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羽 – 你家有熊猫吗





  琉璃忽地恼起来,她从来就不是个能沉的住气的人,顿了顿,转身把那页报纸抽了出来,递到陶然面前:“那这是什么?” 
  陶然接过来,瞥了一眼,顺手放回桌子上,平静地回道: 
  “没什么,我和他已经分手了。”话里没有一丝起伏。 
  琉璃眉头拧作一团:“为什么?” 
  “不为什么,无疾而终。” 
  大多时候琉璃都十分赞赏陶然的冷静和沉着,但显然不包括现在。她撇了撇嘴:“无疾而终?翻译成中国话是不是就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陶然对她明显的不满无动于衷,垂下眼睛,表明不想多谈。 
  琉璃叹了口气,拉过椅子,坐到陶然身边。 
  “陶陶,你瞧你又是这副死样子。你知道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要是别的什么人,分手八百次我都懒得理,可你和林醉怎么可能说分就分呢?上个月咱们仨还一起吃饭呢,不都好好的?这后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出来,我好帮你想办法啊。” 
  陶然当然知道,琉璃是真心关心她。 
  自从六年前进入明澈,直至今天,眼前这个坏脾气女人早已不止是她的老板,更是师长、朋友,甚至亲人,正因如此,她不想她担心。 
  她拍拍琉璃的手,语作轻松的说: 
  “真的没什么,可能,是七年之痒吧。” 
  琉璃真的火了,眼一瞪,牙一咬,“我看是林醉这小子皮痒!” 
  她一把抓过手机,陶然按住她,飞快地说道:“琉璃,报纸上写的是真的,那是他的新女友。他要分手,我同意了,就是这样。”她看着琉璃的眼睛,半是郑重,半是央求:“别去找他,我不想难堪。” 
  “你同意了?七年啊,你就这么说同意就同意了?” 
  “不然怎样,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满地打滚抱大腿。到了这种地步,又有什么意思,做人不能太琼瑶。”陶然难得的说起冷笑话。 
  琉璃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说得这么轻松,那车又是怎么回事?” 
  “是意外。” 
  “少跟我轻描淡写!陶陶,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这个死犟脾气,什么都憋着烂在肚子里,明里暗里不知要吃多少亏!就算是这个人咱们真的不要了,你有什么委屈也该说出来,不是玩命工作就是整天撞车你是想吓死我?” 
  “你别急嘛,没那么严重,真的。”陶然温言细语,听上去更像是她在安慰琉璃。 
  谁都知道,琉璃这个人着起急来像个火药桶,方圆一里鸟兽尽散,人就更是有多远躲多远,偏偏是对着陶然一筹莫展,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十分的力道莫名其妙就被卸解个七七八八。 
  她疑惑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 
  认真看上去,陶然有些许的清瘦,眼睛底下带着疲惫的阴影,在薄妆的掩盖下倒也不怎么明显,神情却十分平静,像一片静海,波澜不惊。 
  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不相信陶然真的若无其事,可她也知道,陶然打定主意的事,任何人都无计可施。只得挥挥手:“算了,要是你真的不想谈,就算了。不过从今天起,放你一个月的假,把手上的案子暂时分给别人去跟,你愿意休息也好,出门散心也好,都随你。” 
  听了这话,陶然居然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一个月那么多?老板你突然这么大方,我很不习惯的。”眼看着琉璃又要瞪眼睛,她连忙收起玩笑,安抚道:“放心啦,我真的没事,失恋而已,死不了人的。你放我一个人无所事事,才真的会闷死人。” 
  琉璃气馁:“好好好,懒得管你。”说罢,返身回到小山一样的文件堆后面,看样子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陶然不以为忤,轻轻笑笑,转身离去。 
  琉璃一贯如此,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脾气也像一阵风似的,来了就去。 
