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听说,你写得一手好字。”
  宪宗兴味盎然地凝视此位异国沙门。
  在长安,也就是大唐密教界,空海已是第一人。
  宪宗对此也很清楚。
  “听说,惠果阿阁梨的碑文也是你写的。”
  “是的。”
  对此,空海点头称是。
  “朕读了你的奏文。”
  宪宗看似仍在评估空海,始终凝视着空海。
  “文章写得很了不起。”
  此时,宪宗制造出日后以“五笔和尚”之名流传于世的空海传说。
  “朕有事相求于你。”宪宗说。
  “什么事呢?”
  “请你题字。”
  “题字?”
  “不错。”
  宪宗点了点头,又向旁边的侍者使了个眼色。
  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吧。
  侍者趋近,说:“这边请。”
  催促空海等人挪步。
  宪宗起身,走了出去。
  空海等人被催促着,随行在宪宗后面。
  踏着石砌地板前进,不久,前导的宪宗等人走进一个房间。
  空海、逸势、远成则在稍后进入屋内。
  房间约三间四方。(译注:间为日制长度单位,约1。818公尺左右。)正面是一片白壁,以两根柱子每隔一间隔出三面墙壁。
  右侧两面还是簇新的,左侧一面看来颇老旧。老旧壁面上,写有文字。仅此旧壁有题字,右侧两面新壁,则空无一字。
  壁前已准备好龙椅,宪宗在那儿坐了下来。
  “看。”宪宗说。
  空海跨步向前,站在旧壁面前。
  宪宗和其身边围绕的三十余人,用评价般的眼神凝视空海。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众人以这样的视线包围空海。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书法写得十分恣畅。
  笔端自由移动,任思绪游荡,却一点也没有破绽。
  真是了不起的书法大作。
  “这是曹操大人的诗——”
  语毕,空海吞咽下文般地闭住了嘴。
  宪宗身旁的侍者们,发出“喔——”的低沉赞叹声。
  ——空海到底有多少能耐?用此种眼神凝视空海的侍者们,对于空海能说出此诗作者,似乎感到非常惊讶。
  来自日本国的僧人,为何连这种事也知道?的确,那是近六百年前建立魏国的曹操,所作的《短歌行》。
  曹操还被称为“横槊诗人”。据说,只要脑海浮现诗作灵感,即使在沙场上驰骋,曹操也会将槊横放,当场悠然写出诗作来。
  《魏书》中也记载: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
  曹操所作的这首诗,还有下文,此处仅到㈠性有杜康”为止。
  看到空海似乎还有话说,“怎么了?”宪宗问。
  “有个地方不明白,我正在思量原因何在?”
  “什么不明白,请说。”
  “那就是,为何此处会有王羲之大人的书法呢?”
  “空海啊,为什么你知道这是王羲之的书法?”宪宗问。
  身边侍者们一片惊呼、宪宗不由自主地追问,都是合情合理的。
  王羲之是距此时四百年前的古人,其出生地也距离长安很远,是位于山东琅琊。
  他是东晋的书法家。
  可以说,在空海入唐那时,直至今日,无论中国或日本,他都是最负盛名的书法家。
  然则,现代并未留下王羲之真迹。
  建立大唐王朝的太宗,酷爱王羲之书法,曾从王羲之七世孙僧人智永手中取得真迹。
  此真迹正是有名的“兰亭序”。
  永和九年三月三日上巳日——至山阴县赴任的王羲之的住所,广邀文人墨客,举行曲水流觞之宴。当时,聚会地点正是名胜“兰亭”。
  是日,与会诸人,各自写诗题字,汇集成卷。王羲之则亲自提笔写序,放在卷首。
  此正是“兰亭序”。
  太宗驾崩之时,遵其遗命,将“兰亭序”殉葬于昭陵。此书法从此不见天日。
  后世,仅留下碑文拓下或临摹的“兰亭序”,想见到王羲之真迹殊为不易。
  空海到底于何时,又在何处见过王羲之的字迹呢?
