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羽 – 你家有熊猫吗





  浥尘不明所以,陪着肃立。 
  关于陶然的家事,他隐约从琉璃那里听过几句,知之不详,只知道她的父亲早年出走,她们母女感情不算太好,可看陶然刚刚的焦急神色,又明明不是这样,倒是站在这里,她看上去平静了许多,脸上也无太多表情。 
  浥尘搞不明白,只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沉默是金。 
  过了好半天,陶母才缓缓睁开眼,目光直射向女儿的脸,凌厉得几乎不像个病人。 
  她只说了三个字: 
  “小林呢?” 
  陶然心里呯地一下。 
  不能说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可事到临头就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迎着母亲的目光,说不出话。 
  “你是不是想瞒我到死?”母亲的声音在抖。 
  陶然分辩:“我没有……妈,你别生气。” 
  母亲的怒火一触即发,噌地坐起来,斥道: 
  “我不生气?你让我怎么不生气!这么大的事你一句真话都没有,要不是我跟你舅通了气,现在还要被你瞒在鼓里。你根本就没带小林回去!是不是?” 
  母亲指着她,气越喘越急,陶然赶紧上前抚拍她的背,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有事瞒着我,我把电话打给小林,接听的根本就是个女人!人家说小林在她那都快小半年了,孩子都有了,你……你倒是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大口地喘着粗气,怒目而视。 
  陶然脸上宛如失了血色,渐渐苍白,终于道:“是,我们分手了。”狂风暴雨中,她平静地有些吓人。 
  母亲气得发抖,声音立时提了上去:“分手?你现在跟我说分手?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我让你找个年纪大点可靠的,你不肯,我让你快点把婚结了,我让你把人拴住了,你听吗?你一句都不听!跟你爸一个德性!……你别看着我!……”母亲骂得不解气,顺手抄起手边的什么东西就丢了过去。 
  砸在陶然身上,又落在地上,是一只电子脉搏仪,咔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陶然垂下眼睛,吭也不吭。 
  母亲最不喜欢她的眼睛,因为它们像父亲。 
  不许看着我!有时无缘无故的,母亲就会突然这样说。可有的时候,母亲也会一声不响地看着她,看上好久。 
  这个女人用了二十年的时间都无法决定,是要恨那个男人,还是爱他。 
  她为她而悲哀,甚至胜过为自己。 
  一旁的陆浥尘早看不下去了,终于忍无可忍,出声道:“伯母,这也不是陶陶的错……” 
  “你又是谁?”陶母厉声喝断他。 
  “他是我同事,送我过来的。”陶然下意识的挪了一步,挡在浥尘前面,他一愣,捉住她的手,又把她拉了回去。 
  “什么同事?就从没见你带过同事到这来,今天发什么疯?”陶母狐疑地打量着他。 
  听她话说的难听,浥尘面色不悦,又想开口,被陶然制止。 
  “妈,你别冲外人乱发脾气。”她走过去,低声道:“是我的错,我不该瞒着您。” 
  “我乱发脾气?你说我乱发脾气?”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陶然徒劳地解释。 
  母亲仍不依不饶地叫嚷。 
  两名护士闻声走进来,不由分说地责怪道: 
  “这里是病房,你们怎么能同病人争吵?出去出去,让病人安静。” 
  “不是我们要吵……”浥尘不服气,看到陶然示意他噤声,硬把话吞了回去。 
  “妈,我下次再来,您好好休息吧。” 
  知道母亲盛怒,留在这里只有动辄得咎,陶然尤其担心刺激她,黯然退出。 
  关门之前,看到母亲铁青的脸。 
  她别过头,低声道: 
  “Eason,麻烦你送我回家。” 
  坐回车里,陶然疲惫地闭上眼睛,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浥尘仍在忿忿。 
  他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不可理喻的母亲,他更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竟会是陶陶的母亲,她们哪有一点像? 
