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不幸福 by beck





小小的转蛋(含蛋壳)。
江彦云笑了笑,拉开最后一个抽屉。
相较于前两个抽屉,这个抽屉显得空荡荡的。里面只有四、五个信封,还有
一迭蓝色的千元大钞。
年代久远的信封每一个的边缘都泛黄,邮戳上的日期是十一年前的夏天;千
元大钞正面印着微笑的蒋介石,这样的旧钞早已不在市面上流通。
旧信件和旧钞票。
这些东西明明很普通,却像蛇发女妖的头颅般让江彦云剎那间化成石像,无
法动弹。
怎么会……这个样子……
看着信封上那些熟悉的字迹,他微微发起抖,连手都不敢伸。
「老师,你找到没……」
江彦云抬起头,惶然地望向声音来处,却正好对上林其岳眼神变化的瞬间。
由温和变为冷漠,由亲昵变为疏离,由柔软变为僵硬--的那一瞬间。
「我……找不到……」
「不是那里啦,我刚刚是说『柜子』不是说『桌子』吧。」林其岳笑道:
「快点,我冲水冲到快脱皮了。」
「好……」
江彦云立刻关上抽屉,从电视另一侧的直立柜里找出香皂,交到林其岳手里。
「谢啦。」
林其岳接过香皂,带着笑闪回了浴室。江彦云脑里一片空白,只注意到对方
的发梢上不断有水珠向下滴落。
两个人各自怀着心事,除了琐碎的「你要穿什么睡觉」、「我习惯睡靠墙那
一边」、「闹钟要调几点」之外,这一夜再也没有任何对话。
熄灯之后,平躺在林其岳身边,江彦云闭着眼睛等了很久很久才得以入眠。
*****
八点上班。闹钟在七点二十分发出巨响。
睡眼惺忪的江彦云伸手横过林其岳身上,摸了半天才找到闹钟按掉。
从窗帘外透进的光线灰蒙蒙的,今天似乎不是好天气。
铁青着脸坐起身,最先意识到的生理感受是擂鼓般的头痛。
非常非常痛。除了睡眠不足外,昨晚不断被诡异的梦境惊醒,更让江彦云疲
惫不堪。
他一会儿梦到成年的自己拿着药膏为十五岁的林其岳伤痕累累的背部上药;
一会儿又梦到现在的林其岳把十八岁的自己抡到墙上,大骂「你为什么要挖我的
肚脐」。
但在每次惊醒前,折磨着江彦云的总是同一个画面--零星反复、不成梦境,
却又异常清晰的画面--十五岁的林其岳抱着膝盖,缩在那个阳光普照的和室角
落,抽动着肩膀,无声地哭泣。
(十九)
低头看着林其岳仍然熟睡的侧脸,江彦云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他很想找个点来懊恨忏悔一下,但想了半天,还是找不到那个点。
如果一切都重来,他仍然会做同样的事──仍然会在发现林其岳受到家暴时,
想尽办法把他拉离那个危险的父亲身边。
所以会被怨恨也是无法改变的宿命。
搞不好打工的事根本不是为了圆梦。「也许只是故意要整我……哈哈哈。」
「你在笑什么?」
「呃啊?」眼前的睡脸突然苏醒。见对方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江彦云连忙
胡乱摇手。「没有没有,我没有在笑……」
「几点了?」林其岳一边揉眼睛一边坐起身,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七点
三十五?你怎么没叫我?」
「我也才刚起来……」
「再不快点会迟到喔!」掀开凉被,林其岳利落地翻身下床,回头对江彦云
笑道:「我还想买早餐去吃,快快快。」
他没有在哭,他在笑。笑得一如往常,说话的口气也很一般。
他昨天明明看见自己打开了那个抽屉,但他今天却选择装作没那回事。
江彦云郁闷到了极点。
「快点快点唷!」林其岳轻快的声音从浴室方向传来。
于是──于是他和他之间的禁忌愈来愈多。
十一年前的事埋起来了。昨晚的事也埋了起来。但即使两个人都刻意绝口不
提,它们也依旧存在那里,不曾消失过。
人和人之间怎么能有那么多不能提的事情?那年的记忆还刻在脑海里,证据
也都还留在那个抽屉里。到底要怎么毫无芥蒂地相处下去?