  “我国有王羲之的‘丧乱帖’,是从大唐国传过来的。”空海解释:“那是辑合王羲之大人五通尺牍成卷的,但不是真迹。”
  “是这样呀。”
  “是‘双钩填墨’而成的。”
  所谓“双钩填墨”,是真迹上覆盖一张可透见的薄纸,用细笔钩描其下字迹轮廓,然后在其轮廓线中,用真笔填上浓淡合宜的墨汁,此技法主要运用于书法复制。
  尺牍第一行,是以“丧乱”两字起首,所以后来便以“丧乱帖”称之。
  “你见过王羲之的‘丧乱帖’,所以知道吗?”
  “是的。”空海的对答流畅无碍。
  “这确是王羲之真迹。本来写在东晋首都建康的宫殿壁面之上。”
  宪宗说:“听说,当时的天子自山阴县传唤王羲之进京写下的。”
  宪宗继续解释着。
  “据传,晋朝亡国后,北魏孝文帝想得到此墨宝,于是派人将壁面切割成三面,然后运至洛阳,作为宫殿壁面之用。”
  “尔后,我大唐太宗在位时,又将此墨宝自洛阳运出,移至现在这一太极殿上。”
  自北魏孝文帝至唐太宗,掐指算来,已近二百年历史。自王羲之初次写壁,则超过四百年以上。
  此壁上真迹,竟能保存至今。
  真是令人神往的历史纵深,既深邃又有厚重感。
  逸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惟有空海,仍然一副如常的表情立在那儿。
  “本来,三壁都有墨迹,但因老旧剥落,两面壁上的字迹已不见踪迹了。玄宗时曾派人修缮过,所以才会留下白色壁面。”
  玄宗时期算来,也匆匆过了五十年——
  “所幸安禄山那小子,没有对此真迹下手。所以,才能保存至今……”
  “——”
  “不过,白壁就这样搁着,也十分可惜,所以,不知多少回,朕都想找人重新书写——”
  据说,一旦站立在此壁面之前,任何人都会畏缩不前,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因为一旁是王羲之的书法,另一边要并列自己的作品,光想到此点,有人便害怕得直发抖,以致连笔都握不住了。
  这也难怪。
  五十余年来,两壁依然留白至今。
  “空海,如何?”宪宗问道。
  “这面壁,就由你来写点什么吧。”
  咕噜。
  逸势的喉结上下滚动,屏息以待。
  “皇上寄望于我的,就是这事吗?”
  “正是。”
  空海望向回话的宪宗。
  他在估计宪宗的真正意思。
  难道他想试探我?宪宗想看空海畏缩不前,并看他将如何拒绝,以为取乐?然而,这样的想法浮现脑际,不过是刹那间而已。
  空海知道自己体内流动的血液,不可抑止地温热起来了。
  这不是干载难逢的机会吗?自己所写的书法,得以并列在王羲之墨宝之旁。
  不知不觉,空海的心跳加快,脉搏贲张,满脸泛红。
  宪宗到底想试探什么,这已无关紧要了。众人面前,宪宗亲口说出这一件事。只要空海点头应允,此刻,包括宪宗本身,谁也阻止不了了。
  “乐意为之。”
  空海脸上浮现笑容,点了点头。
  本来,大唐帝国皇帝所期望之事,是不容他人拒绝的。话虽如此,如果写了无趣的字——空海已完全没有这种担忧了。
  “两壁原本写了什么字呢?”空海问道。
  “可以查明。”
  宪宗点了点头。
  宫中当然留有记录。
  “可是,我不打算说。没必要重写一样的字。”
  “知道了。”空海才颔首,旁边的侍者便说道:“这边请,东西都准备好了。”
  空海定睛一看,房内一隅搁着一张书桌,笔、墨、砚一应俱全。
  用的是大砚台,水也准备得很充足。
  粗细不同的毛笔,准备了五只,都是既大且粗的笔。
  “磨墨之时,你思量一下,要写些什么。”
  宪宗说。
  空海人在右侧白壁之前。
  壁面附近,搁着一张书桌,其上盛有墨水饱满的砚台。
  空海右手握住笔,笔端悠悠蘸湿墨水。
  看不到空海紧张的模样。
  ——这男人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宪宗身边的侍者们,用异样的眼神望着空海。
