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平康坊。”空海说道。
  “你说的平康坊,不是在前方八里处吗——”
  逸势所说八里的“里”,就是平安时代日本所使用的“里”。
  一里,约为七百公尺。
  逸势对空海所说的就是——平康坊不是在前方五、六公里处吗?
  不过,空海并未回答。只是默默地走着。
  “打算前往胡玉楼吗?”逸势问道。
  因为胡玉楼位于平康坊。
  “想见玉莲,听她叙述详情。”空海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怎么回事?”
  “没什么。”
  “不,今天的你,完全不似平日的你。平日的你,不都是慢慢走,还谈些复杂难懂的道理吗?”
  “不,这才是我平日的脚力。只有和逸势一起时,才慢慢走。”
  “现在难道不是和我在一起吗?和我在一起时,不是都稍微放慢脚步吗?”
  “确实如你所言,我好像有些兴奋。”
  “为何事而兴奋呢?”
  “果然发生如我所预料的事情。我认为刘云樵宅邸的妖怪,不会那般轻易就被降伏,果真如此。”
  “你确实说过这话。”
  “虽然一切都照我所料进行,中间却有所差池。”
  “差池?”
  “我过于相信自己的计策了。”
  “什么计策?”
  “我要刘云樵来找我的计策。”
  “原来是那件事呀!”逸势点了点头。
  逸势想起那件事——空海拜托玉莲和牡丹,刘云樵若有什么事,叫他到西明寺来找空海。
  “我以为事情会进展得慢些。没想到现在刘云樵竟发疯了——”
  “慢些?”
  “嗯。附身在春琴身上的妖怪,若想对刘云樵如何,早就下手。至今尚未下手,我认为暂无大碍。不过——”
  “不过怎样?”
  “对方也许只是在利用刘云樵而已。不,或许还有更大的仇恨吧?还是原本并不想让刘云樵发疯,他自己却疯了——”空海自问道。“不过,逸势啊!最重要的倒不是这件事——”
  “什么事?”
  “若是青龙寺当日就得知刘云樵发疯,我就比青龙寺迟了二日半。”空海说道。
  “喂,等我一下——”
  走在前头的空海又加快脚步,逸势边喊边追。
  第八章 孔雀明王
  宝殿正面有尊黄金铸造的佛像。
  那是一尊座像。巨大的座像。
  座像的高度,看起来约有平常人的三倍高。
  结跏趺坐——
  双手交握。大拇指握在掌中的金刚拳。
  左手的金刚拳伸出食指,右手的金刚拳则握住这食指。
  这是智拳印——
  从这个握拳印,可以得知这佛像正是大日如来。
  大日如来——密宗认为,这世界上无所不在的宇宙根本原理、真理,正是这大日如来。
  梵语为Mahavairocana——汉字则译为“摩诃毗卢遮那”。
  宽敞的宝殿之中有一个台座,大日如来端坐其上。
  如来所在,是朵巨大的黄金莲花座。如来佛像所映像出的黄金色,洋溢在阴暗的宝殿里。
  如来像的周围,诸佛围绕,宝殿的四隅,分别是东西南北的守护尊神。
  东为持国天。
  西为广目天。
  南为增长天。
  北为多闻天。
  在阴翳映照出的黄金色光芒中,诸佛及尊神妖艳地呼吸着黄金的微光。
  大日如来的尊前,一位瘦弱的僧人独自端坐。
  并不全因剃度所致,头上光秃秃已无一毛。是位老僧。年龄约在六十上下。眉毛已白。白眉长得惊人,几乎盖住眼睑。柔和的眼睛周围满是细细的皱纹。虽有皱纹,肌肤却是健康的桃白色。
  老僧独自端坐,既不诵经,也不做其他事,只是以柔和的眼神,默默凝视着大日如来。
  老僧的眼神,浮现出各种表情,随即又消失了。
  宛如凝视这尊大日如来,眼前就会展现各种景色,这一幕又一幕的景色,都让老僧感到新鲜而浮现惊奇的表情。
  老僧背后,有人走来。
  “惠果师父。”那人喊道。
  被唤为惠果的老僧,转身一看。有位年约五十的僧人,伫立其后。
  “义明吗——”老僧惠果说道。
  “正是。”
  被唤为义明的僧人,跣足踏在闪着黑光的宝殿木板上,走到惠果的后方才坐下。
  惠果再次转身面向义明。身体稍微挪向一旁,斜对着义明。
  可能是不好将自己的屁股,正对着大日如来的一个自然动作。
  义明笔直端坐,直视惠果。他的相貌端正。从他端坐的架势及端正的相貌看来,不似僧人,倒像一位凛然的武士。
  “有何事吗?”惠果问道。
  “有些事不能不向您报告——”义明说道。
  “唔。”
  “或许您已经耳闻,就是有关金吾卫刘云樵之事。”
  “被妖猫附身那事吗?”
