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听见我的心在动





还想吃什么?〃

    她打扮得十分齐整去赴约,精致立体的妆容,钻石项链,卷发随随便便散下来,黑色露肩礼服,皮草披肩,新款高跟鞋,外加同系列的手提袋。这样的行头,总不能坐出租车,于是张说自然而然充当护花使者。

  张说对她的美貌并非早已免疫,但是开车的时候仍然能够做到目不斜视,并没有因为钟笔心仪他就趁机动手动脚,此人十分自律有原则。

  路上又堵车。她十分着急,不断地问:〃时间到了吧,时间到了吧?〃张说反倒十分坦然,〃北京堵车乃是家常便饭,都是老同学,等一等又何妨?〃钟笔心想,就因为都是老同学,越发不能让人家等。

  她之所以紧张,不过是心虚、不安、害怕、惶恐在作祟。当年的事大家会怎么看她?

  迟到半小时。钟笔一出场,便引得大厅中诸人驻足观望,还有不少人拿起手机偷拍。有服务生小声问:〃莫不是哪个大明星?〃对方摇头,〃不知道,也许是新人。〃钟笔在港生活多年,如此打扮在她看来是社交礼貌,别人却不这样想。

  当魏建平以及袁蓝等人以陌生、诧异的眼光打量她时,她知道自己穿错了衣服,白衬衫牛仔裤已经足够。也许她的一生总是犯这样的错误,衣服和场合老是不相配。其实令大家吃惊的除了她的到来,还有陪伴在侧的张说。当年她抛下张说,跟有钱人走时,所有人义愤填膺,大骂她无情无义、狼心狗肺。可是张说,怎么会……在外人看来,二人的关系当真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一系列戏剧性的转变,使得众人维持缄默。

  她打过招呼,不再说话,生怕越说越错,惹人讨厌。大家胡乱开着玩笑,甚至是拿带颜色的成人笑话互相取笑,推推搡搡,动作亲密。但是对她,所有人都很客气,不是礼貌性的客气,而是排斥般的疏离。偶尔有人问她要不要喝酒,她摇头,于是不再问第二遍。

  她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大家自觉或不自觉地排斥她。可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自杀社会问题研究学会〃每次活动,她是所有人的宠儿。

  难道这就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心蓦地一痛,做错了事迟早要付出代价。她茫然看着周围嬉笑吵闹、昔日最熟悉的朋友们,可是这份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她全然无关。她是一个陌生人。

  大家开始唱歌,她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听,犹不忘在适当的时候鼓掌。不管怎样,既然来了,总不能退缩。有人起哄要张说唱,张说推说五音不全,众人哪肯放过他,齐声反对。他无奈之下唯有接过话筒,唱了一首张雨生的《大海》,唱得一般般,中规中矩,不出彩但是也没有跑调。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张说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哪怕他最不拿手的唱歌,亦是全情投入。袁蓝举着酒杯找了过来,上下打量她,伸出手,〃钟笔,幸会幸会。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风姿绰约,艳光四射。〃

  风姿绰约、艳光四射不是好形容词,她知道,但她还是伸出手,同袁蓝好好地握了一握,察觉她的指尖跟自己的一样冰冷,〃你也一样,容颜不改,风采依旧,袁蓝。〃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

  袁蓝是东北人,个子高,骨架小,桃花眼,身材微丰,性格直爽。袁蓝不愿意跟她敷衍,冷哼道:〃我以为你躲在香港不回来了呢。〃

  钟笔依然保持微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哦,为什么这样说?〃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勇气尽失,差点儿落荒而逃。

  袁蓝露出不屑的神情,〃你还敢回来?真是勇气可嘉哦〃轻轻击了下手掌,嘲讽中一脸鄙夷。钟笔本不想解释,但最终还是开口,声音轻飘飘的,〃有些事情,如鱼饮水,个中滋味,冷暖自知,不事到临头,谁都没有发言权。〃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身体有些僵硬。

    她的辩解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袁蓝冷冷地看着她,〃说得好,说得好!那么爱慕虚荣、奢侈成性、水性杨花、忘恩负义,也是身不由己了?〃