  ——王羲之在大唐的价值,这男人真的懂吗?——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沉稳镇定?人尽皆知,大唐历来多少杰出书法家,在此壁前畏缩不前,写不出一个字来。
  握着饱含墨汁的笔,空海站在壁前。
  顿了一口气,空海说:“那,就动手了。”
  话才落下,手已舞动起来。
  手笔酣畅流动。
  毫无停滞。
  空海握在手中的笔端,连续不断地诞生文字在此世间。
  速度飞快。
  宛如观赏一场魔术。
  空海的肉体看似也在壁前尽情舞蹈。
  一会儿,便写下一篇诗来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空海写就此篇诗作之时,惊愕、赞叹声四下沸腾。
  此是秦汉之际,与汉国刘邦争霸的楚国项羽所作的诗。
  最后一战之前——也就是倾听“四面楚歌”的项羽,觉悟死期将至,令其爱妾虞美人起舞时所作的诗。
  骓,是项羽的爱马。
  此后,项羽以一己之剑杀了虞美人,随后骑骓奔向战场。
  由于左侧壁面有曹操诗作,空海有意让两者相互呼应,因而选用同为乱世英雄的项羽之诗作。
  趁字韵未散之际,空海右手再握住四只笔。
  加上最先握住的笔,此刻,空海已将五只笔全握在手上。
  他将五支笔整合为一,在砚台内蘸墨。
  五只笔蘸满一大半残墨。
  空海立在中央壁面前,“那,就动手了。”
  说完,马上弯下身子。
  “喔……”
  压低的声音,自旁观的众人口中传出。
  橘逸势也不假思索地随侍者们一起叫出声。
  因空海最先落笔之处,是在壁面最下方。
  粗黑的水墨线条,自下而上竖立而起。
  自下而上——这样的笔法,大唐、日本都不曾见过。
  空海到底打算干什么?最后,踮起脚尖般,走笔画过壁面至头顶之上才止住。继之,空海蹲下身子,从方才刚刚写下的粗线右旁——也就是下方,由右至左落笔拉出一条横杠。
  于是,壁面之上拉出这样的两条线。
  与由下而上画出的线条一样,由右而左拉出的横线,也不是书法的传统笔法。
  而且,收、拉、顿、跳一人尽皆知的笔法,空海一概不用。
  接着,空海在右侧画出一条线,夹住那条横线。
  笔画还是由下而上。
  线条忽而右摇、忽而左摆,变化成意想不到、由上而下的粗细线条,其形状一如起笔。
  空海的手继续动作着。
  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线条,画落在壁面上。
  然后,随着线条的增加,壁面首度出现成形的字体。
  空海顿笔时,“嗯……”
  呻吟般赞叹的声音,自宪宗嘴里流泻而出。
  出现在壁面的,仅有一个字:树字还没写完。
  最后,空海搁下五只笔,右手持砚,冷不防,“叭”一声,将全部残墨,气势磅礴地往壁面盖落下去。
  此刻,传来一片欢呼声。
  空海最后盖落的墨,变成了“、(点)”。
  如此,中央壁面上,那巨大的“树”字便完成了。
  空海最后所盖落的墨汁,溅及四周壁面,一部分则垂流下来,乍见之下,实在看不出来是“、”,整体观之,却是一个漂亮的“树”字。
  不是篆书。
  不是隶书。
  金文、草书都不是。
  然而,这个字却是道道地地的“树”,比任何书法写出的字,看来更像“树”。
  巨大的树,由下而上向天延伸,枝桠自在舒展。
  字形雄浑又饱满多汁。
  那个字写得歪斜,却歪斜得极有力道,堂皇的大树风格,展现在字间。
  “真是了不起……”宪宗大叫出声。
  “不敢当。”
  手上还拿着砚台,空海回答道。
  “那个树,是曹植的‘高树’吧。”宪宗问。
  “您说的是。”空海俯首致意。
  曹植,是曹操之子。
  他与曹操另一子曹丕并列——曹操、曹丕、曹植,人称“三曹”——也是一位才华出众的诗人。
  曹植有首诗:高树多悲风以此为起始旬。
  高树多悲风——意指“高大的树,常吹来悲戚之风”。
  依此,空海在壁面上写下“树”之字。
  相对于左侧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