  陶然是羡慕这样的琉璃的,直白、坦率,活得肆意透明,简单清澈。 
  陶然的世界,是不同的。   
  第三章   
  到家的时候已经夜色阑珊,进了门,陶然揉揉疲惫地有些僵硬的脖子,放下包,弯腰去寻拖鞋。 
  突然间所有的动作都停下来。 
  黑暗的屋子里,有道微弱的光线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她缓缓地直起身,光着脚,轻轻地沿着那线光走过去,直到书房。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忙碌着什么,察觉到门口有人,他抬起头,像无数次往常那样微微一笑: 
  “回来啦,饭菜在微波炉里,今天阿姨做了你喜欢吃的栗子鸡。” 
  她真是喜欢他的声音,低沉的,带着一种特别的磁性,熨贴地拂过耳侧,让人莫名地感到安心。 
  她没有动,就那么挨在门边,头倚在木框上,默默地望着他。 
  电脑的荧光在他的脸上跳跃,使他看上去有些陌生。 
  屋子里很安静,能够清晰地听到手指敲击在键盘上的哒哒哒的声音。 
  无声无息中,她的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 
  不可抑制。 
  …… 
  一阵心悸,陶然猛地睁开眼,四下漆黑一片,喘息未定间,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颊,没有湿意。 
  床头钟荧荧的显示:4点13分。 
  天快亮了。 
  她爬起身,目不斜视地经过空荡荡的另一边床,走去卫生间。 
  刷牙,洗脸,上妆。 
  粉底,眼线,腮红。全神贯注于手上的每一个动作,耐心而细致,像是对待一件异常重要的任务。 
  全部结束的时候,4点54分。 
  进到厨房,煮一壶咖啡。很快,浓郁的香气溢满整个房间。她斟上一杯,走到露台,窝进宽大的藤椅。 
  夏末的早晨,刚飘过一阵雨,空气凉沁心脾,天空是烟青色的,远处的高楼笼着一层淡黄的光晕。 
  陶然安静地注视着这座城市渐渐醒来。 
  拂来一阵凉风,握着咖啡杯的手有一点抖。 
  这不是她第一次梦见林醉。 
  她又梦见他回来了,莫名的,即使在梦里,她都知道这一定是在做梦,眨眼间悲伤汹涌而至,迅猛得来不及防备。 
  很奇怪,梦里的自己哭得很凶,陶然这辈子流过的眼泪加起来都不会有梦里那么多。 
  陶然很少流泪,可能是因为见过太多的眼泪,早已免疫。 
  妈妈为了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哭了整整半生,陶然一直不解,一个如此瘦小的身躯里怎么能释放出那么那么多的液体,完全不成比例。 
  或许是母女连心,母亲有先见之明,早就把她的那份眼泪流完了也说不定,陶然有些自嘲地想着,只有自己像个睁眼瞎子一样,琉璃说的没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事情发生的那天毫无预兆。 
  她回到家,天色不算太晚,林醉也已回来了,在等她吃饭。平常两人都忙,一起吃晚饭的机会不多,所以她还挺开心的。 
  两人随意地聊了点各自公司的事,没什么异样,至少陶然没觉得。 
  “前天晚上《浪迹》同时在线人数突破100万了。”林醉说。 
  “是吗?那真该庆祝一下。”《浪迹》是悠游公司的主打游戏,推出时间不长就有这样的成绩,陶然很替他高兴,职业病使然,又问,“有没有让公关公司配合宣传一下?” 
  “新闻稿已经发了,俊唐的人给数字加了水,按130万公布的,他们说是行业惯例,别的游戏公司都这样。”林醉埋头吃饭,说得不怎么起劲。 
  陶然一哂。俊唐广告以游戏推广见长,曾先后做过两家大型网游公司的代理,对这一行十分了解,所以陶然才把他们推荐给林醉,反倒没有推荐明澈。琉璃说她胳膊肘往外拐,自己人的生意给别人做,她解释说术业有专攻,明澈对游戏领域不熟,也没有计划开拓这个市场,与其腾出人手接这个单,不如把现有的汽车、纸业、食品等几块盘子大的市场做精做强。当然她没说的另一个理由是,恰恰因为琉璃是自己人。自己人和自己人做生意,东西做的好了坏了,价钱给的多了少了,话说的深了浅了,都是麻烦事,万一因为生意伤了感情就更是得不偿失了。 
  后来事实证明,当初悠游选择俊唐还是很明智的,做广告的或多或少都玩些花头,现在听到他们在宣传数据上做手脚,陶然也不怎么奇怪。 
  聊着聊着,陶然顺口说了句:“哎,你觉不觉得阿姨今天烧的菜跟平时不太一样?” 