  他有一肚子话想说,可他的教育提醒他,No judgement。 
  只好憋着。 
  两人各自怀着心事,一路无言。 
  空调嗡嗡地吹着暖风,声音沉闷又单调。 
  过了好久,陶然才睁开眼,扭过头带着歉意地对浥尘道: 
  “刚才真是对不起,本来到了就该让你离开的,就不用上去陪我挨骂。” 
  “为什么总是道歉?又不是你的错。”浥尘不解,他是真的不解。 
  陶然以为他在生气,温言道:“我妈身体不好,脾气坏,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浥尘没吭声。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默默忍完第N次的时候,他想,罢罢,就当教育狗吃了吧。 
  不吐不快。 
  他突然问她:“陶陶,你有没有想过带伯母去看看心理医生?” 
  陶然楞,“没,怎么了?” 
  “你不觉得她的行为有点……”浥尘在自己不算丰富的中文词库里,精挑细选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词,“……奇怪?” 
  “没什么奇怪,她只是脾气不好。” 
  “不,这是精神虐待。”浥尘一脸严肃,“并不因为她是母亲就可以这样做。如果在美国,她会因此而获刑。” 
  “这里不是美国。”陶然有些不快,把脸转向窗外,丢给他一个后脑勺。 
  气氛一僵。 
  没过多一会,她又把头扭了回来,意识到是自己过分,毕竟浥尘没有恶意。 
  她叹口气,给他解释: 
  “她不是有病,她只是不喜欢我,或者,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我会让她想起父亲,所以她不喜欢看到我,仅此而己。” 
  “可你父亲已经离开多年,就算是再大的过错也该获得原谅。”浥尘道。 
  他的话里有种不以为然,陶然皱了皱眉,不想再说,敷衍着回了句: 
  “那你当她记仇好了。” 
  再拐一个弯,就可以到家了,她无须听一个外人对她的家庭发表轻飘飘的观感。 
  浥尘专心看路,竟没察觉她的不悦,仍自顾自地说着: 
  “何苦记仇?不能原谅就索性忘掉,一了百了。” 
  车子进入小区,穿过一段小路,驶到楼门口,停住了。 
  忽然觉得她太过安静,浥尘侧头看去,看到她沉静如水的脸,却看不见水底的波澜。 
  陶然没有动,缓缓对他说: 
  “Eason,比如有一天,有个人,失去双臂。时间久了,伤口好了,不流血,也不痛,可是每天早上,从无知无觉中醒来,半明半寐的一刹那,瞥见空荡荡的袖管,猛然记起自己已经没有了手臂,你相信吗,那一刹那的惊恐和绝望,足以让她再也不想醒来。如果二十年的每一天都从这一刹那开始,你说,她该怎么忘?你想她怎么忘?”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很平淡的事,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陆浥尘定定地看着她,竟无法回答。 
  稍顷,陶然弯弯嘴角,淡淡地说,你不懂。解开安全带便下了车。 
  可还没出电梯她就后悔了,后悔自己干嘛要跟他说这些,想让他理解还是想让他体谅?这两样母亲都不需要,她也不需要,更何况,陆浥尘多半只当她不知所云,莫名其妙,下次见面徒增尴尬而已。 
  她懊恼地打开家门,踢掉鞋子,疲倦地走到沙发上坐下。 
  突然。 
  心中有丝异样一闪而过,陶然腾地站了起来! 
  她在空气中捕捉到一缕烟味,那是她最熟悉的香烟味道,自从林醉走后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这间屋子里。 
  可她刚刚到家,门窗都关着,一定是有人来过…… 
  心脏瞬间加速,突突地跳着。 
  她条件反射般一一打开所有房门,没有人。扭头又冲向大门,慌乱中失去协调,门只拉开一半身体就往外冲,额头当地撞在门沿上,震得铁门直颤,顾不得疼就跑了出去。 
  电梯刚好停到此层,叮的一声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来。 
  “林醉!” 
  陶然往前飞跑了几步,又戛然止住,一星亮亮的光芒在她眼中忽地熄灭了。 
  “Eason,是你?” 
