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自己的肉身,仿佛极其轻易地与天地合而为一。
肉体是天的一部分,也是大地的一部分。
是风的一部分,也是容纳看得见、看不见、所有这一切的宇宙的一部分。
心,也是如此。
心是肉体的一部分。
肉体也是心的一部分。
这不是理论。
是空海亲身感受、体会出来的。
空海立于曼陀罗之中。
发怔出神,仿佛陶醉于曼陀罗的境界,悠然自得地跨出脚步。
逸势在远处,忧心忡忡地望着空海。
一旁是大猴。
再一旁是白乐天。
再一旁是柳宗元。
再一旁是张彦高。
再一旁是徐文强。
还有卫士数名。
此刻,对空海来说,逸势的心脏跳动历历在目。
他感觉得出,所有看得见、看不见、感知得到、感知不到的一切,彼此之间都有一条无形的线连系着。
仿佛进入冥想状态,肉体正在品尝天之甘露一般,空海将周遭所有一切纳为己有。
在这当儿,空海的视觉能力、感知能力,似乎突然倍增了。
甚至舌尖也能感知空气的味道。
空海知道,入唐以来,自己的肉身和冥想力更加敏锐了。
空海陶醉在这天地之间。
心情舒畅不已。
空海心想,原来就是此种境界。
在倭国室户岬,持续半个月静坐所达到的境界,此刻,在极短时间内就达到了。
室户岬那时,自己曾经历一口吞下天星的神秘体验。
虽说目前的境界不如当时浓烈,肉身却比当时更增加了些许透明感。
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小草抽芽时,想从大地之中伸展而出的力量。
无数的草。
无数的虫。
细微渺小的生命群体。
汇集这些渺小生命群体,所形成的那股难以置信的顽强力量,此刻,正在这片大地之中冬眠,也正准备自沉睡中苏醒。
然后——
不同于那些令人发狂般的生命力,另一种力量也沉睡在这大地某处。
这一切,空海都感觉得到。
他知道,自己正笔直朝着那股黑暗力量前进。
啊——
空海恍然大悟,自己正站立在那力量之上。
正在那力量上面踱步。
只是,没想到那力量所横亘的范围竟是如此广大。
还未到达。
再往前走吧——
空海继续踱步,在该处停住。
就是这里。
这里正是那力量的中心点。
空海站在该处,仿佛探看幽深大地底部一般,把视线落在自己脚下。
下面的泥土之中,层层迭迭地横亘着某种东西。
一个……
两个……
三个……
不只这些。
数量多得数不清。
是一种没有生命的力量。
不但没有生命,而且令人背脊发凉,来路不明的力量,正沉睡在自己脚下。
空海感觉得到。
“就是那儿,空海先生……”
徐文强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果然是这里。
空海点点头。
站在远处的男人们,慢条斯理地朝空海所在的位置走来。
有种被人施行强大咒术的东西,正沉睡在这地面之下——
一边眺望着朝自己走来的男人们,空海一边冷静地真实感知这件事。
尽管如此,也未免过于——
空海再度深切感知到,自己所被卷入的力量竟是如此的强大。
第十五章 咒俑
春阳之下,数名男子挥锹挖掘地面。
在徐文强的广大棉田中央。
正在挖掘之人,是徐文强的佃户跟大猴。
总计动用五名人力。
开挖至今,已耗费近半天的时间。
此刻,所挖掘的地洞深度已比人深。身材魁伟的大猴立在洞穴下,伸手已够不到洞缘。
由上往下直挖,随着地洞愈挖愈深,清除积土,便愈花费时间。
看到这一情景的空海指示道:
“不要直直往下挖,挖成斜面,像坡道那样——”
地洞的大小及前进的角度,全由空海决定。他还把作业分为挖土和运土,两者轮番上阵。
经过空海指示,作业速度倍增。
橘逸势见状说道:
“空海,你真是能干。”
因为空海指示正确,从旁看得出来,洞越挖越深,效率卓著。
两年后,空海返日,也曾着手各种土木工程。
在他的故乡赞岐,棘手得让专家宣布放弃的“满浓池”湖堤工程,空海也能竟其功。
原有水湖周围约四里,面积八十一町步(译注:一町步约合一公顷)。湖面横跨七箇村、神野村、吉野村等三个村庄,数百聚落的灌溉用水全都仰仗这座水湖。每年大雨溃堤,水淹房舍、田地,牛、马或人惨遭溺毙。不但农作物收成无望,还会造成疫病流行。
官吏、专家整治经年的工程,最后半途而废,转向空海求援。
空海只耗费月余时间,便将工程顺利完成。
土木工程,是一种讲究理路的作业。
有效运用人力和马力,在合理的顺序和方法之中,营造合理的结构。思考这种事理,似乎很适合空海的头脑。
此处顺带一提,空海也擅长用人,如何鼓舞人心,让人一鼓作气,他颇精于此道。
“空海先生,最近怎么老叫我挖地洞啊?”