  林醉细嚼慢咽地把嘴里的饭吃完,说:“今天的饭是我做的。”他说得挺平常的,可陶然知道自从请了钟点工,他们俩都有日子没动过灶台了,不由笑道:“今天什么大日子?我们家林总亲自下厨,看来我得多吃两碗。” 
  林醉笑笑,说好呀。陶然也没追问,想着可能是阿姨请假了吧。 
  吃完饭,那天的心情真是不错,陶然把冰箱里的平日没空吃的水果拿出来,洗净切好,拿到客厅叫林醉出来分享。 
  夏末的晚上,开着窗,一室盈风。 
  她蜷在藤椅里,身边的沙发上坐着她的爱人。 
  那样的一刻,陶然不是不幸福的。舒舒服服的家,舒舒服服的两个人,尽管没有你侬我侬的甜甜腻腻,正在放的言情剧也有点老套无趣,但最重要的是安心惬意。 
  人一生的幸福时光,多在这样不经意的时刻。 
  那些刻意求来的成功、欢乐和收获,真正得到的那一刻,反而更多是怅惘。 
  可是,可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来,电视里演到女主小白又可爱地忽闪着眼睛问男主,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吗?男人点头,说愿意,女主又问,永远吗?男人更重地点头,说永远。煽情的音乐毫无意外地响起来,两人相拥而泣。 
  简单得令人感动,陶然看得想乐。 
  这时忽听林醉开口: 
  “然然,你记得我说过永远不会离开你吗?” 
  热恋的时候,林醉没少说过这样的肉麻话,陶然喜欢听,但那并不是因为她对那些不着边际的誓言信以为真,她只是喜欢他的声音,她就是喜欢。甜点终究不能当正餐用,后来两人的日子一天天过下来,他渐渐地也就不再随便拿永远造句了。 
  今天他问得突兀,陶然脸悄悄一红,眼睛盯着电视机,轻声嗔道:“老夫老妻的……” 
  然后,就听他一字一句地说: 
  “然然,我可能做不到了。” 
  陶然愕住,定了几秒,缓缓回头,直直地看向林醉的脸,目光对上林醉的眼睛,她心头一窒,无端端地打了个冷战,手上的一片橙啪地掉到了地毯上。 
  刹那间,仿佛回到二十年前那个下雪的早晨,父亲送她上学,站在教室门口,也是这样地看着她,说爸爸走了,然然你原谅爸爸好吗。她当时太小,脆生生地说声爸爸再见,一扭头就跟着同学进了教室。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为什么。 
  下意识反应出的三个字已经冲到喉咙口,被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垂下眼睛,把地毯上的那片橙拣了起来,放到盘子里,收好刀叉,端起盘子,起身走到厨房,把东西放到水槽里,放水一一冲洗。 
  龙头开得太大,水花四溅,声音很响,可她还是听到他的脚步声慢慢靠过来,停在她身后,半晌,听到他用她为之着迷的声音说: 
  “我认识了别的女人,她怀孕了。” 
  太阳底下所有的故事都可以用三句话讲完,林醉只用了两句。 
  陶然用全身的力气压住想要歇斯底里的念头,她一丝不苟地抹着盘子,用最平稳的声音问: 
  “什么时候认识的?” 
  身后的声音闷了好大一会才说: 
  “今年二月。” 
  “所以这是分手?”她把盘子里的水沥干,开始洗刀叉。 
  背后半天没有言语。 
  陶然把水槽活塞拔出来,污水咕嘟嘟地流下去,她用抹布仔细抹掉刚刚溅到台子上的水渍;“你说好了,你知道我会同意的。” 
  仍然没有回应。 
  一切收拾停当,陶然把抹布整整齐齐地叠成小小的正方形,放好,却仍然没有回身。 
  突然一股腥甜流到舌尖,她一惊,放开不知何时咬紧的下唇,无声一笑,对着他映在窗上的影子说: 
  “我同意,你走吧。” 
  他好像动了脚步,想要靠近她,却还是停住,终于又开口: 
  “然然,你不会原谅我,对吗?”话里竟有几分赌气。 
  陶然沉默。 
  真奇怪,他们不稀罕她,却都稀罕她的原谅。她不明白她的原谅有什么用?可以裱起来挂,还是煮起来吃? 
  她再也无力说出一个字,更没有力气原谅,只有沉默。 
  “那你恨我吧!” 
  他摔下一句话,恨恨地,扭身就走。 
  不多时,外面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