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空海,你懂得女人的滋味吗?”
逸势一说完,空海很开心地发出“咕咕”笑声。
“好好地回答!”
“我认为那是好滋味。”
“好滋味?”
“嗯。好滋味。女人啊……”空海答道。
高高的天空,和杂沓的街道——空海昂起头来,两者都不看,茫茫的视线落在另外一方。
空海感觉到异国的喧嚣、吵杂,有如宇宙的音乐般,把自己的肉体整个包裹了起来。
那音乐,让空海完全地沉醉了。
马上送别。
空海和橘逸势,依照大唐习俗,折下杨柳枝卷起来,赠别远行者。
长安之东,灞桥边,是送别者和远行者互道珍重之处。
出长安后,送别者和远行者,各自骑马来到此处。
此时,大家已知道最澄等所搭乘的第二遣唐船,平安抵达大唐了。
众人在春野上、春风中骑马来到此地,皆默默不语。
至今只见一片黄土的野外,已经开始萌发出绿色嫩芽。
甘草和蘩蒌之类,在这遥远的异国之野,似乎也是最早萌生绿芽的。
早春的气息充满道路。
空海不时策马靠近永忠所乘的马车旁,短暂交谈。
“已是春天了。”
空海骑着马和沉默不语的逸势并行,如此嘟囔一句。
行至浐水,渡过浐桥,终于来到灞桥。
众人都是同甘共苦的旅伴。出发前无不抱着“可能会死在海上”的觉悟,才向异国出发。
四船出发,二船沉没于海。
大家饱尝艰辛,方得生来目的地的异国,今日却要离别了。
昨夜,虽然道尽千言万语,每个人的心中却似乎还有话尚未说完。
然而,却也不知还要诉说些什么。说得出来的,尽是些不断重复的短句。
“一路顺风!”
“平安无事!”
如此的短句当中,真是百感交集。对归去者而言,赌命的船旅正等在前方。那可不是保证一定平安返抵日本的归程。
临别依依,藤原葛野麻吕靠近空海的马匹,低声说道:
“空海!此次多亏你的才能,帮了不少忙。”又加一句:“千万活着归来啊!”
不待空海回答,葛野麻吕已经转过身子。
临别之际,所有人几乎都是泪流满面。
葛野麻吕背对着空海,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落泪。
只有逸势和空海,并未落泪。爱说话的逸势,今日也是静默无语。
一行人就此出发。
走过灞桥上的马蹄声、车声渐渐远去。走过灞桥,往东前去,道途连绵不断。那道路到底有多远呢?送别者的空海和逸势了然于心。因为他们也是经由那道路而来的。
路途虽远,路的尽头又是什么呢?两人也知道。
比起长安的华丽,此地像是穷乡僻壤,但尽头彼方正是日本的京城。
那是故乡。
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空海和逸势的前方,绿色的灞水悠悠地流着。
对岸的杨柳树,刚冒出的新芽,笼罩在朦胧的绿意中。
此时,更让人感觉春天已经来了。
一行人的踪影,终于消失在原野那一方时,直盯着那儿看的逸势喃喃自语:“那庸官,终于走了吗……”
话到一半,逸势的肩膀开始抽动,眼睛流出泪水,哽咽的喉咙啜泣了起来。
只有空海未曾流下眼泪。
空海把马停在逸势后方,默默望着天边,等他哭个够。
——到处,皆是曼陀罗啊!
空海的眼神,好似如此诉说着。
碰到那汉子,是在归途。
空海和逸势,慢条斯理地策马缓行。
“空海!”骑在马上的逸势,叫了一声。
“何事?”空海直视着前方答道。
“我啊,舒畅多了!”
逸势的神情,就如他自己所言,一派轻松舒畅,完全看不出方才呜咽的模样。好似甩掉什么包袱一般。
“不过,空海!你这人啊,实在太奇妙了。”逸势的口吻,好似有何不满般。
“什么地方奇妙?”空海依旧注视着前方答道。
走过浐水,已经可以看到对面的长乐坡。
坡道左右,并列着好几家可以拂去旅人风尘的茶亭。
“你为何不哭呢?”逸势问。
“为何呢?”空海事不关己地回答。
“是你的事。不要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说得也是。”
“正是这说法!这说法,就像是别人的事一般。”
“真是伤脑筋。”
“呆子!伤脑筋的人是我才对。”
“逸势干嘛伤脑筋?”
