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刘云樵大叫一声后,掉头就从家中落荒而逃。
  二日前,透过朋友引见,刘云樵找上了青龙寺的和尚商量对策。
  归途,他出现在和胡玉楼连栋的雅风楼。几杯酒下肚,就把猫怪的事一五一十讲给玉莲听。
  昨日,空海和逸势才能从玉莲口中听说此事。
  “后天,不知青龙寺的哪位和尚,要到刘宅一探究竟。”玉莲说道。
  后天——也就是明日了。
  “空海,妥当吗?”逸势说道。
  “何事呢?”
  “此次的妖怪,可不比上回的勺子精。”
  “是不一样。”
  “也许镇压不住。”
  “对。也许镇压不住。”
  “喂、喂。”逸势严肃地叫道。“不要随意就附和。空海!我不希望你如此回答——”
  “该如何回答呢?”
  “该说‘没问题。全看我!’”
  “没问题。全看我!”空海说道。
  “我要生气了。空海!”
  “不必生气。”
  “我真的生气了。我是真心为你担心。也许是一个厉害的对手,也许会卷入德宗皇帝之死的纠葛当中。”
  “我明白。”
  “看不出明白的模样。”
  “唔。”
  “你的模样,好像要去观赏什么奇珍怪兽。”逸势一说完,空海放声大笑。
  “厉害啊!逸势。正是如此,你能够看透人心——”空海说道。
  “啪!”逸势以脚尖踢着小石子,一副不耐烦神情。
  “逸势——”空海对着一个劲儿踢石子的逸势叫道。
  “何事?空海。”逸势的声音中,透露着微微的怒气。
  “抵达刘云樵宅邸前,有些事情要告诉你。”空海表情严肃。
  “嗯。”
  “若是无法遵守我所说的,逸势或许不要进入屋内,在外头等着比较好。”
  “何故?”
  “正如你所言,此次的妖怪,相当厉害。”
  “喂喂,不要威胁我。空海——”
  “我说的是实情。”
  “明白。空海!总之,先说来我听听。能否遵守,之后再回答。若是无法遵守,我就老老实实在外头等。”
  “你听好,逸势——”空海说道。
  “嗯。”
  “我们前往的云樵宅邸,会在那里碰到妖怪——”
  “嗯。”
  “那妖怪必定会说得天花乱坠。但是,绝对不可答腔。”
  “为何?”
  “不可相信妖怪所言。全当它是假的。”
  “何故?”
  “若是照实回答妖怪所说的话,不知不觉间就会中咒而被附身。”
  “因此,得把妖怪的话都当成假的——”
  “对。”
  “明白了。当成假的即可。”逸势答道。
  空海瞥了一下逸势,又说:
  “不。逸势!我的说法不妥当,不必认真地把妖怪的话都当成假的——”
  “什么?”
  “怎么说呢?总之,若是认真地把妖怪的话都当成假的,对妖怪而言,如同完全相信它一般——”
  “咦?”
  “若是你全然当成假的,也可以将计就计,让你中咒。”
  “是你说要把它当成假的呀!空海。”
  “嗯——该如何呢?”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的。”
  “总之,妖怪也可能说真话。不,或许真话比较多。因此,一不留神就全信了,可是它突然说了假话,你也会因为前头说的全是真的,连假话也相信了——”
  “……”
  “比如说吧,有人去调查你的族谱,知道父亲是何人、母亲是何人,两人出身何地——”
  “嗯。”
  “但那人与你初次见面。”
  “嗯。”
  “那人突然如此道出:逸势先生,令尊何许人、令堂是何许人,对否?——”
  “嗯。”
  “两人出身何处,令尊某某云云。其实,告诉你的这些事,都是经过调查得知的——”
  “嗯。”
  “你必定大为惊讶。”
  “是呀。”
  “之后,那人开始说假话。追溯到你所不详的远祖家谱,说古代你的祖先是统治着某处的某氏——”
  “嗯。”
  “如此一来,常人都会必信无疑——”
  “我明白你的意思,空海。不过,也有不明白之处。”
  “何处不明白呢?”
  “既是如此,我该怎么办呢?”
