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7 品花宝鉴 0-15 by (清)陈森





就问:〃你能贵姓?〃聘才与他说了。又问元茂道:〃前日你在苏州会馆听戏,你和孙大少爷说话,你们相好有交情么?〃 
元茂想道:〃这个相公很多情,见了我他就记在心里,这也难得的,便含着两个黄眼珠,细细的睃着他。二喜索性过来,与他一凳坐了,问道:〃你能常听戏,你喜欢那一家的戏?〃 
元茂便支吾了两句。二喜把元茂的短烟袋装好了烟,吸着了送过来,元茂甚是得意,那两只眼,愈觉水汪汪的含着露水一般,心里喜欢极了,倒突突的跳,喉咙里痒痒的说不出话来。那相公便坐着不动。换了一出《嫖院》,便又一个相公到张仲雨身边,也坐着不走。聘才问他的名字,叫保珠。台上又换一出《女弹词》,一出场,聘才认得是琪官。看他打扮得十分香艳,颇有花含晓露,月印暗川之致,两边楼上喝彩不迭。仲雨道:〃这个就是琪官。〃聘才点头含笑道:〃这琪官比去年更觉好了。〃元茂也认不清楚,只与二喜说话,又看看保珠,却没有余情照应到台上。那保珠见元茂喜欢他,也挨了过来。二喜便拦着他,不叫他过来。保珠便绕到那边坐了。 
两个黑相公,夹着个怯老斗,把个李元茂左顾右盼,应接不暇。保珠、二喜抢装烟,抢倒茶,一个挨紧了膀子,一个挤紧了腿。李元茂得意洋洋,乐得心花大放。 
琪官唱完,进了场,卸了妆,在帘子边站了一站,望见了聘才,即微微的一笑。聘才对他点点头。又见他衣裘华美,靴帽时新,迥非从前模样,意谓其必过来招呼。果见他进了戏房,候了一会,猛一抬头,只见他已坐在对面楼上,同着前日唱《题曲》的那个小旦,陪着两个华冠丽服的人。不多一会,那两人带着他们走了,聘才好不扫兴。只听得二喜问元茂道:〃今日在什么地方?〃元茂不懂,只把头点。又听得保珠问道:〃今日咱们上那个馆子,我伺候你罢。〃元茂支吾,说不出来。 
二喜又道:〃今天才开了两三家,若去迟了,恐怕没有坐儿。〃 
元茂心里想道:〃这两个却都好,看这光景,两个都要去的,但恐所带的银子不够。〃又想道:〃两人给他十二吊钱,吃五六吊钱的酒菜,也够了。〃便问聘才道:〃我们走罢。〃保珠便拉了元茂的手道:〃到那个馆子?〃聘才看这两个相公。心里不大喜欢,因是元茂花钱,与他无干,乐得热闹热闹,便对仲雨道:〃二哥同走罢,我们去饮一杯。〃仲雨道:〃你们先请,我还要候一候。〃聘才道:〃同走罢,这时候不来是未必来的了。〃便拉了仲雨同下楼来,却忘还了戏钱。看坐的上来拉住四儿道:〃慢些走,你们没有给戏钱。〃聘才听了,住了步,问元茂,仲雨道〃是我的,交代掌柜的就是了。〃看坐的答应。 
