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首先,将他左迁至地方,授与闲差。
  继之,不多时,京城便派来使者,传令要当事人自行了断。
  还会携带毒药。
  与“死刑”没什么两样。
  完全要求本人自由意志服毒。
  在大唐国,此称之为“赐死”。
  如果拒绝自尽,便会被杀,以病死之名回报京城。
  事实上,王叔文左迁隔年,即遭“赐死”。
  王侄则在同年“病死”。
  “哎,人世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柳宗元说。
  “刘禹锡先生呢?”空海问。
  “连州。”柳宗元答道。
  刘禹锡是柳宗元最相知的诗友。
  两人从此各奔前程。
  柳宗元和刘禹锡一两人故事尚有下文。
  柳宗元降调邵州刺史,刘禹锡左迁连州刺史后,柳宗元又降职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
  此后十年过去,长安有人建议让两人升官。
  两人左迁,本因王叔文连带所致,十年之间,事件喧嚣也该平息下来了,朝廷大概如此判断吧。
  再说,两人均为优秀人才,不该摆在闲差之上。
  两人因而擢升两级,分别成为刺史。
  任地也随之异动,柳宗元赴柳州、刘禹锡则分发播州。然而,播州地处边境,位于今日云南省和贵州省边境。
  刘禹锡家有年迈老母。
  “恳请与刘禹锡交换任地。”
  柳宗元上书长安,如此请愿。
  结果,请愿有了响应。柳宗元仍任柳州刺史,刘禹锡则转为连州刺史。
  两年之后,柳宗元辞世,终年四十七岁。
  帮柳宗元写墓志铭的,正是刘禹锡。
  此后,刘禹锡返回长安,活至七十一岁。
  柳宗元和刘禹锡自长安一别,便不曾再相见,然而,两人情谊却持续终生。
  两人都是深受民众爱戴的诗人。
  “此回被左迁,并非白龙那事行迹败露,而是对我们看不顺眼的家伙所为。无可奈何。他们也有他们的大志,如果前朝之人在他们周遭,一定很难办事。”
  柳宗元语气坚定地说。
  “能与你相遇,我真是幸运。”
  “幸运?”
  “到哪里,都能做事——这是我从你那儿学来的。”
  柳宗元首度面露微笑。
  “你因应你的处境,做你该做的事。我因应我的处境,做我该做的事。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工作,至死方休。”柳宗元坚决说道。
  “我想,我们再也没机会相见了,请保重——”
  此为柳宗元最后一句话。
  柳宗元辞别西明寺。三天后,便启程前往邵州了。
  十二月——惠果卧病在床。
  竭尽己力为空海灌顶,犹如燃尽生命之火,惠果随即病倒了。
  惠果本已染病在身,但自空海来到青龙寺之后,让弟子们难以置信地,惠果又恢复了精神。
  照这个样子看来,应该还有元气,一切无碍吧——青龙寺僧人似乎也都作此想。
  然而——八月举行完传法灌顶后,进入九月,惠果病情再度恶化。
  即使如此,惠果依然常要空海陪伴在旁,以为交谈对象。
  惠果觉得,与佛法仪轨无关的事,也应该让空海尽量见识。
  而且,师徒关系之外,果惠也欣喜于和空海的交往。
  惠果一直认为,自己和空海都是相同的佛教徒。
  脱离师徒关系,以佛弟子身份和空海一起共修——那种喜悦,惠果临终前都想尽情享受吧。
  十二月某日——惠果召唤空海。
  “您找我吗?”
  空海来到惠果病床前说道。
  入夜——仅有一盏灯火点亮着。
  屋内,只有惠果和空海两人。
  惠果仰躺在床铺上,空海随侍枕畔,凝视惠果脸孔。
  惠果静谧无声地呼吸着清冽的夜气。
  他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空海啊。”
  惠果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是。”
  空海也用冷静的声音回答。
  “今晚,我要传授你最后的教诲。”
  “是。”空海点了点头。
  “我要传授的,不是金刚、胎藏两部灌顶,也不是结缘灌顶、受明灌顶,更不是传法灌顶。我现在要说的教诲,虽然不是这些灌顶仪式,却比任何灌顶都要来得珍贵——”
  惠果仰望空海。
  “虽然我刚刚说要传授教诲,其实,我想传授给你的佛法,不用开示你也都知道了。”惠果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先说明一点。那就是,虽然这些话出自我口中,却是你曾经向我说过的。空海啊,也可以说,我教导你,有时反而是我本身向你求教。你也该懂得这件事的意义吧。”
  “是。”空海再度点头。
  “空海啊,在此地所学的东西,你必须全部舍弃。你懂吗?”