  她的失望无可掩藏。 
  陆浥尘几乎要为自己的出现而内疚,也许是被她的沮丧所传染,心中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指指手里的箱子,说:“你的行李忘在车上了。” 
  “哦。”陶然迅速回过神来,神情尴尬地走上前,接过箱子,说谢谢。 
  “头怎么了?”他皱皱眉。 
  陶然一抬手,摸到一处伤口,嘶地抽了口凉气,苦笑道: 
  “小脑不发达,撞了一下。” 
  “流血了。” 
  “没事儿,我有药箱。”她尽量轻松地说着。 
  回了屋,陶然翻出一包创可贴,对着镜子贴上。 
  浥尘走去厨房,拉开冰箱倒出冰块,放在保鲜袋里,又用毛巾包好,回到客厅,递给她。 
  她正对着茶几发呆,那上面有一截浅蓝色的烟蒂。 
  原来,他真的回来过。 
  可现在她反而平静了,开始为自己刚刚的莽撞而吃惊,身体未经任何大脑指令就自行做出决定,这算什么,失心疯么? 
  再次看见陆浥尘的时候,她只想在楼板上找到传说中的地缝,好让自己biu的一下消失,连一缕轻烟都不留下。 
  过路的神仙没理她。 
  陶然尴尬地接过他递过来的冰袋,只好自嘲。 
  “这个造型眼熟吧?”她比了比额头的纱布。 
  浥尘看看,是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有点像,不由地笑。 
  她咧了咧嘴,感慨道: 
  “现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所有的脸都是丢在你一个人面前的。” 
  “你放心,我记性不太好。”语气和蔼的不得了。 
  陶然刚想对他难得的体贴表达由衷的感激,却听他话锋一转: 
  “不过你每次丢脸我都记得。” 
  陶然的表情顿时由感动转为愤怒,时间太短,难度太高,面部肌肉扭作一团。 
  浥尘大笑。 
  他为这不计后果的举动付出了代价。 
  陶然三拳两脚就把他打了出去,嘭地一声把他关在门外。 
  他站在门口呵呵地问: 
  “陶陶,下午来公司吗?海报完稿后还得给你看呢。” 
  “知道啦!”她在里面扬声应着,声音还挺大,听上去似乎没事了。 
  浥尘转身走远,并未发觉,脸上的笑意渐渐温柔。……   
  第十九章   
  明澈公司会议室,清莲纸业媒体策略会。 
  琉璃率领创意、客户、媒介、市调等各部门一干人等端坐在会议桌旁,坐在对面上首的是清莲纸业公关部经理郭云达,旁边是他的几名助手。 
  媒介部的一名组长正上面在做presentation,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大屏幕,只有陶然时不时地关注一眼郭云达,心里慢慢有底,根据她对老郭的了解,看上去这个策划他还算满意。 
  一串音乐响起。 
  陶然拿起自己的手机飞快地看了一眼,又放回桌上。 
  对面站起一个人,拿着电话一边小声说着一边走了出去。 
  坐在她右边的琉璃偏过来瞄了一眼,悄悄问: 
  “等谁的电话?” 
  “啊?没等谁啊。” 
  “那你干嘛老看手机?” 
  “是吗?” 
  “怎么不是,一有动静你就看,这都七八趟了。” 
  陶然顿了顿,“听错了,以为是我的手机响。” 
  琉璃表情古怪,“不是吧?你那铃声八百年不换还会听错。” 
  “嘘——”陶然指了指讲台,示意她专心开会。 
  琉璃转过头去,陶然定了定神,在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敲了几行,无意中往左边一瞥,刚好撞到陆浥尘的目光,他正用铅笔抵着额头,歪着脑袋,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她,似笑非笑。 
  她忽然心虚,把头低下去,继续胡敲。 
  骗的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在等谁。 
  还能有谁呢? 
  自从知道林醉回来了,她的心里就没安生过,反反复复地琢磨——他为什么回来?又为什么出现在家里? 
  人常说百思不得其解,陶然倒不是,她思了两万八千次,得了两万八千个解,只是不知道哪个对。 
  其实要求证也很简单,问他便是了,虽然他的号码早已从所有能看得见的地方删去,但她闭着眼睛也按的出,可她不想问。 
  那么多问题,从为什么乱扔烟头到为什么不再爱我,从何问起? 
  而且她想着,既然他回家,一定是要找她,如果没找到,按理还会来联络的,如果他不再联络,那么就是不想让她知道他回来过,那她最好也假装不知道。 
  她就这样一边有条有理有逻辑地想着,一边坐立不安地盯牢手机,倒是两不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