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这个——”空海摇头。
  “是王叔文先生金屋藏娇的地方,李香兰家里。”
  “什么?!”逸势情不自禁大叫出声。
  “事情是这样的。我估计她平素大概会从附近店家购物,归途便到那些店里打转,探听各种消息。结果,真的查出屋主姓名,也知道那女人是谁的外室了。虽然多少也花了一些银子——”
  “这事有趣——”空海眸子满溢好奇光芒,喃喃自语。
  “由于空海先生吩咐过我,只要确认阿伦·拉希德本人或他所派出的人,到底到哪儿去了,所以我只在那宅子前待了一会儿,正想打道回府时,凑巧阿伦·拉希德出来了。出来的还不是一人,而是两人。”
  “喔——”
  “同行是个蓄胡的汉人,长得一脸穷相。所以我猜八成是那个周明德——”
  “你怎么知道?”
  “我跟踪他们,还听到两人的谈话。”
  大猴尾随两人走进稍前方一家酒肆。
  “那是卖便宜酒,且有女子陪酒的店家。我也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就近坐下偷听。不过,那个阿伦·拉希德也未免太小气,明明有钱,却刻意带周明德到便宜的店。”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逸势探出身子问。
  “说了很多。从两人的谈话得知,李香兰是王先生的外妾。”
  大猴将牡丹准备的水一饮而尽,再用粗臂膀擦了擦嘴,才开始说起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的对话。
  “他们起初窃窃私语,不久有了几分醉意,声音愈来愈大,偷听也就很方便了——”
  “周先生,”阿伦·拉希德一边为周明德斟酒一边开口。
  店内充斥男人下流笑声、女人撒娇声,他们两人也不召唤女人,自顾自凑着脸说话。或许在这样的场所,出乎意料地适合说秘密话。
  不过,大猴还是听到两人的对话。
  “老实说,你真的鲁治尊师到哪里去了吗?”
  阿伦·拉希德这样问,周明德点头道:
  “真的不知道。”随即端起满斟的酒杯送到嘴里。
  “或许这事可以发一笔横财呢。”
  “你是说那倭人?”
  “不错。”
  “有关那倭人,我也听督鲁治尊师提过。据说正是他在妨碍尊师的工作。”
  “原来如此。”
  “听说尊师一度想恐吓对方,花钱找人袭击他们,但失败了——”
  “对方也提到此事了。说什么在马嵬驿杨贵妃墓地遭人袭击——”
  “唔。”
  “据说,袭击者之一被捕后供认,是在平康坊道观受猫委托的——”
  “唔。”
  “这么说来,督鲁治尊师真的找人袭击了那倭人喽?”
  “嗯,没错。”
  “为什么督鲁治尊师要攻击倭人?”
  阿伦·拉希德的眼睛,闪烁着邪气光芒。
  “我怎么可能知道。”
  “督鲁治尊师行踪不明,跟这事有关连吗?”
  “我也不知道啊——”
  周明德边说边望向阿伦·拉希德:
  “你是不是在耍什么诡计?”
  “我没耍诡计,但正想这么做。”
  “做什么?”
  “刚刚不是说过了,捞一笔钱啊。”
  “喔。”
  “如果我们够灵活,肯定可从倭人那儿捞到不少钱。因为倭人到长安,身边都带着够他们吃穿玩乐二十年的钱。”
  “不光是这样吧。”
  “啊?”
  “你这家伙,是不是也想从督鲁治尊师那儿行骗?”
  阿伦·拉希德嘴角上扬,以低沉笑声代替回答。
  “喂,也算上我一份吧。”周明德低声道。
  “可是,周先生,你不是说,不知道督鲁治尊师现在人在哪里吗——”
  “笨蛋。我虽说不知道他的行踪,不过,要联络上他,也是有方法的——”
  “什么方法?”
  “如果全都告诉你,我就拿不到我那一份了。”
  “那你想怎么做?”
  “先等等。我先设法让你跟尊师碰面。一旦安排妥当,我再通知你。”
  “需要多少时间?”
  “快的话,今明两天。”
  “慢的话呢?”