  “说的也是。”
  “既不可相信,也不可当它是假的……真叫人左右为难——”
  “把妖怪所说的,全当作一阵风即可——”
  “风?”
  “嗯。当作一阵风,非假也非真。风就是风——”
  “好,明白。当作一阵风即可。”
  “你办得到吗?”
  “大概办得到。”
  “方才所说的事,千万记住!不可回答妖怪的话。妖怪就由我一人来对付——”
  “明白了。不过,若碰到非答不可时——简单说就是妖怪问我时——又当如何呢?若是一直不回答、不回答,照你的说法,可也行不通啊——”
  “正是。”
  “此时应当如何?”
  “有个好计谋。若是万不得已、非答不可时,就如此说。”
  “如何说?”
  “该如何呢?空海——”空海模仿逸势的语气说道。
  “好。明白。”逸势回答。
  “喔!那好像就是刘云樵的宅邸。”空海说道。
  空海和逸势,伫立在刘宅前。
  四周环绕着围墙,正面有个门。门扉半掩着。
  仰头一看,门檐上好像有片乌云,朦胧地蟠踞着。
  从门缝里看到的庭院、枯草及新长的野草,到处蔓生着。
  “总觉得不是什么令人心安的宅邸,空海——”逸势低声嘟囔着。
  逸势也敏锐地感觉这宅邸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要不要在此等着?”空海说道。
  “不。既来之,则安之。我也要进去。”逸势说道。
  “好。”
  “嗯。”
  空海用手将门推开。
  “走吧!”
  于是,空海和逸势就这样踏进了刘云樵的宅邸。
  庭院里杂草丛生。
  当中有一半是枯草,另一半则是从枯草之间蔓生出来的青草。
  高大的槐树、木犀树伫立其间。
  房舍的阴凉处,可以见到宛如柳树及夹竹桃的植物。
  虽然,春日的阳光灿烂地往下照射,阳光的温度却好似传不到地面。空气中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灿烂的阳光,在屋顶的稍高处就变了个样子了,就是这种变样的阳光照落在地上。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轻轻抚过肌肤。
  怪的是,这风宛如带有刺刺的触感。
  “这样的屋舍,不像有人住。”逸势说道。
  “有人住啦。”空海答道。
  “啊?”逸势转向空海。
  “你看那里。”
  空海以视线示意某处。逸势转头望过去。
  高大的槐树下,有个女人无声无息伫立着。年约三十上下,是个皮肤白晳的女人。
  “有个女人……”逸势边吞口水边说道。
  伫立在杂草当中的女人,头微微倾着,嫣然带笑。黑色的头发,盘得高高的。
  “过去吧!”
  空海说着,就踏着悠然的脚步,往草上走去。逸势跟随其后。
  走到女人面前时,逸势差点惊叫出来。
  “看!你看!空海——”逸势用手肘碰一下空海。
  逸势想说什么,空海早已了然于胸。
  有一只猫,卧在女人的头上,以绿色的瞳孔,凝视着空海和逸势。
  看起来好像盘得高高的头发,原来是这只黑猫。
  “久候大驾。”女人红唇带着微笑。
  仔细一看,脸上涂着白粉、双颊上抹着腮红。看来是费不少功夫,好好打扮了一番。
  逸势感到非常惊讶,立刻猛吞口水,告诉自己:不,不要被骗!
