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不幸福 by beck





如果有人用这种东西对付我的家人,我一定不会原谅他──极短暂的瞬间,
江彦云脑海里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可是不这么做不行,不做的话,林其岳就要被他爸爸掐死了。
「去死,去死好了……」
「放手!」
被电击棒狠狠戳中腰间,男人发出一声奇怪的喊叫,抱着左腹倒向一旁;江
彦云趁势又补了一脚,把他踹离林其岳身上。
「其岳?林其岳!喂!你还好吧?喂!」
威胁暂时解除,江彦云弯身想要扶起林其岳,却发现对方双眼紧闭、面色惨
白,不管他怎么叫喊怎么拍打都没有反应。
白皙的脖子上印着明显的指印,从眼角到颊边到鬓间都是湿湿的眼泪。
见他这副模样,半跪在他身边的江彦云顿时全身一僵,几乎也要跟着窒息。
「还有没有呼吸?心跳呢?」
江彦琪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他伸手在林其岳鼻间探了一下,接着一手捏
住他鼻子、一手抬起他下巴,毫不犹豫地弯身往他自然张开的嘴里吹气。
少年柔软的嘴唇还有温度,江彦云从上面尝到了一点咸咸的味道。意识到那
是什么味道时,他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刚才进门时他还在挣扎,他的手和脸颊都还很温
暖……不会有事的……
倒在地上的男人一时还爬不起来,不停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江彦琪打电话报了警。
四名年轻的警察很快就来到林家门口,已恢复呼吸的林其岳也在此时慢慢睁
开了眼睛。
不知是因为心理的惊吓还是因为生理的伤害,刚醒过来的林其岳眼神很迷离,
似乎连近在咫尺的江彦云的脸都无法辨认。
他眨了几下眼睛,张开嘴,动了动嘴唇。
「啊,有需要叫救护车吗?」
「要啊当然要,我刚刚报案不是有说了吗?」
「这是他爸爸?啊他怎么了?」
「电击棒啦……小心!」
警察和江彦琪的对话声太吵了。江彦云伏低身子,把耳朵凑近林其岳唇边。
少年用沙哑不堪的声音说出的是:「我爸呢」。
当江彦云清楚地听见这三个字时,眼泪不知为何疯狂地涌了出来。
「你爸他……没事……」
他果然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即使他非这么做不可。
宁愿不幸福(十一)
初秋的太阳即使接近黄昏也嫌毒辣,才走了几分钟路,就晒得江彦云后颈火
辣辣地泛痛。
他懒洋洋地踅到豆花摊前,盯着玻璃柜里的配料,开口点东西。
「一个综合豆花外带,我要加……嗯,红豆、芋圆……」
「喂。」
「还有仙草。」太阳怎么那么大。江彦云玻鹧劬Γ屯飞帘艽萄鄣难艄狻?br /> 「喂。」
「冰麻烦剉多一点,路上很热。」
「喂!」站在摊位里的人不耐烦了,直接用汤匙「当当当」地敲响放配料的
钢盆,强迫江彦云抬起头正视她。
可爱的少女一手叉腰,一手拿着还在滴水的大汤匙,横眉竖目地瞪过来。
「你怎么这样?我在跟你打招呼耶。」
「啊,妳是那个……」
那个,那天跑到林其岳家里恶心巴啦黏来黏去结果被自己骂哭的没礼貌小女
生。
江彦云有点困扰地抓了抓脸。
顾摊的少女正是吴以蓉。她看起来倒是不太在意先前跟江彦云的过节,利落
地拿起纸碗,一匙一匙添进配料。
「红豆、芋圆……绿豆?」
「仙草,不是绿豆。」
装完配料之后舀进豆花,接着盛上满满一碗刨冰;吴以蓉手滑了两三次才成
功压好盖子。见她细心地把溢出碗面的糖水擦干净才将豆花装袋,江彦云心里不
知怎地有种怪怪的感觉。
「好了,二十五块。」她把提袋递了过来。
「谢谢。」江彦云一手交钱一手取货。「我常来这里买豆花,没想到是你家
开的……怎么都没看过你顾摊啊。」
「那是你头低低的没在看,我常常来帮忙,看过你八百次了。你……上大学
了?大学好玩吗?」她歪着头打量他。
「还好,妳也上高中了啊。」她肆无忌惮的眼神一如初次见面时一样,但江
彦云此时已丝毫不觉反感了。看着她身上那件显眼的深色制服,他自言自语般地
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C中的确没什么了不起。」
吴以蓉脸上一红,眼神乱飘了一阵子才勉强拉回来。她转移话题:「喂,你
有跟林其岳联络吗?」