  “我懂,师父——”
  “人心深不可测……”
  “是。”
  “下探人心深处,在其底层之更底处——自我不见了,言语也消失了,仅剩下火、水、土、生命等,这些已无法命名的元素在活动着。不,此处连‘场所’都称不上。它无法用言语形容,是言语无用的场所。火、水、土、自我、生命,终于到达无法区分差别的地方。想抵达那地方,惟有穿过心的通路才能抵达。”
  “是。”
  “这道理无法以言语教导。”
  “是。”
  “我,不,许多人以言语、知识、仪式、书籍及教诲,将它玷污了——”
  “是。”
  “这些都得丢掉……”
  “是。”
  “你要把它们全部丢掉。”
  惠果喃喃自语,旋即闭上双眼,静谧无声地呼吸大气。
  然后,又睁开了双眼。
  “可是,言语是必要的。仪式、经典、教诲、道具也都是必要的。”惠果说道:“此世间的所有人,并不像你一样。对于跟你不一样的人,言语是必要的。为了丢掉言语,或是丢掉知识,言语和知识也都是必要的。”
  “是。”
  空海只是点头。
  惠果所说的话,空海完全明白。
  对空海来说,获授所有灌顶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仪式和教诲都成为不必要之物。
  不过——在日本国或是此大唐,为了对芸芸众生传达密教,言语、仪式都是必要之物。
  要攀上顶峰,人必须依靠自己的双足。因此,拐杖、鞋子、食物、衣物,都是想攀上顶峰的修行者所必要的。
  “一只脚在圣界,一只脚在俗界——然后,必须以两脚支撑所谓自己的中心……”
  语毕,惠果闭上双眼。
  “打开窗……”
  惠果闭着眼睛说。
  遵照惠果所言,空海打开靠近惠果床畔的窗子。
  十二月的冷冽寒气,涌人房间。
  灯火微微摇曳。
  惠果再度睁开双眼。
  看见高挂夜空的明月。
  月光照射在惠果身上。
  “空海,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传授给你了。”
  惠果一边看月一边说。
  “夜气对您的身子可能有碍。”空海对惠果说。
  “没关系。这冷冽的感觉十分舒畅。”
  惠果说得毫不含糊。
  “空海啊,与你相遇,真是开心……”
  “我也是。”空海答道。
  “我的大限将至,如果没有与你相遇,或许我会抱憾终生,而今我了无遗憾。”
  惠果的视线移至空海身上。
  “死,并不可怕。临死之际,或许多少会感到痛苦,但这是每个人都得经过的路,这点痛苦应该忍受得了。”
  空海仅是静静地倾听惠果说话。
  “生和死都是一件事。出生、生存、死去——此三者兼备,才能完成生命。出生一事,死去一事,都是生命之不同表现罢了。”
  “是。”
  “空海啊,早点回去倭国也好。若有回国的机会,千万别放弃。”惠果的话,充满无尽的慈爱。
  不久的将来,空海的确可以回去日本了。
  无论何时回去,惠果传承的密法教诲,也将随同空海一道东渡。
  若惠果此时若说出“不要回去”的话,此言将成为空海回国时的重担。
  因察觉这一点,惠果才对空海说出这番话。
  对此,空海有切身痛楚般的体悟。
  “感激不尽。”
  感觉眼眶一阵温热,空海说道。
  “好美的月啊。”
  惠果说。
  三天之后,惠果便辞世了。
  迁化——高僧之死,一般如此称呼。
  意指并非死去,而是搬迁住所。
  惠果迁化之日,是永贞元年十二月庚戌——十五日。(译注:永贞元年即公元八○五年。)辞世之时,正是满月之夜。
  享年六十。
  举行葬礼时,建有石碑。
  其碑文由空海撰写。
  撰写碑文,也就是说,空海构思文章,将之书写出来,再原样刻在石碑上。
  惠果弟子数干人,空海从中脱颖而出,并非因为他获得传法灌顶。