「你在想什么啦……浑蛋……」
*****
两人一出门,天上就下起不大不小的雨来。
林其岳开车时似乎习惯听爱乐。江彦云瘫在副驾驶座,头痛依旧在持续。悠
扬的乐声和窗外的雨声在他耳中交杂成一片没有起伏的杂音,害他没几分钟就开
始两眼发直。
「你怎么了?脸好臭。」林其岳发现他的异状。
「没有啊,没事。」
「睡不好吗?我睡相应该很OK吧?也不会打呼或说梦话吧?不是我自夸,
跟我一起睡过觉的人没一个抱怨过,每个人都说在我身边好梦连连,一觉到天亮。」
说得一副阅人无数的骄傲样。
「是啊你睡相很好,不会打呼也没有说梦话。」
他就像平常一样说笑,说出来的笑话也像平常一样无聊。这反而让江彦云更
形郁闷,连假笑都扯不出一个。
讨厌的话就直接说讨厌,又何必这么麻烦地拖着他演这出久别重逢的友情大
戏?每个星期都跟讨厌的人耗在一起不嫌烦吗?
「我昨天中午看到阿翔在休息室练舞耶。」
「喔。」
「他在做一个背朝下的动作时摔倒了,我笑出声音被他发现,结果他用一瓶
鲜奶贿赂我,叫我不要说出去。」
「这样啊。」
「你没看他昨天下午都不敢骂我,我一靠近你他就开始紧张,很好笑。」
「是喔。」
「……这位先生,你态度很差喔!」
「没那回事,你想太多了。」
江彦云还是懒懒地随便答腔,连眼皮都没抬。
林其岳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结果两人直到抵达加油站为止,都没有再说半句话。
打完卡换上制服,林其岳和江彦云一个东边一个西边,左右离得老远,站在
中央加油岛的领班阿翔顿时感到自己身处两军中线,气氛紧绷得不得了。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一起混的吗?昨天下班前看起来也还好好的啊?
最糟的是他们一个站在机车加油岛,一个站在柴油车加油岛──假日早上这
两边几乎没什么生意,结果所有车子都往自己这里开过来了。
「以私害公太可恶……」最可恶的是他这个资深领班居然没有胆子去跟那两
尊面如严霜的大魔神讲话。
年龄差距造成的代沟大部分时间可以用专业的态度克服,但他毕竟是个凡人
啊!
倒是林其岳自己跑了过来,满脸笑容地往阿翔肩上一勾。
「你这边好多车,我帮你打发票吧。」
「谢、谢谢……」
只要不碰到加油枪,林其岳的破坏力还不算太大。听见他敲打收款机的声音,
阿翔总算松了口气。
堵在中央加油岛上的车阵慢慢散去了。
「阿翔,你昨天在休息室做的那个动作……」
「什什什什么?怎样?」想起昨天一屁股摔在地上的糗态,阿翔的耳朵马上
热了起来。「那个很基本啦,不过我才刚开始学……」
林其岳朝他笑了笑,微微屈膝,身体向后仰,右手抵住地面。
「是不是……这样?」他一边问,一边向上踢起双脚,整个身体朝右翻转,
顺势改以左手支撑,双脚接着轻轻落地。
「对对对!」阿翔双眼发亮。「你学过?你会跳?教我教我!我翻不过去!」
「我没学过啦,不过这不是很简单吗?我昨天上网看了一下影片……」
江彦云站在机车加油岛上,一脸阴沉地从远处盯着有说有笑的「那」两位同
事。
在看对方不顺眼的情况下,林其岳脸上的笑容和轻松展现舞蹈动作的样子都
让江彦云愈瞧愈不爽;而阿翔脸颊红红眼睛亮亮拉着林其岳蹭来蹭去的画面更是
让他暴躁度倍增。
「九五加满。」
当阿翔把手伸进林其岳T袖子里捏他的上臂肌肉时,江彦云几乎听见额角
传来青筋断裂的声音。
「九五加满,谢谢!」
有什么了不起自以为很帅呸呸呸。
「九五!加满!喂!」
在林其岳的指点下,阿翔安全地完成那个舞蹈动作。虽然在换手和着地时都
显得有点慌乱,但至少没有摔倒。
「您好,请问加什么油?」江彦云回过神来看见有客人,连忙拿起油枪。
「……」
从天而降的大雨没有丝毫休歇的趋势。闷闷地吸着逸散而出的刺鼻汽油味,
江彦云这才发现自己不但讨厌夏天也讨厌雨天。
试了几次之后确认自己真的学会了,阿翔开心地朝林其岳鞠躬,跑进休息室
拿了罐可乐出来,毕恭毕敬地双手呈上。
林其岳接过可乐,又对阿翔笑了一下;接着朝江彦云这边走来。
不过是赚了罐可乐就一副志得意满,无聊!幼稚!江彦云咬牙切齿,努力别
开脸,把视线锁定在客人身上。
「一共是九十元,请问需要统编吗?」
「不用。」
「不用统编对吧?我帮你打发票!」