  任何女人都受不起这样的指责。钟笔脸色大变,冷冷地道:〃这个,不容你置喙。〃

  袁蓝轻蔑地说:〃真不要脸。〃手腕倾斜,将手中的酒淋在她头上。

  钟笔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一时间惊呆了,连躲避都忘了。不一会儿,头发全湿了,酒滴滴答答落在脸上、肩上、身上,继而滴在地上,感觉像是身体某个部位汩汩流出的鲜血,难受得四肢百骸都痉挛起来。她抬头四处张望,眼睛好半天没有焦距。见周围众多眼睛看着她,似乎都觉得大快人心,她脸色瞬间苍白,暗暗揪住自己的衣角。钟笔,钟笔,忍一忍,忍一忍,这不算什么。黑棋子般的瞳孔映出心底诸多的情绪,尴尬、狼狈、难堪、伤心、痛苦、惶恐无依……

  她吃过许多不可言说的苦,可是从来没有当着众人受过此等羞辱。眼泪可以强忍,但是她控制不住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指甲掐进肉里,用尽全力强迫自己镇定。她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开手袋,背对众人,拿出纸巾擦脸,十指抖了又抖,几乎抬不起手。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丢人现眼,忍,无论如何得忍住!

  周围人见此变故,瞪大眼睛,很是吃惊,但是没有人上前解围,包括脾气温和的魏建平。不过有人发出叹息,〃唉〃看到钟笔忍着眼泪默默承受的样子,不是不同情,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同情。

  张说把话筒掷在地上,咚的一声巨响,所有人吓了一跳。他看着袁蓝,冷冷地问:〃怎么回事?〃脸色极差,一向平和的声音变得尖厉,眼神凌厉。

  钟笔怕事情闹大,那她在大家心中更无立足之地,忙说:〃没事,没事,一时失手而已。〃因为隐忍,声音沙哑,鼻音浓重。她站起来,背过身去,〃我走了,你们继续。〃她整个人快崩溃了,再多待一秒,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忍得下去。难道她就如此下贱,送上门来给人作践?

  但是袁蓝并不领她的情,仰首说:〃我泼的。〃她敢做就不怕承认。

  张说眸光一寒,逼视她,一步一步走过来,〃为什么?〃

  〃有些人需要教训。〃

  〃没有人需要教训,而你,也不是上帝,拥有裁判众生的权力。〃他拥住快要晕倒的钟笔,环视场内,一字一句地说,〃以前我跟大家一样,觉得她不可饶恕。可是,当事情的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其中的错综复杂,并不是简单的对与错便能判决。〃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凄凉。有时候将心比心,换位思考,更加容易解开苦苦纠缠的心结,他也是许多年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的。

  有的人天生拥有一切,有的人却需要为了三餐的温饱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

  钟笔终于失声痛哭,伏在张说胸前抬不起头,全线崩溃,啜泣道:〃不,我错了。我爱慕虚荣,背信弃义,懦弱无能,意志不够坚定。今天这杯酒,我罪有应得。〃她对不起张说,但是没有对不起其他人。

  众人见到此情此景,皆有一丝不忍,就连始作俑者魏建平,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他替朋友打抱不平,可有打错了?

  袁蓝长到这么大,从未被人这么呵斥过,顿时涨红了脸,气愤地说:〃我哪有做错?连她自己都说她罪有应得。〃

  魏建平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他不过想给钟笔一个灰头土脸罢了,如今一个弄不好,多年的老同学恐怕要反目成仇。他连忙拉过气犹不平的袁蓝,息事宁人地说:〃你醉了,我陪你出去透透气。〃

  不知是谁轻轻说了一句话:〃我们不是道德的化身。〃不该轻易判谁的罪。孰对孰错,换个位置,答案截然相反。





第六章   忆往事勇气可嘉

  张说拥着钟笔出来,〃我送你回去。〃声音镇定,肩膀宽厚,怀抱温暖,充满安全感,让人如此的依赖。

  钟笔点头,〃嗯。〃声音仍有一丝哽咽,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五花六道,跟鬼一样。毫无形象地大哭一通,她的心情反倒好转不少。张说送她到洗手间门口,〃去收拾收拾,难看死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妆全花了,嘴唇发紫,脸上半点儿血色都没有,双目通红,惨不忍睹。她用纸巾擦干头发,卸了妆,用冷水冲了脸,宽慰自己:只要天不塌下来,太阳照样升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人总是要在屈辱轻视里才知道深思反省。