  “这个——”
  周明德的嘴角浮出不太高尚的笑容。
  “重要的话就谈到这儿为止——”大猴说。
  据说,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走出店家,在店前分手。
  “当时,我不知道要跟踪哪个才好?但我猜,阿伦·拉希德早晚都得回家,于是尾随在周先生后面了。”
  不知是不是察觉大猴跟踪他,周明德并没返回李香兰家,反而走往相反方向。
  时辰已近日落,暮鼓响起第一声。在暮鼓响了近百声前后,周明德停下脚步。
  那是平康坊东边尽头,一间矮小且半倾圮的旧孔庙。
  庙前旁侧的石塔已崩毁,岩石滚落在庙四周。
  周明德站在其中一块岩石上。
  他四下张望后,从怀里取出一条白布。
  接着将白布绑在已倾圮的庙檐前。
  周明德只做了这件事。
  从岩石上下来后,他若无其事地返回李香兰家。
  确认周明德返回李香兰家,大猴才到胡玉楼来。
  “白布——”逸势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喃喃自语。
  “大概是某种暗号吧。”空海回道。
  “暗号?”
  “周明德大概是用这种方式和督鲁治咒师取得联络的吧。”
  “原来如此。”
  “反正阿伦·拉希德那儿会向我们报告后续状况,在那之前,我们就老实点吧——”
  “按兵不动吗?”
  “不,在这长安什么事都不做,岂不太可惜了。”
  “做什么?”
  “我就集中精神学梵语吧——”
  “——”
  “逸势,这样不是很好?你也可以拨出时间找儒学良师了——”空海向逸势笑道。
  “空海先生。我该监视周明德,还是那条白布?”
  “偶尔去探看一下就行了。太过紧迫盯人,早晚会被察觉。万一被他们发现,那边大概就不容易现身了——”
  空海将视线移回牡丹和玉莲身上,说:
  “能不能再给我一杯酒呢?”
  第二十一章 督鲁治咒师
  狗在狂吠。
  微弱悲鸣般的远吠声,飘升天际,卡在遮蔽月亮的乌云附近,久久不散。
  深夜——
  四下还无人起床。惟有槐树枝桠随风沙沙作响。
  此处是屋倾檐斜的道观。
  阿伦·拉希德与周明德,坐在道观屋檐下的石阶。
  兰陵坊西边尽头的朱雀大街,就在前方防火墙另一端。
  “尊师当真吩咐我在这儿等他?”
  阿伦·拉希德的声音惴惴不安。
  “是。”周明德回应。
  前天夜晚,周明德辗转反侧,半夜醒来。
  他感觉胸口沉甸甸的,睁开双眼一望,被褥上坐着那只黑猫。
  带点青蓝磷火的眼眸,正直直俯视着周明德。
  “喀”一声,黑猫张开赤口,以沙哑声音问道:
  “是你叫我吗?”
  “是、是的。”身体微微颤抖,周明德点了点头。
  “找我干什么?”
  “您还记得卖地毯的阿伦·拉希德吗?”
  “记得。”
  “那男人说想见您一面。”
  “他又要我诅咒谁死吗——”
  “不,似乎不是。”
  “是什么?”
  “详情我不清楚,听说,有名倭国和尚去找他,打听督鲁治尊师大人的行踪。阿伦·拉希德说,为了此事,有话想告诉您——”
  周明德说完,黑猫噤不作声,似乎要试探他的真意,两眼凝视周明德眼眸。
  “知道了——”黑猫回应,“后天晚上,我会抽时间去。若他能来,在老地方绑黄布条——”语毕,黑猫指定了兰陵坊这里为见面地点。
  “哎,那猫当时在胸膛直盯着我瞧,简直吓死我了。”周明德向阿伦·拉希德说。
  此时,不知何处又有狗朝空狂吠。
  一只狗发出吠声,受那吠声引诱,其他狗也相继吠个不停。
  宛如有不祥动物趁着夜色穿过街上,狗吠声正在循序追逐。
  “可是,尊师没有来呀。”阿伦·拉希德焦急地说。
  “督鲁治尊师吩咐,见面时间是半夜。时辰还没到。”
  “我总觉得周先生似乎很害怕。”
  “没错。我说过,如果可以捞一笔钱,要算上我一份,可是,如果你蒙骗督鲁治尊师的话——”
  “不是蒙骗,是帮忙。帮他忙,再向他索取理所当然的礼金——”
  “可是——”
  周明德心有挂碍的模样。
  “你放心吧。”
  “我愈来愈没劲了。”
  “再说,我多少知道点督鲁治咒师的秘密。”
  “秘密?”