才出了戏园,两个跟兔的跟着。聘才问仲雨道:〃那个馆子好?〃仲雨道:〃前面的春阳馆就很好。〃不多几步,走进了馆子,掌柜的都站了起来,叫声〃张老爷,新年好!升官发财。〃又作了个揖,仲雨也应酬了几句。拣了个雅座,仲雨首坐,元茂第二,聘才第三,二喜、保珠一凳坐了。走堂的送了茶,便请点菜。仲雨让元茂、聘才,二人又推仲雨先点,仲雨要的是瓦块鱼,烩鸭腰,聘才要的是炸肫、火腿。保殊要的是白蛤豆腐、炒虾仁。二喜要的是炒鱼片、卤牲口、黄焖肉。元茂道:〃我喜欢吃鸡,我就是鸡罢。〃走堂的及二喜都笑。拿了两壶酒,几碟水果,几样小菜来,各人饮了几钟酒。先拿上炸肫、鸭腰、火腿、鱼片四样菜来。聘才便要豁拳。仲雨对二喜道:〃你出个令罢。〃二喜道:〃乐中乐,苦中苦。第一杯输了,要唱个小曲儿;第二杯输了,要说个笑话;三杯输了,敬人皮杯。〃元茂道:〃这三样我都不来。〃聘才道:〃那不能。既这么着,头一个就是你来。〃二喜便斟了三满杯,放在面前道:〃李老爷来罢!〃元茂便眯齐了眼道:〃你们替我看着,我眼睛不仔细,恐怕要错。〃便伸出手来,与二喜豁一拳就输了。仲雨笑道:〃请唱。〃元茂道:〃唱是再不会的,我情愿多吃一杯。〃保珠道:〃说唱就要唱的。〃元茂饮了一杯酒,求保珠代唱。二喜道:〃代唱了罚十杯酒。〃保珠便不敢代,元茂对他作了一个辑,道:〃好人,你代我唱一唱罢。这些东西,我是一句不会的。〃众人见他果是不会,保珠便代唱了一枝《银钮丝》。 
再豁第二杯,二喜输了。二喜道:〃有一人请客,没有钱买酒,拿一只空杯子,放在客人面前。主人说请,客人不动手。 
主人又说请,客人道:’酒还没有来,请什么?’主人家就走过来,拿着杯子一瞧,道:’原来这杯酒是干巴巴的,你就这么饮了罢。’〃二喜就拿杯子送到元茂嘴边,元茂乐极,一饮就干。仲雨、聘才齐声说〃好〃!保珠道:〃这个笑话实在说得有趣。〃便也斟了一杯酒,送到聘才嘴边,叫道:〃干爸爸饮这杯。〃聘才也喜欢,干了。 
保珠又斟了一杯,送到仲雨面前,也叫了一声干爸爸,仲雨也干了。 
豁第三杯又是元茂赢了。二喜便含着一口酒,双手捧了元茂的脸,口对口的灌下。元茂心里快活,脸上害躁,已咽了半口,忽低着头一笑,这口酒就从鼻孔里倒冲出来,绝像撒出两条黄溺,淋淋漓漓,标了一桌。李元茂的脑门子,又痒又辣,便伏在二喜肩上抬不起头。保珠笑得坐不牢,已塌下凳子,坐在地上。仲雨笑的翻了一身酒。聘才笑的腹痛,捧住了肚子。 
二喜带笑拍着元茂的胸,元茂才抬起了头,闭了眼,张开口,鼻孔里还觉痒的,打了几个嚏喷,停了多时,方才说道:〃有什么好笑?〃众人见他这光景,又笑了一会,吃了几样菜。 
二喜便斟了酒与张仲雨豁了一拳。仲雨输了,元茂便催仲雨唱。仲雨道:〃这不难。〃饮了一杯酒,唱了个《马头调》,大家却赞声〃好〃。第二杯又系仲雨输了,要说笑话。仲雨抬头,见屋子里钉着一个小神龛,供一张赵玄坛骑个黑虎,即对二喜道:〃你们见了有钱的老斗,便喜欢道:’财神爷到了,肯花钱。’穷老斗见了黑相公,便害怕道:’老虎来了,逢人就要吃的。’你瞧上头到底是财神爷骑黑老虎,还是穷老斗跨黑相公?’聘才拍案叫绝,元茂掩着鼻孔要笑,保珠却仰面看那龛。二喜便斟了一杯酒,送到仲雨面前道:〃该罚,你挖苦得利害。〃仲雨接过来,饮了道:〃这里却没有怕相公的穷老斗。〃又与二喜豁第三杯,二喜输了,要敬仲雨皮杯。仲雨道:〃咱们倒不用这么着,方才李老爷那杯没有吃得好,这杯我烦你转敬他。〃二喜便拿着杯子,呷了一日,又送到元茂嘴边,元茂摇着头,闭紧了嘴不受。二喜便跨在元茂身上,端端正正的,将元茂的头捧正,往上一抬,元茂便仰着脸。二喜却把那一点珠唇,紧贴那一张阔嘴,慢慢的沁将出来,一连敬了三口。 
