑衣的男人站在他身后,双手扶着他的肩,缓缓地摆动腰部。昏黄的油灯下这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他是在做梦吧?觉远是佛门弟子,怎么可能与男子行那苟且之事?可是……

  对方子山来说这实在太过冲击,他知道龙阳余桃,可是知道和亲眼看到是两回事。眩晕着回到客房上床睡觉,他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是在做梦、他在梦游……男人和男人……怎么可能嘛!

  可是清早起床,昨晚发生的一切还是历历在目,想忘也忘不了。看到觉远的时候,方子山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他实在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会喜欢上男人、还作那苟且之事……想想都觉得不舒服。

  用完早膳,天空还飞着雪花,不过比昨夜小了许多,江南在庭院里堆雪人——果然是小孩子啊,下雪也不觉得冷,方子山佩服的同时又忍不住裹紧了衣服。

  “你看见了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觉远来到他身边,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啊?”

  方子山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退,目光正好落在觉远的脖子上——透过衣襟隐约可见的红印,是昨晚那个男人留下的吗?脸开始发热。

  觉远向前一步,方子山又退后一步,撞在桌子上。“昨天晚上,你看见了吧?”觉远再次发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方子山低下头。

  “我和他……”

  觉远自说自话起来……明明就没人问,他还喋喋不休,和昨晚的沉默寡言截然相反。

  “我的娘亲是他的奶娘,我们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傅家对我也很好,不仅允许我这个下人的孩子出入少爷的房间,还让我当陪读……少爷他啊,脾气很倔强,如果我不在他身边他就什么事都不肯做,连饭也不吃……”觉远歪了一下头,仿佛是想到当初的美好时光,他的嘴角挂着不怎么协调的笑。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什么龙阳、余桃、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是违背世俗、天理不容的……我只知道我爱他,而他也离不开我。可是……”

  他皱了一下眉头,又继续说:“前年,我们的事情被老爷知道了……一向和蔼的老爷大发雷霆,他把我们赶到雪地里,还鞭打了我……其实被打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可是老爷把我和娘亲都赶出来,我娘因为受不了刺激……上吊自尽了。我、我是罪人,我害了娘,也害了他……可他还是偷偷来找我,我也狠不下心拒绝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老爷察觉后带着人在我家门口守着,把少爷带回家。他把少爷关了起来,还说,倘若少爷继续和我维持这种伤风败俗的关系,就把他逐出家门,傅家的家产宁可分给穷人也不会给他……”

  “他可是傅家大少爷啊!”觉远苦笑了一声,“我怎么能让他和我一起吃苦受罪呢?我不能一错再错,所以我遁入空门,想让他彻底死心。老爷对他看管很严,他也没法来找我。可是这个月,老爷替他订了门亲事……定亲后他乖了很多,老爷对他松了防范。昨晚,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偷溜出来……因为今天,就是他的大喜之日。”

  觉远看着方子山:“你觉得我们有错吗?为什么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呢?我是这么爱他,他也爱我!他爱的人是我,却要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成亲。那个女人,她知道少爷喜欢吃什么吗?她知道少爷生病的时候要怎么照顾吗?她什么都不了解!只因为她是女人就可以和少爷在一起,好不公平!”

  “可是……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方子山尴尬地说,他对别人的私事毫无兴趣,可是觉远就像竹筒倒豆子什么都对他——一个认识只一天的借宿者说了。

  “这些事我憋在心底很久了,对谁也不能说……因为他们都不会理解我和少爷的感情,可是你可以理解我们的,对吧?”

  “理解……这个……老实说,我还是认为男人是应该和女人在一起的,我……”

  “不用骗我吧。你、你和那个孩子难道不是……?”

  不是什么?觉远难道误会他同江南的关系和他们的一样?

  “不是,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们……”

  辩解的话在看到觉远充满期待的眼神时咽了下去。不过是撒个无关紧要的谎言,就当是安慰这个可怜的人吧。

  “你们没有错。”

  爱没有错,错的是相爱的人。

  巳时刚过,雪小了很多,方子山收拾好行李叫上江南准备继续赶路了。他把少年拉到身边,帮他擦汗,如果不注意染上风寒可就麻烦了。江南的脸冻得红扑扑的,方子山忍不住捏了一下。

  站在旁边的觉远微微笑了,一定又被误会了……方子山在心中哀叹。

  觉远把二人送到寺庙门口:“施主路上小心。”

  “谢谢大师照顾。”

  “对了,你们向东走会经过一座桥,留心一下便可以看到我们这里很独特的景象。”

  “啊,是什么呢?”