江彦云顿了一下,回道:「有通几封信。」
「是喔。」她伸手拨了拨被汗水贴在颊边的发丝。「我也有写卡片给他,可
是他宁愿密密麻麻地写好几张信纸,也不给我电话号码──他都写什么给你?他
有打过电话给你吗?」
「他没打过电话啦,而且都些写打屁的无聊便条纸给我,没有一封超过两百
字,每次收到我都想退件。」
「那他有跟你说他现在在做什么吗?」
江彦云摇了摇头。其实第一封回信时有问过,但林其岳再来信时并没有回答。
吴以蓉秀气的唇角微微卷起。「他没参加北联,跑去念私立学校了。他说学
费很贵,可是没说念的是哪间学校。」
「这样啊。」
「不过他有说那间学校很难考,录取成绩跟第一志愿差不多。」
「原来如此。」
「他现在跟妈妈住一起,好象不是很习惯的样子,因为还有别人在……对了,
因为他妈妈快要再婚了,再婚的对象也有小孩。」
「嗯嗯嗯。」
「那天半夜救护车响得那么大声,连我家都听到了。我以为会上新闻,结果
没有。」吴以蓉又歪了歪头,看来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不知道他爸爸后来怎样了。」
江彦云轻哼了一声。「对啊,谁知道。」
说到这里,吴以蓉终于察觉到对方对这个话题其实没什么兴趣。她盯着江彦
云的脸。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要回去了,冰都快化了。拜啦。」
「喂!」见他没诚意地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吴以蓉急得跳脚,高声喊道:
「喂,你──」
江彦云脚步加快,一下子走得老远,装作没听见她下面问的那句「你叫什么
名字」。
那栋漂亮的新房子不知何时换了主人,据说新住户是个三代同堂的小家庭。
这样才正常吧!那么大的房子如果像先前那样只住父子两人,实在太浪费了。
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家,江彦云走进自己房里,豆花往桌上一放,拉开抽屉,
把压在原文书下面的七八个信封翻了出来。
他其实有点生气,也有一点难过。
不管是念了难考的私立学校、跟妈妈住在一起不习惯,还是妈妈快要再婚、
再婚的对象有小孩……吴以蓉说的那些有关林其岳的事情他都听所未听、闻所未
闻,没有半点概念。
江彦云把那七八封信一一抽出来。林其岳用的「信纸」大部分都是从笔记本
上撕下来的纸片,字迹一如记忆中那般工整,但写在上头的字总是只有寥寥数语。
这些不到巴掌大的纸片根本不能算是信吧。不管质和量都跟吴以蓉说的「密
密麻麻写好几张信纸」不能相比。
他也只回过第一封信而已──
老师,我已经没问题了,谢谢你的照顾和帮忙。很可惜不能一起去加
油站打工了。其实我一直记得你答应我的这件事,而且很期待。不过没关
系,我问过妈妈了,她很鼓励我有机会多出去打工。我想去加油站打工,
最好是公路旁或是休息站的那种。我喜欢待在没有屋顶的地方。
老师,最近好吗?我昨天晚上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竟然一觉到天
亮,醒来时背很痛。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我小时候也常常在沙发上睡
着,我爸都会背我回房间。其实每次被他背起来时我都已经醒了,不过我
会装作还没醒的样子,让他把我背回房间,把我放到床上,帮我盖被子。
老师,新学校外面有一排七里香,我想摘可是摘不下来,它的花很脆
弱,只要一碰就会掉了。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以前住在老家时,爸爸出门
散步会带一把小剪刀。因为我们老家转出去那条路边也有一大排七里香。
老师,今天下午突然下大雨了,一下就下个不停。我常常觉得我爸很
有学问,可是有时候又会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学问。他很喜欢下雨
天,不管什么季节下的雨,他都会很欣赏地站到窗边,然后说一句「春风
好雨」。笑死人,又不是每天都是春天,每场雨都是好雨。像今天就打雷
打得吵死人,满地都是泥巴。
老师老师老师,我爸我爸我爸。江彦云暴躁地把那些小纸片塞回信封里,再
一掌把它们全部扫回抽屉中。
他到底想怎样?这样的内容是要自己怎么回信、怎么反应?
