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然后是捣毁的声音。
  过了一会,声音停止了。
  然后,又传来丢弃东西的声音。
  大猴巨大身躯来回走动的声音。
  粗重的喘息声。
  墙面映照的灯光,这回摇晃得更厉害了。
  大猴似乎想握拿不知搁在何处的灯火。
  灯光在墙面上晃动。
  大猴像是手持灯火在走动着。
  他打算走到外面吗?子英搜寻隐密的地方,摆好架势。
  然而,大猴却没步出房内。
  映照在墙面上的灯光,慢慢减弱下来。
  大猴的脚步声也愈来愈小。
  渐行渐远了吗?并非如此。
  那是往下走的声音。
  是步下石阶的声音。
  不,或许是爬上阶梯的声音。
  大猴到底要做什么?这座古老的破旧道观,究竟暗藏什么玄机?子英不禁生出兴趣来了。
  然则,若是被大猴察觉——到底该如何辩解呢?有什么好辩解的?该辩解的人——应说是大猴吧。
  子英如此作想。
  就在此时,“喔喔喔……”一阵低沉的声音传来。
  一开始,子英听不出是人的声音。
  他还以为,是枯枝雨露被风掀吹起的声音。
  或是衰老的野兽声音。
  在子英耳里听来如此。
  然而,那却是千真万确的人声。
  喔喔喔……
  啊啊啊……
  那样的声音——宛如缓缓将肺部膨起,一边呼吸一边清喉咙的声响。
  又像是打哈欠声,痛苦呻吟声,或哀号哭泣的声音。
  继之,变成了喃喃般的私语。
  声音主人似乎在述说某事。
  听来像是回答问话的,则是大猴的声音。
  只是,他们到底在交谈什么?子英却无法听见。
  如果能再挪近一点——屈服于好奇心。
  子英缓缓跨步走人道观之中。
  他小心翼翼,避免地板发出声响,然后朝下一个房间前进——走到那儿,子英吓了一跳。
  地板上,赫然裂开一个黑色大洞。
  月光照射在此地洞上。
  而且,还有石阶通往地洞。
  子英喑忖——原来是这么回事。
  方才传来的声音,是在破坏地板,寻觅通往地下入口的声音。
  不知不觉,声音沉寂下来了。
  只有通往地下的入口敞开着。
  而且,内部深处还摇曳着灯光。
  不再有任何声响了。
  子英心想,该怎么办呢?蓦地,耳畔传来嘶哑的声音:“你为何而来?”
  子英回过头一看。
  那儿浮着一颗狗头。
  狗头双眼溃烂,腐蚀了大半,眼看就快滑落地面。
  牙间垂出长长的舌头,舌尖还滴着粘糊的鲜血。
  宛如半熟蛋黄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那双应该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双眼,正盯着子英看。
  狗的舌头动了。
  “你为何而来?”
  悬空的狗头开口说话。
  “啊!”
  子英惊叫一声,倒退一步,右脚浮踩在半空中。
  随后,倒退的脚步踩落敞开的地洞。
  “哇——”
  子英面向窟窿下方,从石阶上滚落下去。
  下半身遭到猛烈撞击。
  话虽如此,由于头部未经碰撞,所以仍然保有意识,还活着。
  “痛……”
  双手撑地,子英抬起上半身。
  屋顶缝隙洒落的月光,勉强映照至洞穴底部。
  借助幽暗的月光,他隐约看到了某物。
  有个巨大黑影站立在那儿。
  看似人影,却又比常人来得巨大。
  “大猴?!”
  子英不由自主地叫出声。
  然而,那道人影既没响应,也没移动。
  子英起身,伸手触摸。
  那人影硬得像块石头。
  黑暗中,子英定睛凝视——终于看清楚了,是个士兵模样的脸孔。
  “是俑……”
  子英喃喃自语,就在此时,兵俑动了起来。
  “你为何而来?”