  “果然您已经听闻。”
  “不是已经派出明智和清智一探究竟吗?结果如何呢——”
  “是的。虽然明智和清智说是已经顺利解决——”
  “其实,并不顺利——”
  “是的。”
  “听说那只妖猫还能预知德宗皇帝之死——”
  “是的。”
  “义明,何以不早些对老衲说呢?”
  “弟子原本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明智和清智应该可以降伏。”
  “嗯。”
  “对青龙寺而言,经常有这类降伏妖物的请求。弟子认为不需要事事禀告、事事请示惠果师父。”
  “算了。这也没办法。”
  “实在对不起。”
  “结果如何?可否说予老衲听听——”
  “是……”
  于是,义明就把刘云樵和猫怪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大致描述了一下。
  惠果以柔和的神情聆听义明的叙述,并不断“嗯嗯”地颔首点头。
  听完后,惠果问道:
  “义明。佣人何时发现失常的刘云樵呢?”
  “三日前近中午时分——”义明说道。
  “三日前啊——”
  “刘云樵委托青龙寺降伏那只猫,佣人们并不知情,所以才迟迟未来通知。”
  “明智和清智,曾一度以为猫已经被降伏,不是吗?”
  “正是。”
  “到底是根本没有降伏呢?——还是另有其事,以致刘云樵失常了呢?”
  “刘云樵的妻子春琴行踪不明,想来必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既然是已被降伏的妖怪,又如何来附身呢?——还是看起来像被降伏,实际上根本不是——”惠果话说到此,就中断了。
  义明默默等待惠果再度开口。
  “无论如何,这妖怪可不是泛泛之辈。”
  “正是。”
  “还有顺宗之事……”惠果低声喃喃。
  顺宗——继德宗而即位的皇帝,亦即德宗之子李诵。
  “还有路旁竖牌子的事件。”
  “就是‘德宗驾崩,后即李诵’那事?”
  “这事也颇令人担心。”
  “老衲来日不多,却发生种种的事情——”
  “您又这样说……”
  突然,惠果的眼神似乎看着很遥远的远方,说道:
  “义明。无论是密法,还是其他事,主要都在人啊!”
  停留在遥远虚空的目光,突然转向义明的脸上。
  “要有人传,密才能存在。”
  “……”
  “老衲所痛心,或许尚未找到密法的传人时,老衲已经离开人世。”惠果闭上双唇。眼神又眺望着虚空。“若是如此,那也只好算了——”惠果眺望虚空喃喃自语。
  “义明。人啊!有所谓的“器”。有与生俱来的器和因修行得来的器,器的大小、深度因人而异。在老衲的器里所装满的密法,老衲想一滴不剩倒入另一个器里,因此必须有一个和老衲一样大小的器,或在老衲之上的器才行……”
  “是。”义明静静地颔首。
  “今日,如来佛的脸庞是如此祥和。这脸庞也映照出老衲的内心。无论何时如何观看,都不会感到厌倦。”
  “打扰您了吗?”
  “不。仅是神游,于事无补。只在天上的佛,就像不使用的银子。佛和银子,都是被使用才有意义——”惠果的目光,再度转向义明。“方才提到的那事。刘云樵如今人在何处?”
  “听说寄居在金吾卫同僚家中。”
  “老衲想和他见个面。可以安排吗?”
  “是的。”
  “二日后,应该有空。”
  “遵命。”
  “不是有好几件事要报告吗?”
  “正是。”
  “还有何事呢?”
  “西明寺有一位从倭国来的留学僧,我想您也有耳闻——”
  “就是在洛阳官栈,解决怪异事件那人吗?”