“因为被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
“不要问,空海。我很懊恼啊!”
“因为被看到流泪而懊恼吗?”
“这件事,不要再说了。”
“先说出来的,不是逸势吗?”
被空海如此一说,逸势为之语塞。
“空海!总而言之,我舒畅多了。”逸势说道。
“嗯。”
“很舒畅——这件事,很重要喔。”
“嗯。”空海漠不关心地回答。
空海在马上放眼望向远方,一直注视远方。他仿佛在呼吸着天地之间广阔之气。
两人如此走到长乐坡之时。
“喂……”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叫。
不过,空海和逸势刚开始都不认为是在叫自己。
继续前进时,那声音又叫起来:
“喂……”是个很粗野的男人声音。
空海和逸势把马停下来。一看,有个汉子坐在道路右方大岩石上。
“喔……”看到那汉子,空海忍不住叫出来。
那是个令人着迷、高大魁梧的汉子。
大汉子屁股底下的岩石相当巨大,汉子的体重看似和岩石不相上下,或许还更重些。
满脸胡须。蓬乱的头发,看不出到底是发、还是髯。
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油垢和尘埃。
不知是否听到空海的惊叹声?大汉子厚厚的嘴唇露出微笑。出人意表的洁白牙齿,从唇间露了出来。
身上所穿的衣物,褴褛不堪,不知何时洗过,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倒是那口白牙,非常显眼。年龄约莫与空海相近,或许更年轻些。
“有何贵干呢?”空海说道。
“有钱吗?”汉子坐在岩石上问道。
“有啊!”空海漫不经心地回答。
“喂!那样说,好吗——?”逸势人在马上如此警告空海。
盗匪——逸势只差没说出口而已,空海却已完全明白逸势所要传达的意思。
“如此人来人往之处,不致有盗匪出没吧!”空海断然回答。
这些谈话,当然传到汉子耳朵里。
不过,空海和逸势是以日语交谈。汉子不可能明白其意。
那汉子,依旧微笑。不是带有恶意的笑。格外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尽管不修边幅,光是走过他面前就可闻到恶臭,若是重新装扮,洗洗澡,换套好衣服,只怕走到妓院,女人们都不肯放他走呢。
“有多少?”汉子问道。
“相当多。”
“当真?”
“当然不假。”
空海的回答原本就是事实。毕竟是带着二十年的生活费来的。
不仅如此。因为不只是要取得密法而已,经典及佛具也必须带一些回去。
经典,还得靠抄经。抄经,总不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抄,那就太浪费宝贵的时间。雇人来抄经,才是最上策。因此也得花钱。
那金额,不会是区区之数。这些,空海都是有备而来的。
“雇我吧!”汉子对空海说。
“雇你?”空海反问。
“对,雇我。”汉子坦率地回答。
“空海——”逸势做出“不要理他,走吧”的表情。
不过,空海依然从马背俯视那汉子。
“我坐在这里,喊住好多来往的人,却没人搭理我——”
“为何要受雇呢?”空海问道。
“那还用问?当然是没钱啊!”汉子说道。
“原来如此。”空海不禁笑了出来。
“你不是唐人吧?”
“看得出来?”
“啊!唐语说得如此好,真令人惊讶!我看不出来。只是方才听你和同伴谈话,那不是唐语——”汉子伸出粗壮食指,在鼻子下方搔痒。那鼻子笔直又高挺。
“你也不是唐人?”
“半对半错。”
“哦!怎么回事?”
“我出生在天竺。父母双方,一方是天竺人,一方是唐人——”
“那么,你会说天竺话?”空海问道。
汉子的嘴里,霎时,叽哩咕噜说出另一种语言。语毕,又露出洁白的牙齿。
“原来如此。不过,雇不雇你,还要看你到底会做什么。”空海道。
“令人惊讶!你为何懂天竺话呢?”