  那兵俑追问子英。
  众人怡悦地举杯畅饮。
  酒杯内映照着月光,众人宛如饮下月光般地喝着酒。
  美酒来自胡国。
  是葡萄酒。
  “哎,这回让我来弹琴吧。”
  丹翁心血来潮,伸手取来月琴,轻挑慢捻地弹了起来。
  他所拨动的琴弦,在月光下流泻出异国旋律,那是空海和逸势均不曾聆听过的妙音。
  弹奏终了,又斟满酒杯,一饮而尽。过了一会,又伸手取琴。
  有时,逸势吹笙应和。
  或者白乐天弹奏琵琶,为月琴助阵。
  “今晚真是醉人哪。”
  丹翁将月琴搁在绒毯上,说道。
  “是的。”空海颔首同意。
  丹翁握住酒杯的手,向点头的空海伸去。
  “空海,来,喝酒吧——”
  “是。”
  空海兴冲冲地伸手取酒,斟满丹翁的空杯。
  仿佛极其甘美一般,丹翁举杯细细啜饮。
  “你也喝一杯。”
  丹翁手拿酒瓶迎向空海,这回换空海接受斟酒。
  酒,果然香醇甘美。
  “这主意真好。”丹翁开口。
  “我没料到,又能在华清官如此举杯畅饮。”
  声音里充满了感慨。
  丹翁的眼眸在游移巡动,像是寻觅让他怀念的东西。
  盛宴。
  穿着华丽服饰的宫女。
  熙熙攘攘的人群。
  过往的荣华繁景,已不再映人眼帘。
  昔日在此走动的身影,也不复见了。
  如今只剩——
  “我一个人了……”
  丹翁用苍老衰弱的声音,自言自语般说着。
  像是要聆听已完全消融在大气之中的音乐一般,丹翁闭上了双眼。
  “丹翁大师……”
  出声叫唤的是逸势。
  “什么事?”
  “督鲁治咒师会来吗?”
  “喔——”
  丹翁睁开双眼。
  “你是说,白龙吗?”
  丹翁动了动嘴唇。
  “你刚刚说什么?”逸势问道。
  “你是说,白龙吗?”
  “啊——”
  “换句话说——”
  “督鲁治咒师就是白龙。”
  “什么?”
  “白龙这名字,你该听过吧。”
  “是的。”
  “过去拜师黄鹤门下的我们,就是丹龙和白龙。”
  “我听过。”
  “白龙是督鲁治咒师,丹龙,就是丹翁我。”
  “啊!”
  逸势惊呼出声。
  “空海……”丹翁对空海说。
  “是。”
  “你看到长汤内那些东西了吧?”
  “看到了。”空海点点头。
  “我也看到了。”
  数量庞大的无头狗尸——还有蛇、虫的尸骸。
  “那,你应该明白吧?”
  “——”
  “来不来都不是问题。因为督鲁治咒师——白龙现在人就在华清宫。”
  “是。”空海点点头。
  “不过,没想到会是华清官——”
  “——”
  “连我也没察觉到。不过,仔细想想便可明白。除了华清宫,别无他处了。可是,空海啊,来自倭国的你,居然也会想到这里。”
  “不。”空海摇头。
  “最先察觉此事的,并非我,而是乐天先生。”
  白乐天摇摇手,不同意空海的话。
  “不,我什么也没察觉到。别说察觉了,此事攸关大唐王朝的秘密,我想都没想过。我只是——”
  说毕,白乐天闭上嘴。咬了咬嘴唇,又开口:“我只是想,如果来这儿,或许能获得作诗灵感。察觉此事的,应该是空海先生——”
  “不,要是没听到乐天先生提起华清宫的话,我也不会想到。”
  空海响应。
  丹翁饶富兴味地望向白乐天,问道:“作诗?”
  “是的。”
  “你打算要写什么呢?”
  白乐天又咬了咬嘴唇,缄默了片刻。
  过一会儿,他继续解释:“我想写玄宗和贵妃两人的故事——”
  “是吗?”丹翁一边点头,一边问:“那,来到这儿,能得到什么灵感呢?”
  “玄宗和贵妃两人,到底怀抱何种心情,在这儿共度时光等等的事——”
  “——”
  “我在想,两人到底过得幸不幸福?”
  “那,来到这儿之后,你明白此事了吗?”
  “不!”
  抬起头,白乐天高声响应。
  “不……”
  这次,变成微弱的自语了。
  “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该如何把两人的故事写成诗,我什么都不明白。”
  白乐天睁大眼睛瞪视着丹翁。
  “丹翁大师。”白乐天郑重其事地说道。
  “什么事?”
