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你打算做的事,在那天之前,我会保密。”
  说完此话,我放下剑来。
  晁衡大人。
  此后的事,一如您所知悉。
  十三日我们逃离长安,接着在马嵬驿发生了那起事件。
  当时,杨国忠正与巧遇的吐蕃使者说话,陈玄礼趁机起事,杀了杨国忠,然后胁迫皇上处死杨贵妃。
  这就是整个事件的真相。
  然后,黄鹤在贵妃后脑所扎的针被放松,也是我动的手脚。
  我一直以为,这么做,贵妃就会身亡。谁知放松针只减弱了扎针的效力,这点您也晓得了。
  话又说回来,为何我会做出那样可怕的事呢?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会自问,如果当时没听见黄鹤那番话,我是否会这样做呢?
  黄鹤欺骗了我——那股强烈的怒气,的确是让我对扎针动手脚的原因。
  我上了黄鹤的当,将杨玉环引见给皇上,才会导致长安这场大混乱。
  上当了……
  大概就是那份悔恨,让我做出那样的事吧。
  再说,我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
  彼时,众人已商议妥当,准备让晁衡大人于日后带领贵妃东渡倭国。皇上那时也真的如此打算吧。可是,我长久随侍皇上,对皇上的心思一清二楚。
  若干年后,从坟内挖出贵妃时,假使贵妃一如往昔那般平安无事,皇上一定又会改变主意。
  他会说,不愿意让贵妃远渡倭国。
  这么一来,陈玄礼将会被捕,且惨遭斩首示众吧。而陈玄礼也可能泄漏他和我之间的事。那么,我明知陈玄礼将在马嵬驿兵变,却没禀告皇上,这秘密也将败露出来。
  我之所以对贵妃后脑的扎针动手脚,正因内心有着上述想法。
  所以,让我老实告诉您吧。
  对我而言,为了自保,让贵妃就此身亡,那才是最好的。
  这番告白,晁衡大人恐怕会惊讶不已。
  不过,这是我毫无伪饰的真心话——不,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这是真心话。
  我对贵妃与皇上的嫉妒。
  对黄鹤欺骗我的恨意。
  对自己的爱怜。
  这些情绪日积月累,才让我做出了那样的事吧。
  不过,这些都是日后思索出来的结果,事到如今,我自己似乎也有些不明白,自己的真心到底在哪里呢?
  唉——
  话虽如此,人心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打从心底爱恋皇上和贵妃。
  贵妃是如此可爱。
  世上大概罕见那么任性娇纵的女子,但世上也真有这种例子,愈是任性娇纵,就让人愈发爱上她。
  或许见到贵妃的第一瞬间,我就一直爱恋着她。因为我已非男人之身,所以或许我一直都透过皇上爱恋着她。
  可是,事到如今,我的真心到底在哪里?我也不明白了。
  我想,所谓人的真心,一定不只一个,此一时彼一时都会有不同的真心。某个时候的真心,碰到不同机遇时,又会变成别的东西……
  再说,人也可能同时拥有两个、三个——好几个真心或矛盾的心。
  唉,人心真是不可思议啊。
  不过,不论我的真心在哪里,我松动了贵妃后脑扎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喔,对了。
  我还没提到不空和尚的事。
  不空和尚为何牵连进来,我也打算向您说个明白。
  不过,写了如此冗长的信,我已疲惫不堪,提笔分外艰辛。
  不空和尚的事,如果我一息尚存,明朝还能苏醒过来的话,那时我再好好写下吧。
  晁衡大人。
  我又有一件事非跟您说不可。
  我知道这条命只剩一、两天了。不,必须跟您说的事,并非指我这条命。
  那是有关昨晚所发生的事。
  我在遥望长安数百里之外,卧病朗州某驿站,而写下了这封信。
  说来我会病倒此地,全都因为皇上的死讯;一名来自长安的流人告诉我的。
  我是如何期待与皇上重逢啊。即使是已注定无法重逢的今天,我对皇上的思慕却愈发强烈了。