元茂便如醍醐灌顶,乐不可言。大家听他喉咙里头咭咯咭咯的,咽了三咽。 
二喜又斟了酒,轮到聘才了。第一拳是二喜输了,唱了一枝《九连环》。 
第二拳是聘才输了,聘才先笑了一笑,道:〃人家姑嫂两个,哥哥不在家,姑娘就和嫂子一床睡觉。嫂子想起他丈夫,便睡不着,叫这姑娘学着他哥哥的样儿,伏了一会。那嫂子乐得了不得,道:’好虽好,只是不大在行,淌出水来。’姑娘道:’这是头一回,二次就在行了,咱们起他个名儿才好。’嫂子道:’本来有个名儿,叫磨镜子。’姑娘道:’不像,镜子是圆的,还是叫他敬皮杯罢’〃这一阵笑,却也笑得可听,元茂笑出眼泪来,骂道:〃你这个恶人,明日就要变哑叭子。 
〃笑得保珠滚在聘才怀里,二喜便过来,把聘才打了一下,道:〃那里有这样坏人,骂人骂入骨的。〃第三杯偏偏又是二喜输了,二喜拿着酒道:〃怎样唱?你吩咐。〃聘才即板起脸来道:〃你听了张老爷的话,不听我的话,你就瞧不起我,我今儿不依你。〃二喜吃惊道:〃我没有得罪你。〃聘才道:〃你虽然没有得罪我,总得听我的话。〃二喜道:〃你且说。〃聘才道:〃我说这皮杯,还去敬李老爷。〃二喜又拿着酒对了元茂,元茂道:〃好吗,你们今日拿我开心当顽儿,我今番再不上当了。〃仲雨道:〃李老大,你不吃这一杯,我再编个笑话来骂你。〃聘才道:〃呸!原来是银样蜡枪头,这么不中用,一说就不敢了。〃元茂想道:〃说是说不过他们的,管他,天下无难事,只要老面皮,占便宜的,总是好的。〃便道:〃我倒不像你们这些人,怕害躁,来,来,来!你看我再饮。〃倒捧着二喜的脸,吃了这一杯,人倒不能笑他。二喜的令完,保珠照样与元茂豁了一拳,保珠唱了个《满江红》。 
聘才忽见一个和尚走进来,口中说道:〃我的二老爷!你在这里,我走了七八个戏园子,那一处不寻到?〃二喜、保珠见了和尚都请了安,聘才、元茂也站起来招呼。和尚都作了揖,与仲雨一凳坐了。聘才看那和尚相貌,是个紫糖色方脸,两撇浓须,有四十来岁,戴个绒僧帽,穿件宝蓝绸狐皮僧袍,腰拴黄丝绦,足下挖云青缎毛儿窝,也没有出家人的光景,定是酒肉和尚。 
但看他倒也和颜悦色,很会张罗。当下即问了聘才、元茂姓名寓处,便对仲雨道:〃二老爷,明日事完了,不是姑苏会馆,就是天庆堂,再约上你这两位令友,与这两位相公,咱们高高兴兴乐一天。今日实在不好耽搁,那边人已到齐了,就候你去成事。〃仲雨道:〃不用忙,你也吃一钟,咱们就走。〃 
那和尚将胡子抹了一抹,嘻着嘴吃了一钟酒,吃了一片火腿。 
保珠笑嘻嘻的道:〃唐老爷,你那位少爷,倒没有带出来?〃 