  ——所谓久候大驾,没有的事。逸势要自己如此认为。
  “真是失礼。”空海从容说道。
  “因为昨夜才知道你们今日要来的事,光是打扮就花了很多时间,所以没能准备丰盛的酒菜——”女人说道。
  “请不必如此费心。是我们不请自来的。”
  空海说完此话,女人又露出微笑。
  其间,女人头上那只猫,一语未发。只是默默注视着空海和逸势。
  “请——”
  女人好似在催促空海和逸势般,自己先走在前头。
  从可以闻到腐败味的玄关进入屋内。走过阴暗的木板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
  床上铺着垫子,上面摆着简单的酒菜。琉璃酒瓶配上琉璃杯。
  琉璃盘子上,摆放着不知用什么肉和青菜一起煮的菜肴。也有小盘子和筷子。
  待空海和逸势坐定后,那女人坐在两人对面的位子。
  并坐的空海和逸势的左手边,可以看到庭园和方才女人伫立的那棵槐树。
  “来一杯,如何呢——”女人拿起瓶子,伸向空海。
  “请微量即可。”空海说着,握着酒杯,放在女人前面的垫子上。
  女人把酒斟到琉璃杯内。是葡萄酒。
  “您如何呢?”空海的酒杯斟毕,女人看着逸势说道。
  “如何呢?空海。”逸势瞥了空海一眼说道。
  “稍喝些,无妨。”空海说道。
  逸势默默把酒杯往前摆。斟毕,女人又朝自己的酒杯倒酒。
  三人拿起酒——葡萄酒——啜饮一下。三人都只是轻轻触一下嘴唇而已。如此,仪式结束了。
  “唐语说得真好。”女人轻启红色湿润的嘴唇说道。
  “是。”
  “倭国,也有如此的酒吗?”女人问道。
  所谓唐语、所谓倭国,看来女人早已知道空海和逸势从日本而来。
  “没有。”空海答道。
  “听说空海先生和逸势先生,书法造诣相当高明。”女人徐徐说道。
  女人的含意,明显是在告诉两人“连你们的名字我都知道”。
  “无足挂齿。被贵国的人如此说,只觉得汗颜。”
  “您太谦虚了——”女人黑溜溜的眼睛,紧看着空海。
  女人头上的黑猫,依然未发一语。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卧在那里。
  听起来像普通对话,其实不普通。宛如进入异样的世界。
  “不知您今日为何来访?”女人问道。
  “没什么事。”空海说道。
  “没什么事?”
  “对。只想和您说说话才来的。”
  “说些什么呢?”
  “什么都好。只要能和您说话即可——”
  “当真?”女人问道。女人的目光,显得无神。
  “当真。”空海答道。
  “谈些什么好呢?”
  “谈些有关宇宙的事,如何?”
  “宇宙——吗?”
  “对。”
  空海答毕,女人露出微笑。
  “空海先生,真是风趣啊!那么就来谈谈宇宙吧!”
  空海和被妖怪附身的女人,就此开始一段奇妙的宇宙问答。
  那真是一段奇妙的对话。
  从东海小岛国而来的留学僧沙门,和刘云樵之妻——附身春琴的妖怪,相互交谈出这段有关宇宙种种的对话。
  有时谈佛法,有时谈玄道之理。
  有时空海问、妖怪答;有时妖怪问、空海答。
  橘逸势,只是安安静静端坐聆听。
  两人的谈话,有时合而为一;有时各说各话,话题千变万化,不知会停在何处?
  譬如当女人问道:
  “空海先生,您认为世间最大之物为何呢?”
  空海就答道:“言语吧!”
  “何故?”
  “无论多大的物体,都能以言语为它命名,也就是都能收纳在以‘名’为器之内。”
  “有无法以言语命名的大物吗?”
  “若是有,到底是何物?您可以说明吗?”
  “无法说明。因为在我为您说明的当下,那物体就变得比言语小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世间最大之物当属言语。”
  “那么,空海先生,您认为世间最小之物为何?”女人问道。
  “那也是言语吧!”空海答。
  “为何?”
  “无论多小的物体,都能以言语为它命名,也能以言语向人示意。”
  “即使以言语命名,是否有能从言语这细网溜过之物呢?”
  “若是有,到底是何物呢?您可以说明吗?”
  “无法说明。因为在我为您从言语这细网捞起来途中,那物体就变得比言语大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世间最小之物为言语。”
  又譬如,空海问女人:
  “美和丑,是否存在世间呢?”
  “不存在。”女人答道。
  “何故?”
  “因为这不过是人类特属的言语之一。要非人类特属的言语,也就是能够表现天道的言语,才可能存在世间。”
  “所谓能够表现天道的言语,所指为何呢?”
  “首先,就是数字。另外,有坚硬、柔软、冷、热等,还有用法精准的大或小。”
  “能否说明?”
  “人类特属的言语,不具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