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不幸福 by beck
无法把视线从对方脸上移开,江彦云一直处于缺氧的状态。他用干巴巴的声
音说道:「我那时只是想,你弄到后来连北联都没办法参加,我实在没资格拿你
爸给的薪水……」
「……」
林其岳紧抿着嘴唇不答腔,脸上表情愈来愈抗拒──那是别扭的表现,江彦
云很熟悉。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天,这样的表情他看过好几次。
「然后又想,你也许用得到那笔钱,不管用来做什么都可以。」
「……」
「毕竟那是你爸为了你花的钱……我觉得应该要还给你。」
听到这里,林其岳终于开口了。从那张金口里吐出的话果然一如想象中别扭。
「根本用不到,我一毛也没花。给你了就是你的,还我做什么,鸡婆。」
「我知道你一毛也没花。」江彦云苦笑。昨天在抽屉里看到的那迭钞票跟他
当年放进牛皮信封里时一样厚,连束钞票的橡皮筋都是同一条。
「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只寄钱来?好歹附个信件说明一下。」
「我想……我可能……可能也有那种念头吧。想说把钱还给你,就可以一刀
两断,不必再对你有罪恶感。」
「何必对我有罪恶感。」林其岳低着头垂着眼。「我从来没有认为你哪里做
错过。」
江彦云这下真的无法呼吸了。
「其岳……」
「我那时虽然常常被打,可是我觉得自己可以原谅我爸,毕竟他是因为我妈
抛下他才变这样的;而且只要不喝酒,他就不会动粗……可是直到跟他分开了,
我才发现那种原谅是假的。」
「……假的……?」
「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很晚睡,很怕听见汽车接近家门口的声音,也很怕他
晚上来敲我的房门。我老是想着他的好处,想说原谅他吧他也很可怜,其实只是
自我安慰而已──因为不原谅他的话,我会过得更痛苦。」
看着哑口无言的江彦云,林其岳缓缓松开了抓住他衣领的手,唇角慢慢翘起。
「搬去跟妈妈住之后,我晚上有时还是睡不着,也偶尔会被敲门声吓到,但是比
之前好多了。而且当我回想我爸以前对我有多好时,再也不是一边擦药一边想…
…到这时,我才真的能原谅他……所以我其实很感谢你。」
所以他才会写那些信。所以那些信才会写给自己。
面对那张没有笑意的笑脸,江彦云强烈地希望时间能够倒转,回到十一年前。
那个时候,十五岁的林其岳虽然别扭,但遇到伤心事时应该能坦率地掉下眼
泪;而十八岁的自己虽然只会逞强,至少也还有勇气一把将对方扯进怀里,摸着
他的头抱着他的肩膀,要他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如果真的能回到十一年前,他也绝不会再因那些信件而受伤,甚至动起一刀
两断的念头。
「对不起。」江彦云开口道歉。「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哼……」林其岳伸手抹了抹脸,表情立刻变回平常的样子,刚才那些脆弱
的情绪居然真的像被抹掉般瞬间消失。「知道错就好。」
「真的很对不起……」
「那……你们可以站起来了吗?这样很难看。」阿翔提着水桶站在旁边,一
副准备随时朝他们泼水的架势。
两人连忙分开,有点不好意思地背对背站着,拍去身上的灰尘。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害我跌倒?撞到头很痛。」
「……我心里有鬼啊。昨天看到那些信和钞票就已经够郁闷了,见你跟阿翔
在那边嘻皮笑脸就更火大。」
「你很幼稚耶。」
「你也没好到哪去。」
「总之你承认是你的错了,要怎么补偿我?」
「你这样整我,早就可以扯平了好不好。加油站打工很累的。」
「我没有要整你……我也觉得很累啊。」
「那为什么还要拉着我去打工?」
「我想跟你一起打工。我们约好的。」
「你少来。想整我就老实说,我宽宏大量,不会报复的。」
这天的雨从早到晚下个不停。
「……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回家路上,雨刷的影子在林其岳脸上左右晃动。但坐在他右边的江彦云还是