  若有可能,真想在皇上还在人世之时,由我直接告诉他这封信里所写的一切。
  就算因此而遭到皇上憎恨甚至被杀,我也会这样做。
  晁衡大人——
  既然我在信中已提过不空和尚的事,事到如今,也不需要对您有任何隐瞒了。
  在生命之灯即将熄灭之前,我要尽快说出来。
  那是昨晚的事。
  我点亮烛火,一面揉拭模糊不清的双眼,一面写这封信。
  为了透风,我打开窗子,让舒畅的夜气流通进来。
  建巳之月(四月)已过大半,长安以南的朗州,夜里就算打开窗子,也不觉得寒气了。几只小虫从窗口侵入,在灯火四周飞舞,对于我这已觉悟将死的人来说,让人倍感苍凉。
  突然——
  不知是否风向改变,火焰竟晃动了起来,映在信纸上的我的手影,摇摆不定。
  仿佛有某物挡住窗口吹来的风。
  抬头朝窗口一看,吓了一大跳。
  圆窗外出现一张脸孔。
  那脸孔一边笑一边望着我。
  正是那位告诉我皇上死讯的老流人的脸孔。
  正当我想出声问他有何贵干时,老流人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孔。
  一瞬间,流人的容貌改变了。
  同样是老人脸孔,却是另一个人。
  那张脸孔,我曾经非常熟悉。
  细长宛如鹤鸟一般的颈项。
  秃得精光的头顶。
  缠绕耳朵左右的白发。
  那脸孔在灯火掩映下,从窗外笑着、凝视着我。
  那是黄鹤。
  五年之前——
  贵妃、丹龙、白龙忽然从华清宫消失后,也随之失踪的黄鹤,他那张脸孔又出现在这里,一面看着我一面得意洋洋地笑着。
  “黄鹤……”我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高力士大人,原来你那天晚上听到我说的话了……”黄鹤低声笑道。
  虽然笑着,但那脸孔憔悴且瘦削,过去那种傲慢神情已不复可见。
  他的脸上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哀伤神情。
  “而且,松动扎针的也是您高力士大人……”
  “你怎么知道?”
  “我已经读过了。”
  “读过了?”
  “你写的那封信,昨晚趁你睡觉时,我潜入屋里读过了……”
  “什么——”我高声说道。
  “我本来打算通知你玄宗太上皇死讯之后,当晚就把你勒死,所以才潜入这里。”
  “——”
  “可是,不用我下手,你也快死了。”
  “你说的没错。这条命已来日无多了。”
  “再仔细一看,我发现你正在写很有趣的东西呢。所以每次都趁你睡觉时潜入,全部读了。”
  “所以,你全都看过了——”
  “是的,全都看了。”黄鹤说道。
  听到他的声音时,我脑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难道——”我的声音加大了起来:
  “难道是你杀死太上皇的?”
  结果,黄鹤的身体宛如痉挛般开始抖动摇晃。
  咯呵。
  咯呵。
  咯呵呵呵……
  黄鹤宛如痉挛般低声嗤笑着,脸上也流下泪来。
  原来黄鹤正一面笑一面哭着。
  “怎么可能……”
  黄鹤一面流泪一面笑道。
  “怎么可能……”
  黄鹤游离的视线投向远空,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自言自语着。
  “为何我非杀那男人不可?”
  “——”
  “光只是要杀他的话,我随时可以下手。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诚如黄鹤所言。
  他确实深入内廷,每每陪侍皇上身边。如果打算这么做,杀死皇上的机会多得是。如果杀死皇上后连命也不要,那么,陪侍皇上身边的许多人也有这个机会吧。
  问题是,杀了皇上之后,自己能不能逃得掉。
  如果是黄鹤,利用下毒或法术,让众人无法查出是谁杀了皇上,应该办得到才对。
  “你听好,那男人是自我毁灭的。”
  “自我毁灭?”
  “可以说是被儿子所杀的……”
  “什么?”