唐和尚笑道:〃岂有此理!和尚连奶奶都没有,那里来的少爷?〃 
二喜道:〃你那位少爷,也与奶奶一样。〃唐和尚一手就伸到二喜脸上来。二喜笑道:〃我说和奶奶的模样长得一样,没有说错呀。〃唐和尚见有聘才、元茂在坐,便也假装斯文,缩回手来,说道:〃你们糟蹋佛门弟子,是有罪过的。〃仲雨、聘才大笑。唐和尚又催仲雨起身,仲雨道:〃再略坐片时也不妨。〃二喜见壁上挂着一个葫芦,指着问唐和尚道:〃这个像什么?〃唐和尚笑道:〃这个像你的嘴。〃二客道:〃不通,不通!怎么说像我的嘴,分明像你的脑袋,光光儿的,一根毛没有。〃和尚笑道:〃原是光的。你不听见说天上有三光,人间到有四光:是和尚脑袋,媳妇腿,老斗银包,相公嘴。和尚脑袋是剃光的,媳妇腿是磨光的。老斗银包是花光的,相公嘴是吃光的。〃说着哈哈大笑,拉了仲雨就走,又对聘才弯了弯腰,笑道:〃我是乱道,二位不要见笑。〃仲雨道:〃待我去算了帐好走。〃聘才道:〃二哥既有事,请便罢,东是兄弟的。〃 
仲雨道:〃二位请多饮几杯,我走一走就来。〃说罢辞了二人,同了和尚出去了。 
聘才、元茂又与保珠豁了一轮拳,保珠也敬了两次皮杯。,二喜又要了几样莱,重又闹了好一回,已点了半枝蜡烛。约有定更后了。两个相公都也困乏,两个跟兔在风门口站着。李元茂不知颠倒,饮汤饮酒,除下帽子,头上热气腾腾,如蒸笼一般。聘才道:〃咱们也好散了。〃轻轻的凑着元茂耳边道:〃你拿那东西出来,交给柜上算钱罢。〃元茂便向腰间摸了两摸,失张失致的道:〃奇怪!〃站起来,把衣裳后衿揭起,对聘才道:〃你看可有?〃聘才道:〃有什么?〃元茂道:〃搭链袋儿。〃聘才道:〃没有。〃元茂脸上登时发怔道:〃这又奇了,那里去了?〃保珠道:〃丢了什么?〃元茂不答应,又从怀里乱摸一阵,也没有,那脸上就一阵阵白起来。解了腰带,抖一抖不见有。聘才着急起来道:〃不要忘了。〃元茂道:〃什么话?你也看见带着的。〃又将袍子揭起来,在裤带上摸了一转没有。聘才即拉了元茂到窗外,又有两个跟兔站着,只得到院子里低低的道:〃这怎么好!你想想到底在那里丢的?〃一语提醒了元茂,道:〃哦!我知道了。我进戏园时候,跌了一交,有人拉我起来,替我拍一拍灰儿,准是被这人偷去了。〃聘才道:〃我没见你跌,几时跌的?〃元茂道:〃那牢门口横着一张板凳,我那里留心?一进门时就跌了一交。〃聘才虽是灵变,却也没法。 
二喜走出来道:〃你们在院子里商量些什么?〃二人重又进屋,坐下。二喜便说:〃天不早了。〃又到元茂耳边一凑道:〃你到我家里去,我伺候你。〃元茂听丁这句,心里又喜又急,脸上发起烧来,只顾看着聘才发征。保珠、二喜猜不出什么意思。聘才只得对元茂道:〃丢了这包银子,如今怎样呢? 
〃元茂道:〃原是还有些东西在内,一齐偷去了。〃保珠道:〃什么?〃元茂道:〃银子,在戏园门口,叫小利割去了〃二喜道:〃我同你出来,没有见小利。〃元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