清楚地看见他在说出这句话时,颊边那片微微泛起的红。
好漂亮啊。
阿翔同学要求加薪。
(廿一)
那天晚上,江彦云还是住在林其岳家。
两人讲了一整晚的话,快到天亮才真正睡着;隔天一早又得痛苦地起床,回
到加油站去找江彦云前天停在那里的摩托车,再各自去上班。
很疲倦,可是很愉快。
两人并肩挤在一张床上,交换了十一年份的情报。
江彦云这才知道林其岳只跟母亲和继父一家人同住到高中毕业,大学就自己
搬出来了。
「我继父生的那两个都是女生,我搬过去住,连我妈都紧张兮兮,生怕我会
对她们怎样……总之气氛超怪。」
「那怎么不早点搬出来?高中没有宿舍吗?」
「我继父反对啊,大概是怕我妈以为他容不下我吧。啧,那三年真不是人过
的,我每天都七早八早出门、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再怎么努力塑造书呆子
形象都没用,她们照样见了我像见到鬼。早知道干脆宣称我是同性恋。」
「啊哈哈哈,这样你妈会更烦恼吧。」
「也是啦……吶,江彦云,女生很可怕的。」打完架之后,他就改口不再叫
老师了。「她嫁了谁,就把谁的小孩当自己的小孩,是不是她生的完全不重要…
…」
「喂。」江彦云截断他的抱怨。「那叫『视如己出』,是美德。」
林其岳发出低低的笑声。「对啦对啦,我妈她超优秀的,跟我继父吵架时,
那两个女生都会帮她呢。」
那两个女生。
江彦云在黑暗中睁着眼,想象对方此刻的表情。即使没有血缘,再怎么样也
当了十一年的家人──但林其岳却称自己的姊妹为「那两个女生」。
因此他决定改变话题。
「你那个肚脐环什么时候穿的?」
「唔……升高二的暑假。」
「谁拐你去穿的?『书呆子』不会做这种事吧?」
「我自己去的──当然,去之前有先向班上女生打听过。」
「为什么?」江彦云好奇心大盛,翻身侧躺,又想伸手去玩他的肚脐环。
林其岳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用双手盖住肚子,不让他得逞。「就突
然发神经啊。年轻人总会在某些时候做出一些活像被鬼附身的举动。」
偷袭了几次都被拒于门外,江彦云认命地收手,叹道:「也是啦──比如说
把女朋友的名字刺在身上什么的。」
「你有刺?刺在哪?」林其岳猛然坐起,整个人扑过来拉扯江彦云身上的衣
服。「在哪?手上?胸口?腰?还是屁股上?」
江彦云一脚把他踢了回去。「不是我啦!谁会刺在屁股上啊?」
林其岳抱着肚子摔回自己位置,装模作样地哀叫老半天,惹得江彦云止不住
笑。
「白痴,根本没踢中好不好。」
「真的踢中就惨了,我肚子上有个环耶。」
「踢到的话会很痛吗?」
「当然。穿环的时候很痛快,我去穿了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穿上瘾……不过
也是真的去穿了才知道那东西有多麻烦。」
「怎么说?」
「很难保养啊!一扯到就发炎,还要常常清理。」
江彦云发出怪笑。「那不是正好。养成你清肚脐的习惯,免得它又变成罪恶
的温床。」
「温床咧……」
「喂,林其岳。」
「嗯?」
「刚刚提到女朋友,我才想到……我跟她分手已经满一个月了呢。」
「唔啊。」林其岳含糊地应声。
「很奇怪,分手时明明很难过的,现在想起来却好像别人的事。我跟她交往
也不算短……一定是你害的吧。」
「喂喂喂,什么东西是我害的。」
「你拖我去打工,每天都累得要死,害我没时间也没心情疗伤。」
「然后伤口就自己好了,还不感谢我。」林其岳接话接得很快。
江彦云又笑了。「对啊,感谢你。」
「不过加油站打工真的好累啊……」林其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们明天
去骑车时顺便辞职吧。」
「你这人真是有够任性。」
比起十五岁时教养良好的那个别扭少年,现在的林其岳似乎多了几分玩世不
恭。他轻轻地回了一句话,带着笑的声音轻柔却又无心。
「反正暑假已经结束了嘛。」
****
时序慢慢入冬,江彦云和林其岳维持着一个月两、三次的见面频率,有时候
约在外面吃东西,有时候约在彼此的住处看电视聊天,但最后总是会一起过夜。
出社会后,江彦云不曾与朋友如此亲密相处过,这让他一度有种奇妙的感觉