“只懂一点点。”
逸势从马上用手指戳一下空海肩膀问:
“那汉子,说些什么呢?”
逸势不知不觉中已对那汉子产生兴趣。他也不是全无唐语素养就来到此地的。
最近,已渐渐习惯唐音,在和妓女交谈中,只要不是很艰涩的会话,总也可以听得懂、说得出来。
因此,最初空海和汉子的谈话内容,他还听得懂。但那汉子开始说天竺话时,就不知两人谈些什么。
“他说,他能说天竺话,听过他说的天竺话后,希望我下决定雇不雇他——”空海说道。
空海又转向那汉子。
“会讲天竺话是很好。不过,你到底需要多少钱?”
“多少都行。由你决定就可以,只有两个条件。首先,一定得让我吃饱,人家吃剩的食物也无所谓。我食量很大,一看也知道——”
“另一个呢?”
“我要在长安找人。”
“找人?”
“闲暇时,我想去找个人……”
“找谁?”
“我也不知道。原本应该知道才对,半个月前,遭到强盗——”
“强盗?”
“我睡觉时,有个家伙摸我怀里。惊醒后,和他们打了起来。打倒一个时,被另一个拿着圆木棍,从我后脑打下去。”
“是吗?”
“两人都被我抓起来,交给衙役了。不过,后脑被如此一敲,到底要找谁,却想不起来——”
“为何要找人呢?”
“这也忘了。既然会忘记,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奇怪却一直惦记着。”
“只是找人,当然没问题。不过,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你能够做什么呢?”
“这个……”汉子以粗壮的手指伸到乱蓬蓬的头发里,把头皮抓得咯吱咯吱响。接着嘟囔一句:“我啊,很壮!”
“看来确实是很壮,到底有多壮呢?”
“我曾有一次,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
“赤手空拳?”
“曾有两次,用棍子打死老虎。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不过,空口说白话,小孩也会啊!”
“说得也是。”
好吧——
那汉子喃喃自语,立刻站起来。一站立起来,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有多高大。
骑在马上的空海,说话时的视线和他几乎是等高。
“看吧!”
汉子一说完话,就站在方才坐的那块巨大岩石前。他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用双手环抱起那块巨岩。汉子全身的体积,和那块巨岩的重量似乎不相上下。
霎时,汉子全身充满力量。肩膀和手腕的肌肉,像肉瘤般隆起。
“喝!”汉子从喉咙发出短短的一声。
瞬间,一动也不动。然而,不动也只是那瞬间而已,那块巨岩突然动起来了。感觉像看到奇迹。
“唔!”
那块巨岩,被举到汉子腹部。
“就是这样。”
汉子说话时,腹部“咕噜咕噜”作响。突然一个踉跄,“咚”一声,巨岩发出响声落在地上。然后,汉子整个人瘫坐在那里。
“不要紧吗?”
汉子对空海露出微笑。
“若是平时,我可以举得比头还高,现在肚子委实太饿了——”
汉子说话时,腹部还在发出响声。
“要不要雇用我呢?”汉子问道。
那汉子好像已经动不了,盘腿坐在地上,抬头对着空海微笑。
第四章 胡玉楼
空海住在西明寺。
——二月二十一日。
藤原葛野麻吕等,离开长安已有十一日。
空海独自伫立于西明寺的庭院里,吹着午后的风。空海四周,牡丹花苞已然成形,有如幼儿的拳头般向上伸展。
阳光照射在红色花苞上,闪闪发亮。刚刚爆开略呈红色的嫩芽,不久之后,应该可以长成出色的绿叶,好陪衬牡丹。
在长安,西明寺可是数一数二观赏牡丹的胜地。
由于西明寺牡丹的绽放比其他地方略迟,繁花盛开时,花朵比观赏者还多。
空海在庭院里慢慢走着,偶尔停下脚步注视牡丹花枝,伸手轻轻地扶着枝叶。宛如有一朵?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