  此类纪念碑文,不一定由弟子撰写。文章,就交由专擅文章的人来撰写;文字,则交由书法了得之人。此作法不仅是当时习俗,也是中国历史一般的潮流。
  空海雀屏中选,是因为他既是优秀的文章家,也以书法闻名。
  《性灵集》之中,留有相关的文章内容:俗之所贵者也五常,道之所重者也三明。惟忠惟孝,雕声金版,其德如天。盍藏石室乎。尝试论之。
  其碑文以此文章起首,组成文字共一千八百字。
  碑文文末,结尾如下:生也无边,行愿莫极。
  丽天临水,分影万亿。
  爰有挺生,人形佛识。
  毗尼密藏,吞并余力;修多与论,牢笼胸臆。
  四分秉法,三密加持;国师三代,万类依之。
  下雨止雨,不日即时;所化缘尽,怕焉归真。
  慧炬已灭,法雷何春;梁木摧矣,痛哉苦哉。
  松桢封闭,何劫更开。
  过完年,正月丙寅日——宪宗皇帝率群臣上尊号予顺宗皇帝。
  应干圣寿太上皇——这是其尊号。
  隔天,也就是正月二日,年号由永贞改为元和。
  因顺宗退位,去年八月起,虽然还使用永贞年号,如今宪宗正式登基,改元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过了不久,正月中,上皇顺宗驾崩。
  当然,顺宗并非突然暴毙。
  他是卧病在床,是在众人都认为早晚将不治时辞世的。
  然后——长安因上皇之死而慌乱不已之时,空海所播下的种籽终于开花了。
  他等待的东西来了。
  倭国,也就是日本国所派遣的使者,来到了长安。
  “喂,空海,你听到了吗?”
  赶至西明寺的逸势,呼吸急促地问空海。
  “日本使者来了。”
  逸势雀跃万分,脸上浮现异常欣喜的表情。
  “我知道。”
  空海的声音听来颇沉稳。
  “大使是高阶真人远成大人。”空海说道。
  日本来的使者,昨天刚抵达长安。
  这回的使者,与平常的遣唐使有所不同,他不以携带大唐文化回日本为使命。
  去年正月,和空海等人同行的日本遣唐使藤原葛野麻吕还在长安时,皇帝德宗驾崩,由皇太子李诵继任为顺宗。
  藤原葛野麻吕虽然人在长安,但未能以日本国使者身份,对顺宗致以正式吊唁和祝贺之词。
  高阶真人是以日本国正式使者身份,来到长安的。
  葛野麻吕回日本前,空海对他说:“你打算搁着,就此什么事都不做吗?”
  空海暗示葛野麻吕,如果他回到日本,要马上奏请朝廷,正式派出吊唁和致贺的使者。
  空海播下的种籽,如愿开花结果。
  高阶真人一行抵达长安时,正是空海接受密教传法灌顶之后,此时机真是恰到好处。
  此事正是我策动的——然而,空海并未说出口。
  “今天,我要跑一趟。”空海说。
  “去哪儿?”
  “鸿胪馆。”
  鸿胪馆是各国使节寄宿之地。
  以日本留学生身份,停留在长安的空海和逸势,既然故国有使者抵达,当然必须前去打招呼。
  “快点。”
  空海催促。
  一见到日本使节等人,逸势泪流满面。
  大概是思乡心理作祟吧。
  寒暄过后,高阶真人对空海说:“我听到你的议论了。”
  怎样的——空海并没如此追问。
  “不敢当。”
  空海只是颔首致意。
  “听葛野麻吕大人说,有空海在,真的帮助很大——”
  遣唐使船漂流到福州而一筹莫展时,仰仗空海所写的文章,一行人不仅登上了陆地,还受到热情款待。
  进入长安后,凭恃空海的语言能力及才干,葛野麻吕受益甚多。
  空海可以想象葛野麻吕在朝廷过度热情述说此事时的身影。
  “不仅如此,我明明才刚抵达这长安城,就已几度听到你的议论了。”
  空海的名字,早已传遍长安知识分子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