收到第一封信时,江彦云其实是很开心的。他仔细地写了长长的回信,告诉
林其岳自己上了哪所大学的哪个科系,跟他分享大学新生的点滴;也问他最近的
情况如何,跟他说有事没事都可以打电话来找他。
但林其岳接下来的信件内容像是他从没收到过回信似的,写的都是些莫名其
妙的东西。
他像是借着书写这些简短的文字,不断回忆他爸爸的一切。
那男人哪有这么好?哪有这么值得怀念?他在自己儿子身上留下那么恐怖的
伤痕,而且还差点把人给掐死。
一封之后是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江彦云懒得算。
他到现在还是觉得那男人不值得原谅,还是觉得自己那天做的是正确的事情──
即使林其岳当晚就被纳入重重保护之中,再也无法与父亲相见。
江彦云皱起眉。林其岳或许也因此不能原谅自己。
不然他为什么要写那些东西。他明明就能写「正常的」信件给吴以蓉。他愿
意告诉她那么多生活近况,却光写一些看了令人难过的文字给自己。
「果然是被怨恨了吗……」
情绪闷到不能再闷,江彦云抓起在桌角的原文书胡乱翻了几翻,没多久又把
书本重重摔回桌面上。
他再次拉开抽屉,找出了一个够大够厚的信封,低头写上林其岳新家的住址。
不管他拐弯抹角的想表达什么,他都不想欠他,也不想再猜。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来了个很厉害的台风,各地传出严重灾情。夏天之后是秋
天,秋天之后是冬天。然后是下一年的春天。
在游泳池里差点溺死。食物中毒。高烧四十度。台风天淹大水。发生车祸不
良于行三个月。急性盲肠炎。
近三十年的人生里,讨厌的事情似乎总是在夏天发生。当江彦云终于归纳出
这个结论时,他已经非常非常讨厌夏天了。
汗水沿着颈子滑进衬衫领口里。
「大概……会分手吧。」
停好摩托车,他抬头看向房仲公司的鲜艳招牌,沮丧地叹了口气。
那一夜是可怕的一夜,回想起来还是让江彦云很想撞墙。
买下巨幅广告、租用整面电视墙、串通全餐厅的服务生、在沙滩上排蜡烛、
在街上下跪甚至是通知媒体来开记者会──大阵仗求婚的把戏很多,不过对方答
应与否其实根本和这些东西无关。
要是感情不到那个程度还妄想用这些方法硬上,得到的通常不会是被浪漫冲
昏头的婚姻,而是不留情面的拒绝。
那些在媒体采访时微笑说「我会考虑看看」的女孩子们真是太有风度了。
江彦云觉得自己上周的连串动作根本是被鬼打到,如果有时光机他一定会毫
不考虑地坐回去掐死自己。
他心血来潮地看了一户极适合新婚小夫妻的公寓,并且先斩后奏地付下订金,
带着这个惊喜向交往近五年的女友求婚。房子当然也打算登记在她名下。
他知道她是个很实际的人,但没想到她实际的方向跟自己完全相反──
「啊,我没跟你说过吗?我是不婚主义者。」
女友此话一出,前一刻还喜孜孜献宝的江彦云完全傻住。
「不是不生小孩唷,是不婚。我死都不结婚。」还重申一次咧。
接下来是长达二小时的热吵冷战以及毫无转寰余地的不欢而散。
回家喝酒喝到天亮、隔天宿醉到几乎站不稳的江彦云在清醒后的第一个动作
就是打电话到房仲公司取消下订,哪知前一天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改变主意的话
订金一定全额奉还」的业务在电话里拖拖拉拉,就是不肯干脆地退还订金,还劝
江彦云「你就买下来嘛当作投资也很好啊」。
好个屁。想到对方那超有活力的音量和音质,江彦云的头就又痛了起来。
好说歹说说了一个礼拜,最后几通电话业务居然装死说「小陈啊他不在喔(
假音)」;本来就在为感情触礁心烦的江彦云被弄得更加火大,说什么都要把订
金讨回来。
亮晃晃的阳光照在光可鉴人的玻璃门上,刺得他玻鹆搜劬Α?br /> 「您好!有什么需要服务的吗?」
自动门流畅地向两边滑开,冷气迎面扑来。走上前招呼的是个陌生的业务。
「我找小陈。」江彦云一进门就开始东张西望。
「小陈他外出,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为您……帮……」
「又外出?什么时候回来?」听见前半句,江彦云火气一下子冒了上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