大猴一边挖掘,一边从洞底朝空海喊道。
在空海的注视下干活,他似乎很快乐。大猴上半身裸露的肌肉沾满泥土,泥土和着汗水流淌而下。
洞穴外搁着装满凉水的陶瓮,随时可用勺子饮用。
不仅空海与逸势,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徐文强也丢下安放在对面柳树阴下的椅子,都站到地洞旁边探看着。
他们似乎都想亲眼目睹,何时会挖到底,又会挖出什么东西来。
洞穴最深之处已逾九尺。
“还要继续挖吗?空海先生——”大猴问。
“还早还早,还没挖出东西呢。”
即使空海没有吩咐,大猴双手仍挥个不停。
强烈的泥土清香,自洞底向上飘升。
“哪,空海,这儿到底埋藏什么东西?”逸势问。
“不知道。”
空海往下探看地洞答道。
就在此时——
金属与某种坚硬物体碰撞的声音响起。
“好像有什么东西。”
大猴在洞底说。
他所挥动的铁锹前端,在地里触碰到某种坚硬的物体。
柳宗元先探出身子,洞旁的一伙人跟进,全伸头往洞穴探看。
洞底正在工作的其他人,也都停下动作。
“会是什么呢?”
大猴说。
在坚硬物体四周,用铁锹轻敲了数回,大猴将锹搁下,双膝着地,徒手翻拨泥土。
“哇呀——”
大猴惊叫。
“空海先生,那东西是颗人头!”
大猴除掉附在“那东西”上面的泥土,站起身,退到一旁,好让在洞口上探看的众人,也能看得见“那东西”。
的确是颗人头。
不过,当然不是真正的人头,而是人造的人头。
“我看不清楚。”
话说完,空海就径自滑下洞底。
空海之后,柳宗元、白乐天、橘逸势也鱼贯滑了下来。挖掘的佃户都上去了,只有大猴留在原地。
五人团团围住“那东西”,原本还算宽敞的洞底,一下子挤满了人。
“那东西”是颗实物大小的人头。从洞底出土的只有头部。
空海斜看着“那东西”,并以手触摸。
很坚硬。
却不是石头那样的坚硬。
“是陶器——似乎是俑。”空海说道。
“那东西”蓄髭胡、结头髻。脸、眼、鼻、口、耳——做工逼真,让人看不出是人工制成的。
“这手艺,看得出是何时的样式吗?”