──感觉自己跟林其岳这个人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事实上,二十六岁的林其岳跟十五岁的林其岳也确实保留着许多相似之处。
比如说低头时后颈的线条。比如说闭眼时睫毛在下眼睑形成的阴影。
比如说讲话讲到一半突然忘了接下来要讲什么的样子。
比如说不管做什么事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的坏习惯。
「你最近怎么没在泡茶了?」江彦云脸朝着客厅趴在和室地板上,手里把玩
着紫砂茶壶的壶盖,发现和室矮柜里那些林其岳在这两个月间收集来的壶具好像
变少了。
「突然就腻了,觉得很麻烦……那些茶壶你如果有想要的就拿去没关系。」
林其岳坐在沙发上,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会想要那个盖子吧?它只剩盖子了。」
「我不会泡茶,拿了也没用。」江彦云摇头,把那个孤伶伶的壶盖放回柜子
里。
那个壶盖原先搭配的紫砂壶非常漂亮,林其岳对它一见钟情;可惜才刚买回
家就不小心摔破了,只留下那个茶壶盖供他日日凭吊。
江彦云还记得林其岳把茶壶碎片打包丢弃时那副模样有多心疼多懊恼,结果
才不过一个月时间,他就又对泡茶和茶壶失去兴趣了。
对,是「又」。
矮柜上的茶壶茶具、书柜一角的摄影书、抽屉里的转蛋、墙上的拼图……都
是林其岳心血来潮又退潮后留下的痕迹。
他总是会有新的兴趣,但又总是很快就抛弃它们。
甚至连对人都是这样。
两个月前,林其岳突然爱上了跟他一起做促销企划的女同事,积极认真地对
她示好,并且成功地追求到她──然后在企划结束后没几天就被对方甩掉。
「她说我是在利用她。」被甩的那天,林其岳苦着脸转述新任前女友的临别
赠言。
江彦云不知该怎么接腔。
(廿二)
「她说我是在利用她。」被甩的那天,林其岳苦着脸转述新任前女友的临别赠言。
江彦云不知该怎么接腔。
他那段短命的婚姻说不定也是三分钟热度下的产物。
他对某事退烧并不需要另一件事来转移注意力,对人想必也一样。不会有什
么第三者,冷了就是冷了,毫无道理。
该怎么说呢……只能庆幸那两位──前妻和前女友──都是聪明的女性,都
在林其岳完全冷却前先下手甩掉他。因为留在他身边绝对只会愈来愈伤心。
还好这家伙迷上的多半是「某事」,迷上「某人」的状况并不多。否则他早
就不知道在哪里被哪个女人给砍死了吧。
造孽啊。江彦云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林其岳转头问道,暂时放下了手中的设计杂志。
「我说你啊……」江彦云玻鹧劬醋潘!赣忻挥惺裁闯ぞ玫摹⒛芪忠?br /> 辈子的兴趣?」
林其岳侧着头,没有正面回答问题。「问这干嘛?」
「你迷上新东西跟抛弃旧东西的速度都太快了。」
「有什么不好吗?至少我迷的时候很认真,不是随便摸摸。」
的确,他每次迷上什么东西都是全心投入──但也因此更加令人无法理解他
总是忽然冷却的态度。「是很认真没错,但是时间太短……总觉得不太好。」
林其岳再次拿起杂志,笑道:「怎么会不好,及早抽身才不会陷入玩物丧志
的深渊吶。」
「对人也是这样就很糟糕。」江彦云干脆挑明了讲。
「啊?有吗?」林其岳眼神往上飘,好像在回想些什么。「可是被甩的都是
我啊……」
「刚好而已。」江彦云搞不懂他是在装傻还是真的没自觉。「换个说法好了,
你被甩了会很伤心吗?」
「当然会伤心。」
「伤心多久?」
「有时候一下下,有时候很久很久。」答得一脸无辜。
「……算了。」还是搞不懂。江彦云又叹了口气。「我只是在为你的将来烦
恼。」
「你都不烦恼了我有什么好烦恼的,你还比我大三岁。」林其岳笑得有点挑
衅。「虽然外表保养得宜,但也即将迈入三十大关了喔。」
「是啊,是该烦恼了。」江彦云难得地没有反驳。「我本来计划三十岁要结
婚的,没想到会跟她分手……」
「你交女朋友就为了要结婚啊?」林其岳一脸不以为然。
「那是目标,不是理由。」
「唔……」林其岳抿了抿唇,忽然改变话题。「对了,我前妻昨天打电话给
我。」
江彦云闻言一悚。林其岳嘴里说出的「前妻」这两字不管听几次都令他浑身
不自在。
「前妻?你们还有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