  “正是。”
  “嗯。”惠果点头后,眼睛眯得有如微笑般。“名唤空海吧?”
  “是的。正是那人。”
  “听志明和谈胜说,是一个颇具文才的人。老衲也耳闻他有所谓世亲有两人的说法,还说要来盗取密法等等……”
  “是的。”
  “如何还不来盗取呢——”
  “是的。听志明和谈胜说,这个空海还会出入妓院……”
  “喔——还会前往妓院吗?”
  “最近对祆教颇感兴趣,和个中之人好像也有交往。”
  “呵呵——”惠果露出有趣的神情。“你对空海的事,知之甚详。”
  “西明寺的志明和谈胜觉得甚为有趣,才说予弟子听。”
  “原来如此——”
  “那个空海,对方才提到的那只猫似乎颇感兴趣——”义明说道。
  “嗯,这——”惠果有如孩子般泛起微笑神情。“老衲有意让凤鸣和他见面之时……”
  “就是吐蕃来的凤鸣——”
  “嗯。”惠果颔首应道。
  此时,空海和逸势正在赶路前往胡玉楼。
  空海和青龙寺,几乎都在同时得知刘云樵的变化。
  “不过,义明啊!”惠果说道。
  “是。”
  “这件事,根源看似很深邃,老衲或许不得不出面……”
  语毕,惠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空海突然醒过来。眼睛并未睁开。闭着眼睛思索,为何自己会醒来呢?
  半意识,还在睡眠中。眼睛若一睁开,就完全醒过来了。
  白昼,和逸势从平康坊归来后,增加了许多不得不处理的事情。在脑中归纳后,委托大猴去办,又如平日般和大猴学习天竺语。
  天竺语——意即梵语。
  完毕后,就在灯火下,记下自己所见、所闻、所思。
  今夜所记是有关祆教之事。
  空海想到可以进一步将祅教的火融入密教的法门之中。记载这些事,不知不觉中感到非常兴奋,直至夜半才完毕。之后,躲进了被褥。
  对空海而言,今晚难得在黑暗中神智如此清晰,无法立刻睡着。
  透过火,自己和宇宙一体化的“理”与“行”,已经在空海内心成形。他知道其理论,但要转换为语言时,手写的速度却跟不上思考的速度。
  所以很不耐烦。
  虽说不耐烦,但对空海而言,以语言来追赶思考的作业,并非一件令人厌恶的工作。
  以简短的语句把疾速的思考记录下来时,空海会误以为言词或许已经追上思考了,而觉得连灵魂都在驰骋。
  这些工作做得太过头了,以致停手后,人躺在被褥里,脑海却还持续在工作着。
  任由脑子不停地转动,然后将自己的意识远离肉体,让意识如眺望风景般地观看自己脑中的转动。
  眺望之间,昏昏欲眠,终于睡着了。突然,又醒了过来。
  空海集中精神,让心绪沉静。
  耳边传来邻房逸势的睡声。不过,并非因为这睡声而醒来。
  黑暗中,鼻子吸进了混杂着细微花香味的空气。那是桃花香味。
  不过,亦非因为这花香而醒来。
  好像有某种动静。空海再度屏气凝神。
  有动静。是耳朵。双耳,感觉有动静。
  那动静,有如细细的蜘蛛丝,不,比这还更细上一百倍的东西,缠住耳朵的深处。宛如耳朵欲嗅出细微花香的感觉。
  细微的,只是一种很细微的动静。
  睡梦中,空海好几次都感觉自己的意识,被这动静的细丝所牵触。
  “来吧,”那动静如此细语。“来吧……”
  空海睁开眼睛,凝视着黑暗。黑暗中,闪烁着微弱青色光芒。是月光。
  窗户微微开启,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在黑暗的房内闪动着微弱的燐光。
  到底要我去何处呢?空海自问。起身坐着,转头张望。四下无人。
  “来外头……”
  耳朵深处听到声音。
  ——嗯。空海起身站起来。下了床,穿着寝衣,跣足走到外头。
  外头是庭院。跣足踏在冰冷的土地上。夜气笼罩着空海的肉体。
  月光下,花苞鼓起,开展的叶面和牡丹花并立。
  “来吧……”声音又传来。
  空海循着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