  “这就要施主自己观察了。”觉远双手合十。

  “嗯。告辞了。”方子山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对觉远说了句昨晚在佛经上看到的佛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身为佛门弟子的觉远,应该很容易参悟吧?

  觉远没有回答,他一直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开。

  

  向东走了约莫半里路,果然看到一座三孔石桥,桥墩是磙垒的,桥面由石条铺成。看上去和普通的桥没什么区别。走上桥,转了一圈,四处打量一番,也没有什么独特……

  “啊!”方子山突然发现了这桥的与众不同。空中的雪花会在桥上飞舞,却落不到桥面上,多么奇怪!身边的江南也发现了,好奇地歪着头。

  “嘀嘀哒……嘀嘀哒……嘀嘀哒嘀哒哒哒……”

  远处传来了唢呐欢快的声音,是迎亲的队伍。方子山牵着江南的手过了桥。队伍越来越近,大约有上百人,清一色喜庆的红,看上去还真是壮观。为首的新郎骑着白马,穿着红色的喜服,可是一脸郁结,和周遭人欢快的神情截然相反。

  当初迎娶娘子的时候,他可是开心地不得了,娘子还说,他的脸都快笑坏了……想起远方的娘子,方子山叹了一口气,不过还好,离家越来越近了。

  迎亲的队伍从他们身边走过,方子山又看了一眼新郎——那侧面有点眼熟,难道……

  几个片段迅速在脑子里重组,这个男人,就是觉远喜欢的那个傅家大少爷吧?

  方子山摇摇头,唉,造化弄人。

  

  8

  水面上笼罩着薄薄一层雾气,望着湍急幽深的淮水,惊恐万分的江南不敢跨上江边的木筏。虽然明白孩子在害怕什么,可是乘船渡河是去寿州唯一的方式,方子山只好努力劝说江南上船。

  “没什么好担心的,你看,我不是也在船上么?”

  江南紧紧攥着双手,还是不肯移动脚步。

  “那……如果你真的不上船,我就走了哦。”使出这个最后的杀手锏,不意外地看见孩子马上抬起头,一脸愁苦地看着他——好像担心被主人遗弃的小狗。方子山忍不住笑了:“快上来吧。我会紧紧抱住你的,不要害怕。”

  得到他的承诺,少年终于小心翼翼地上了木筏,然后牢牢抱住方子山,不肯松手。年过半百的船夫将竹篙用力一撑,木筏便稳稳离开了码头。

  “客官,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在船尾掌舵的船夫突然问道。

  “对啊,我是江南人。现在正要回家乡去。”

  “江南好地方啊!不过,若是走路,这一去少说还得一两个月,赶不上元旦了吧?”0624F96F破沉一:)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嗯。”方子山笑着点点头。离家越近就越是思乡心切,恨不得背上能生出翅膀,“忽”地就飞到家乡,回到娘子身边。过年,盼的就是阖家团圆。离家七载有余,和娘子一起过春节是遥不可及的奢望。虽然今年还是不行,不过来年,还有往后的日子,他们一定要共同度过。

  啊,不过在那之前还要先送江南回家才是。

  “过了寿州,再走两个月就能到江南了。我先送你回周桐镇,还记得吧?就是你娘亲的故乡。等你见到外公外婆,我也可以安心回家了。”

  怀中的身体抖了一下,以为是河风太大,江南的衣服单薄不够御寒,方子山有点内疚地把孩子抱得更紧。

  “你……要……回家么?”

  江南小声地问。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方子山诧异——这孩子向来沉默少言。

  “那是当然,娘子还在等我呢。”

  “那……我呢?”

  “你?你当然是和你的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啦。我想他们见到你一定会很高……”

  “你不和我在一起?”江南的声音突然拔高,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又不在一个镇上,当然不在一起啦。不过你也不要介意,两个镇隔得很近,我有空便会去看你的。再说,你也可以来找我啊。对了,我娘子做的梅干菜扣肉酥饼非常好吃,到时候你一定要尝一尝。”

  江南挣脱方子山的怀抱,定定看着他。

  “怎么了?”

  “我不要!”江南猛地大吼一声站起来。这时一个浪头打来,木筏晃动了一下,江南因为重心不稳,竟直直跌入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