  “请您告诉我。贵妃在华清宫过得幸福吗?您应该知道的。他们两人在这儿过得幸福吗?他们在华清宫是如何共度的?”
  白乐天这样发问时,一瞬间,丹翁似乎痛苦地皱起眉来。
  “啊,白乐天大人。你问的是关于人心的问题。”
  “——”
  “而且,你问的不是我的心,而是别人的心。”
  “——”
  “大体上,所谓人心,即使是自己的心,也无以名状。不能仅用一根绳索去绑缚。你的提问,我根本回答不出来。”
  “诚如您所说,”白乐天回道,“诚如您所说,我也必须靠自己编造的语言咒力来完成——”
  白乐天说到这里,事情发生了。
  “那是?”
  最先开口的,是一直默默聆听的玉莲。
  有笛声传来。
  笛音极其微弱。
  不,不仅是笛音。
  还有笙、琵琶、编钟。
  数种音乐随风自某处飘来。
  那音乐愈来愈近。
  徐徐向前。
  不过,虽然感觉音乐愈来愈近,音量却未明显变大。
  音量未曾变大,音乐倒是一点点地鲜明了起来。
  “喔,空海,你看——”
  逸势伸手高声指道。
  逸势手指的方向——面向水池的左侧篝火之下,有某个物体在移动。
  那是人。
  不单是人。
  且是矮小的人。
  不仅仅是一、两个人。
  无数的小人,踩着篝火底下的地面,朝此处走来。
  小人的身高大约三、四寸。
  身穿红或蓝、白或紫衣裳的小宫女们,有的弹奏乐器,有的起舞,向空海等人走来。
  一人。
  两人。
  三人。
  四人……
  数都数不清。
  二十人。
  数十名宫女,衣裾飘飘闪动,一边舞蹈一边奏乐,渐渐走近。
  “这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逸势半起身问道。
  “终于来了。”说话的是丹翁。
  丹翁悠然自得地,将右手的酒杯送到嘴里。
  “是的。”空海漫应了一声,也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空海,是谁来了?”逸势问。
  “是白龙大师。”
  “什么?!”
  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起舞的宫女数量继续增加。
  有人拿笙。
  一边弹琵琶,一边用两条后腿直立行走的,是蟾蜍。
  同样地,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老鼠,一边敲打类似钟的东西,一边在起舞的宫女之间穿梭来往。
  不知何时,起舞的小宫女四周,已被蟾蜍群团团围住。
  然而,不知为何,他们却没走进篝火围绕的内圈。
  “喂、喂,空海——”
  “放心。他们不能越篝火一步。”
  “当真?”
  “是的。因我已划下结界。若是活人或生物或许还可以,但因咒而生成的东两,无法进入这个结界之内。”(译注:密教于修法时,为了防止魔障侵入,划出一定之地区,以保护道场与修行者,称为结界。)
  “可、可是,你不是说白龙来了吗?”
  “我说过。”
  “那他在哪里呢?那些舞蹈的小宫女,不会就是白龙吧?”
  “嗯。”
  “白龙到底在哪里?”
  “快来了。”
  包围空海等人的小舞娘们,益发热闹起舞。仿佛应和喧闹的舞蹈,音乐也愈来愈高亢嘈杂了。
  红衣宫女,伸出白净小手,朝半空中翩翩舞动。
  蓝衣宫女,跨步连续跺踏地面。
  月琴响起。
  琵琶响起。
  笙响起。
  “啊,好热闹呀。”
  由于空海和丹翁两人,看不出半点慌乱的样子,玉莲也恢复镇定,唇边浮现一抹笑意。
  “这等事竟在我眼前发生——”白乐天说。
  不久,宫女、乐师们开始左右分列。面对水池方向的人墙散了开来,宫女、乐师们利落地分立左右两边。
  乐音停歇。
  宫女们也不再舞蹈。
  全班人马就地坐下。
  “原来如此。”兴味盎然的丹翁,左手轻抚下颚。
  “空海,什么要开始了?”
  “继续看,你就明白了。”空海说。
  沉静之中,只剩篝火发出爆裂的声音。
  倏地,笙音响起。
  仅此一道的笙音,飞升至月光天际。
  音色听来哀怨悲戚。
  冷不防——人墙之中,窜出一只猫来。
  是只黑猫。
  用两只脚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