空海自顾自地随口发问。
“看不出来。”
柳宗元像是代替众人发声似地,边回答边摇头。
最后一个下到洞底的张彦高,凑在逸势身后窥看那颗人头,忽然惊叫起来:
“这、这个,就是那天晚上,从这儿出土,随后就消失无踪的人。我确定就是这副模样。”
因为兴奋与莫名的不安,张彦高的声音颤抖不已。
直至向晚时分,两尊陶俑才从地洞底下完全挖出。
此刻,两尊陶俑正伫立在地洞上的土堆旁。
那是人——且是士兵的立像。
比真人大了许多。
与大猴不相上下。
挖出第一尊时,大猴发现还有一尊。
“哇呀,还有一尊,一模一样的。”
为了要挖出那两尊陶俑,大猴拼命挖大洞穴时,又发现另外四尊。
“这么一来,可没完没了啊。”
于是决定暂时先挖出最早发现的那两尊。
两尊陶俑,沐浴在午后斜照的阳光下,伫立在众人眼前。
这两尊兵俑均身着甲冑。
当然,并非实物,只是俑体一部分。脚上也都穿著鞋子。一是方口齐头鞋,另一为高筒靴。
虽然都蓄有髭胡,但两俑容貌相异。
一人右手持剑。
剑非俑体的一部分,而是真品。
实际上,那兵俑并未握剑。不过,兵俑右手呈握剑形状,拇指和其它手指间腾出一个圆孔,看似确曾握有某物。
掉落在脚旁的剑,大概正是右手所握的吧。
另一尊兵俑则持带长矛。
这尊兵俑手里握着状似铜矛的对象,出土时却剥落崩裂,结果,只挖出了铜制矛头而已。
鞋下方有台座,两名士兵端立在台座之上。
“果然是人俑。”空海望着两尊俑像说道。
俑——意指人形木偶,也就是人像。
陶俑,指陶土捏塑成形的俑。也就是烧制而成的俑。
“啊,制作得真是到家——”
柳宗元发出赞叹声。
白乐天咬闭嘴唇,一语不发,表情看似在发怒。
“吶,空海,如果这是俑的话,岂不表示——”
话说到这边,逸势似乎不想再说下去,硬又吞回嘴里了。
所谓俑,是指埋葬在皇陵的仿真人偶。属于墓穴陪葬的葬具之一。
如果用木造的就叫木俑,用陶烧制的则称为陶俑。
最早的时候,是以真人殉死,陪葬王陵,后来,才改以俑替代。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为其象人而用之也。
孔子便曾如此说过。
“从地点来看,这应该是始皇帝的陪葬品吧。”
空海说完,转过身向后望去。
秦始皇陵墓巍然耸立于对面,高约八十公尺,东西南北各宽三百六十公尺。
说起来,是座人工堆造而成,巨大的小高丘。
空海所站立的棉花田,正位于始皇陵墓东侧——约一点八公里处。
“大概是吧。”柳宗元说。
“是这样吗?果真如此,始皇帝死于始皇三十七年——”
逸势用兴奋的口吻说道。
“千年以上的旧事了——”空海说。
秦始皇驾崩于沙丘平台,时当公元前二一○年。
空海入唐,停留长安,是八○五年。
正确算来,始皇帝死亡迄今,已经过一千零一十五年的悠悠岁月了。
这真是……
面对时间的洪流,逸势竟无以言对。
“这整片田里,大概都埋藏着相同的东西。”
空海说道。
“这么多——”
徐文强发出哀鸣的声音。
“这下子可挖不完了——”
大猴话毕,却没人笑得出来。
“此话当真?”柳宗元问。
“没错。先前我来回走了一遭,察看这里的地气,地底似乎埋藏着刚刚断气的尸体。而且是整片田——”
空海像要甩开缠绕身上的无形蜘蛛网一般,身子微微抖晃。
“这片土地所遭受的咒力十分强大。不过,既然是始皇帝的陵墓,具有如此强大的咒力,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
空海喟然长叹之后,环视了广袤的棉花田。
棉树抽出的新绿,任风吹拂摇摆。
夕阳余晖之下,几朵白云浮现在苍茫天际。
无以形容……
朗朗晴天之下,怎么会埋藏着这么多无以形容的戾气呢?
对于一无所感的人,空海无法说明眼前所感受到的不祥气氛。
可是,众人的眼里,却似乎都可以见到层层叠叠横卧在这土地底下的兵俑群。
无人打破空海的沉默。
起此一咒,竟能跨越如此辽阔的时空。
“辽阔得无以形容——”
大唐的大地、子民,似乎拥有与天同等的广度。
耳边传来轻微的牙齿打颤声。
空海循声望去,白乐天站在不远处。
他的身子正微微颤动着。
视线既非看着天也非看着地,白乐天想咬住嘴唇。
然而,强烈的颤抖令他无法咬住嘴唇,也因此才发出牙齿打颤声。
白乐天的视线,与其说拋向远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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