  “是的。”
  “你知道什么秘密?”
  “比方说,周先生您目前寄住的地方——那儿的主人,听说是王叔文先生的小妾。”
  “这事,附近消息灵通者都知情。”
  “那,周先生为什么可以寄住在王先生的别宅呢?”
  “——”
  “你看,说不上话来了。”
  “我才没有。”
  “那为什么周先生会在那宅子?”
  阿伦·拉希德追问,周明德支支吾吾。
  “督鲁治咒师叮嘱我,先在那里躲一阵子。他说,现在这儿最安全。如果有事,他会再找我替他干活。”
  “我是问你,为什么安全的地方,是王先生的小妾家里?”
  “不,不知道。”
  “不过,多少心里有数吧。”
  “——”
  “让我替你说好了。因为督鲁治尊师跟王叔文先生相识,是吧?尊师跟王先生两人,是不是正一起干着什么勾当?”
  “——”
  “最近传言,朱雀大街出现奇怪的陶俑妖物,您可曾听过?”
  “嗯、嗯。”
  “不知为什么,俑妖在朱雀大街各处树立布告牌。”
  夜晚灯火下,周明德脸色骤变。
  “听说,‘德宗驾崩,后即李诵’——布告牌是这样写的。”
  “——”
  “不知跟朱雀大街引起骚动的俑妖是否同一尊?不过,某天,我到周先生宅邸拜访时,偶然瞄见内室也有一尊大陶俑。”
  黑暗中,阿伦·拉希德似乎正在窥看周明德神色。
  “快别说了——”周明德声音僵硬。
  阿伦·拉希德的唇角浮现一抹微笑,说:
  “我总觉得,督鲁治尊师跟王叔文先生,好像有什么企图——”
  周明德的喉咙上下抽动。
  他像是要吞咽口水,喉咙却干巴巴的。
  “看样子,我猜中了——”
  “你凭、凭什么这样说?”
  “我凭的是想象。为什么周先生会寄居在王先生小妾家——仔细想一想这个问题时,自然就得出这种结论了——”
  “你听好,有关这事,在下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
  “不过,你曾想象过王叔文跟督鲁治尊师之间的关系吧——”
  “不知道。”
  阿伦·拉希德发出低沉笑声。那笑声令人心里发毛。
  “完了。被你怂恿,利欲熏心想插一脚,真是大错特错——”
  “怎么,您后悔了?”
  “没错。我不该来这种地方。现在退出还不迟。趁督鲁治尊师还没到,我要先走了——”
  “真是懦弱——”
  “——”
  “你放心。我们今晚的目的,是来向督鲁治尊师报告,关于那个到处探听尊师去处的倭国和尚的消息。我根本没打算拿王叔文或俑像的事,敲诈尊师。”
  “别说了。”周明德举起双手,将整张脸埋进袖口。
  “你今晚的目的,是想判断,到底出卖尊师给和尚,跟站在尊师这边,究竟哪方可以赚到钱吧?”脸埋袖口的周明德说。
  “你说得这么露骨,教我如何是好?”
  “话说回来,刚刚你脑海里浮现的想法,你曾对谁透露过吗?”
  “脑海里浮现的想法?”
  “你刚刚不是说,王先生跟督鲁治尊师有什么企图吗——”
  不知是不是多心,周明德脸孔朝下的姿势不变,声音却有些许转变。
  奇怪——
  阿伦·拉希德觉得有些蹊跷,却还是回答说:
  “这事,我还没对任何人提起。”
  “是吗?那就好。”周明德干脆地回应。
  那声音完全不像周明德本来的样子。
  沙哑且低沉。
  “周先生——”
  阿伦·拉希德唤出声时,此刻,天上浮云裂开,青蓝月光自天际斜斜照进道观屋檐下。
  “原来如此,你还没对其他人说啊?”
  周明德齿间因大量空气冒出而发出咻咻声。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月光下,周明德自袖口抬起头,望向阿伦·拉希德。
  一看到那张脸,阿伦·拉希德不禁放声哀叫:
  “哇啊——”
  自袖口中抬起的周明德的脸,已变成黑猫的脸了。
  发现阿伦·拉希德尸体的,是一位老妇。每天一大早,她便来打扫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