林其岳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过江彦云身边,声音听起来比早上刚到时开朗多了。
看着林其岳伸腿跨过还没归回原位的加油管,江彦云突然鬼迷心窍,高高举
起了手上的油枪,拉直油管──
碰。
林其岳向前跌了个狗吃屎,拿在手上的可乐叩咯叩咯地滚到围墙边。
「江彦云……」林其岳撑起上半身,恶狠狠地回头怒瞪。
才刚要萌芽的愧疚和无措在这一瞪之下瞬间烟消云散。江彦云心里大感快意,
好整以暇地把油枪给挂好,俯视着一身狼狈的林其岳,露出灿烂的微笑。
「怎──样?」
两人一声不响地互瞪了几秒,直接扭打成一团。
 (二十)
「你们在干嘛──!」
阿翔大惊失色地冲了过来,一边为客人结帐,一边紧张地频频大喊「不要打
了」「搞什么啦」「快起来」;但当那个倒霉的机车骑士收下零钱和发票驱车离
开后,阿翔的叫喊声也停了下来。
因为他发现这两个看似打得很激烈的成年男人根本只是互相扭着衣领在地上
滚来滚去、试图把对方压在自己身下而已。
于是阿翔抓了抓头,走回中间的加油岛继续站岗。
经过数分钟的纠缠和死斗,江彦云暂时取得上风。他把林其岳压在身下,气
喘吁吁地盯着他的脸。
林其岳阴森森地回望。
赢……赢了……干……一定要给他一点教训,把话给说清楚……
想到这里,江彦云忽然有点走神。
什么东西赢了?要给他什么教训?要说清楚什么事情?
林其岳额头上那个包肿得有点大,是刚刚被自己跘倒时撞出来的。印着加油
站商标的T恤被扯得皱巴巴的,头上脸上也弄得到处脏兮兮。
江彦云像做梦似地伸出手,先是摸了摸林其岳肿起的额角,接着向下捧住他
脸颊,轻轻擦去沾染在上面的灰尘。
林其岳在被碰触的瞬间挣扎了一下,但随即受到更强大的压制。
「林其岳。」
「哼,干嘛。」
「你知不知道?那一年,我为了你的事很烦恼,后来大学联考没考好,因此
放弃了当警察的梦想。」
「……所以你是在怪我啰。」
「我没有怪你啊。」
擦完左脸换右脸,江彦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温存的动作套在刚发生肢体冲
突的两个成年男人之间有多么不合时宜。
「那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林其岳皱起眉,仍然一脸倔强。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也为你牺牲了一部分人生。你不要那么恨我。」
林其岳闻言一愣。「……我没有恨你。」
「你有。」
「我没有。」
「我说有就有!」
「我说没有就没有……唉唷!」脸颊被捏了一下,林其岳痛得吼出声来:
「我没事干嘛要恨你?」
「不然你写那些信做什么?」江彦云跟着吼了出来:「写给吴以蓉的就是好
几页信纸,写给我的都是便条纸!」
「我才没有用便条纸!」
「不,重点不在那里……」深呼吸深呼吸。「总之你就是怨恨我。我害你必
须跟你爸分开。」
「……」听见这些话,林其岳又愣住了。
「否则你为什么要写那些信给我?每一封都在说你爸有多好──」
「你还敢说那些信?」被压在地上好一会儿的林其岳突然奋起,一把拽住江
彦云的衣领,把他从自己身上掀下来。上下情势顿时逆转。「你明明有收到我的
信,为什么后来都不回?」
「你……你写那种内容我是要怎么回?」江彦云被压得险些窒息,破口骂道:
「每封信都爸爸来爸爸去的,写给我干嘛?怎么不写给你爸爸?」
「能写给他我早就写了!」
江彦云感到呼吸困难。而且不是因为被压住的关系。
林其岳撇开了脸,压在对方胸前的拳头微微发抖。「那些事我也只能跟你说,
因为你什么都知道啊……你就让我说一下不行吗?不回信就算了……还……还寄
钱给我……寄钱给我做什么……想用钱打发我吗?嫌烦的话也只要一句话啊!居
然寄钱来……」
「那些钱是当你的伴读的薪水。」
「我知道。」林其岳的表情委屈到令人心疼的地步。
无法把视线从对方脸上移开,江彦云一直处于缺氧的状态。他用干巴巴的声
音说道:「我那时只是想,你弄到后来连北联都没办法参加,我实在没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