  “你也知道的。今上一直怠慢玄宗太上皇,不是吗?挑拨你和玄宗太上皇的人应该也是他。离开长安之前,你不是想尽办法要见太上皇一面吗……”黄鹤说道。
  真是突如其来的一段话啊。
  诚然如此。
  唉,诚然如此。
  我多么想见太上皇一面啊。
  那时,如果有人可以制止我的黔中行,那就只有太上皇一人。
  即使不能制止我被流放黔中,我也想见太上皇一面。
  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实现。
  “那男人没被安禄山杀害,却被儿子给杀了……”
  “喔……”
  “一个弃置不理也会自我毁灭的人,而我,竟然还特意……我真的是干下无聊的事——”黄鹤有气无力地自嘲说道。
  “说来李辅国那家伙……”
  “是啊。我也没想到李辅国会那么狠。”
  说到李辅国,在黄鹤一伙人深入内廷时,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人。
  天宝年间,职司闲厩使的王NFDA2赏识李辅国的畜牧才能,推荐他为东宫属官,方才开始发迹的。
  皇上得知这个李辅国之后,便日渐宠爱他——
  “李辅国那家伙,跟皇太子沆瀣一气。”
  “一点没错。”我附和道。
  李辅国和皇太子日益亲近后,便操弄了这件事。
  因安禄山之乱和杨国忠的事,导致我没注意到李辅国这人。
  当我们为这些事焦头烂额之时,李辅国已计划夺权了。
  马嵬驿事件之后,皇太子与避走蜀地的玄宗分隔两地,他与群臣一同迁往北边的灵武,在背后出主意的正是李辅国。
  玄宗、我往南走避蜀地——皇太子与李辅国向北迁驻灵武。
  抵达灵武之后,皇太子立刻登基为天子,不消说,也是受到李辅国强力影响。
  皇太子登基,玄宗变成太上皇时,我已全然失势了。
  登基之后,皇太子改元至德,李辅国也登上现在的位子。
  使我和太上皇疏远的,也是这个李辅国。
  正因为背后有太上皇撑腰,才有我的存在,而且,这话虽然听起来很夸张,但也可以说,正因为有我,才有玄宗皇帝的存在。
  将太上皇与我隔离开,那么,我就不是高力士,玄宗也不是玄宗了。
  “连我也没考虑到李辅国的事——”黄鹤低声喃喃自语道。
  他的脸上、唇边已不见一丝笑意。
  “想摆布别人,最后却被人摆布。”
  “被人摆布?”
  “嗯。”
  “被谁?”
  “谁也不是。想摆布你却被你摆布,想摆布玄宗却被玄宗摆布,想摆布白龙却被白龙摆布,想摆布丹龙却被丹龙摆布——”
  “——”
  “结果,我是被我自己摆布了——”
  “你们不是同一伙吗?”
  “不!”黄鹤摇头:
  “不是同一伙。不是同一伙的。那些人、那些人……”
  “怎么了?”
  “从我这里逃走的那三人。”
  那三人——指的是杨玉环、白龙、丹龙。
  “逃走?”
  “我被他们背叛了。”
  “背叛?”
  “没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追问,他像是要说什么,张开嘴后却又闭上,看似痛苦地在那里扭动身子。
  究竟这男人和那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个黄鹤,究竟为了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来?
  此人会如此苦闷地扭动身子,至今为止,根本无法想象。
  当我这样看着他时,黄鹤觉察到了,“你看到我这副落魄模样了……”黄鹤说道。
  “唔……”我点点头:
  “可是,黄鹤啊——”
  我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
  “落魄又如何?若说你此刻落魄了,那我又该如何说呢?曾经在宫里呼风唤雨的我,如今这模样,又该如何说呢……”
  “——”
  对于眼前这个人,或许可以说,与黄鹤初次见面以来,我第一次对他萌生一股类似亲密的感觉。
  为何会如此?
  自己的性命可能因为此人而缩短的眼下,我内心竟然萌生一种既非恐怖,也非畏惧,更不会不快的感觉。对于黄鹤,竟然怀抱一种类似亲密感的莫名感觉。
  原来这人也跟我一样,不但共同生存在同一时代,且在自己无法左右的巨大力量面前,一起垂头丧气。
  我不知道,这到底该说是力量还是命运,总之,在那力量或命运当中,曾经倚恃其才气而翻云覆雨之人,如今竟也跟我一样,在此互相暴露其龙钟老态了。
  唉——
  此时,我的眼睛也涌出温热的东西出来了。
  晁衡大人。
  那是泪啊。
  我哭了。
  “高力士,你为何而哭?”黄鹤问。
  “不知道。”我回答: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