  出来时,她已恢复平静,只是眼睛依然红肿。

  她情绪不佳,一路都没有说话,微凉的夜风一点点吹散记忆里混乱不堪的过往。张说推她,〃到了。〃她愣了下才回过神来,忽然拍头,〃哎呀,糟糕!〃

  张说忙问怎么了。她将左学要雪媚娘、榴莲酥的事说了。左学这小子,答应他的事若是忘了,绝不肯罢休,整个儿一太上皇。

  张说想了想,〃你也没吃饱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极好的广式点心。〃就这么让她回去,他不放心。

  张说口中的〃附近〃是北大附近。车子停在路边的店铺前,这是以前钟笔最爱来的一家点心店干果、蜜饯、饼干、糕点……应有尽有。

  多年不曾来过,周围的建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身上披着张说的西装,大眼睛四处张望,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有些茫然失措。头顶闪烁的霓虹灯发出五颜六色的光,眼睛穿过对面划成几何图案的繁花绿草,落在校门口几个镶金大字上,提醒她这里是北大。旧时场景旧时人,她心中蓦地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之情。看着路灯下熟悉的店面招牌,她用力推开玻璃门,欢快地喊:〃老板!〃

  老板身穿白色棉布背心,腆着啤酒肚,摇着一把缺了一角的芭蕉扇,坐在那儿听广播,脚下一双人字拖欲坠不坠。看到有人进店,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买什么自己拿,钱在鞋盒里,自己找。〃

  还是这样的脾气,这样的悠闲自在,十数年不变。钟笔不知为何,像是他乡遇故知一般,抓到一点儿什么熟悉而又永恒的东西,觉得非常高兴。她冲过去,手舞足蹈地叫:〃老板,我要买吃的!〃激动得恨不得把屋顶掀了。

  老板当然不认得她了,晃晃悠悠走过来,也不看人,张口就说:〃同学,买什么?〃

  钟笔要了玫瑰花制的干果、糖腌梅子、豌豆黄以及蓝莓蛋糕,眨着眼睛的样子十分调皮,〃老板,忘了带钱,可不可以赊账?〃

  老板瞄了眼她身上华美的礼服以及颈上的钻石,知道她在开玩笑,痛快地答应:〃行。〃钟笔哈哈大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

  张说又要了雪媚娘和榴莲酥,掏出钱包把钱付了。

  俩人沿着南门的林荫道进来。道路两旁是法国梧桐,高大繁茂,密不透光。夜色深沉,偶尔几个晚归的学生步履匆匆,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还未开学,偌大的校园十分安静,周围花木扶疏,虫鸣蝉唱,使人更觉静谧。物是人非,风景依旧,一样的天,一样的脸,一样的你,就在我的面前。

  触景生情,往日的片段在眼前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第一次社团活动她便找不到地方,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道理工信息二号楼在哪里。有人拍她的肩膀,〃同学,你是’自杀社会问题研究学会’的会员吗?〃钟笔回头,眼睛一亮,不理人家的问话,一直盯着旁边的人看。那不是她心心念念的个性美少年嘛!果然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么大的学校都能碰到。

    魏建平和气地问:〃同学,你是新会员吗?我是这个社团的团长,我叫魏建平,建设的建,和平的平。〃

  钟笔撇嘴,名字真老土,手指着张说,〃那他呢?〃

  张说打断她的询问,〃时间快到了,走吧。〃钟笔跟在后面,一心想着该怎么跟他搭讪。

  魏建平和张说也不知道地方,从理教信息楼一路问到东门,最后在一个新建大楼的某个旮旯里找到了。众人都埋怨教室难找,讲座怎么选在这么一个鬼地方。张说在最边上坐下,魏建平跟了过去。钟笔一个人都不认识,站在那里不知该往哪儿去,茫然四顾,心里发慌。魏建平见了,连忙招手,〃过来,跟我们一起坐。〃他心思细腻,温柔体贴,很懂得照顾人,跟张说的性格截然相反。

  钟笔大喜,连忙奔过去坐下。讲座开始,众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钟笔随口寒暄了几句,指着张说开始套话,〃魏建平,他叫什么?大几了,学什么的?〃

  魏建平真是好脾气,竹筒倒豆子般通通告诉她:〃哦,他啊,天才哦,光华管理,学金融的。至于叫什么,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