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子危短篇





作用。” 
“这只是心理作用吗?” 
“是的。” 
“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脸呢,作家。” 
这个要求十分唐突,空气一时凝结在停顿的时间中。 
“为什么,侯爵。” 
“我只是希望跟别人说话的时候看着对方的脸,这是基本的礼貌。” 
“但我与普通人不一样,侯爵,你应该知道。”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侯爵残忍地笑着问我:“你是说你那张看起来残破而腐烂的脸孔?”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如此刻薄地评论我的样貌,但这一次,面前的人显然是带着揶揄和恶意。他只是想令我难堪,来满足他低劣的趣味。 
“我并不打算为我天生的样貌道歉或作任何解释。侯爵。”我控制着发抖的身体,冷冷地说。 
“是的作家,你一向骄傲。”侯爵在嘲弄他人的时候心情总觉愉快:“我只是奇怪,既然上帝决意创造如安般完美的天使,为何还要同时创造出充满缺憾的作品,真是讽刺,你说是不是?音。” 
“告诉我,你是抱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写圣天使的呢?安和你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你一辈子也无法理解安是如何享受着被宠爱的滋味吧。” 
“我真好奇,你有没有试过对着镜子写你的圣天使呢?你的灵感,到底是来自心里面的哪种渴望?” 
我想我大概是疯了,这个时候我应该马上站起来,把我的稿纸狠狠地朝面前的人砸过去,然后毫不犹豫地拉开大门离开这个令人呕心的地方。但我却坐在原处无法动弹,尽管他说的每一句侮辱我的话都是事实。 
我感觉快要窒息了。 
“你妒忌安吗?作家。”侯爵微笑地盯着我问。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几乎立即跳了起来,冲动地撞翻了旁边的椅子并狼狈地逃出了侯爵的书房,我停不下来,只觉得浑身冰冷。 
我扶着墙边急促地喘息,冷汗从我的额上一直流入颈后。 
你妒忌安吗? 
你妒忌吗—— 
一直以来,我对圣天使都充满怨恨。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 
侯爵的话象一把火,烧光了我所有的理智。这个世界并不公平,如果注定要有如此完美的存在,又何必需要有丑陋的外表来与之比较!如果这个世上真有上帝,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质问。 
我从来未试过如此激动地憎恨着自己的样貌——永远无法忘记那些悲惨的夜晚,从恶梦中惊醒的时候,看见镜子中映出自己脸孔时的那种恐怖——那种深深的、深深的绝望,还有恐惧。 
我的身体象失去支持般颤抖不已,我弯着腰紧紧扯着自己心脏的地方,呼吸困难。 
我狠狠地地咬着牙齿,脑中一片混乱。我每天都活在地狱之中,凭什么堕落的天使却可以得到幸福!他凭什么! 
我要狠狠地诅咒,我要诅咒圣天使万劫不复—— 
我的小说失去主线,我决定为圣天使安排一个残酷的结局。 
天使的审判之期,由我来执行。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无论是多么完美的童话,失去了神的祝福,即使是美丽的天使也会变成恶魔。神对天使说,你不可以爱上人类,如果你违反约定,你将会变成丑陋的乌鸦。 
天使来到了人间,接受各种试炼,最后遇上一位恶魔一般的人类少年。 
少年对天使说:你可以把你的翅膀借给我吗? 
天使问:你要我的翅膀做什么呢? 
少年说:有了翅膀我就可以成为天使。 
天使又问:如果我把翅膀给了你,那么我怎么办呢? 
少年说:美丽的天使失去了翅膀依然是美丽的天使,但我需要救赎。 
天使把自己的翅膀借给了少年,看着少年飞上了天堂。天使等在人间,约定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但少年并没有回来归还翅膀。 
在悠长而缓慢的等待之中,天使洁白的皮肤转成暗黑,晶莹的眼眸转成灰败的颜色。 
天使失去了光彩,变得丑陋。他一直等不到借去了翅膀的恶魔少年。 
肯问我:为什么天使要相信少年的话?那么明显而又简单的谎言。 
我说:因为天使违反约定,爱上了人类。而爱情会影响智商。 
肯想了想:天使爱上了那个人类吗?是怎样爱上的呢?为什么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沉默。爱上一个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即使明知道不能爱上,即使明知道那个人是恶魔。 
天使沦陷了,终于变成一只没有翅膀恶心的乌鸦。 
“你的圣天使也快要结束了吧,音?”肯问我:“然后你有什么打算?” 
“离开这里。”我说:“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写任何关于圣天使的故事。” 
“离开这里?”肯十分惊讶:“你可以?” 
“怎么不可以。” 
“你还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 
“你的声音。” 
“我的声音?” 
肯笑了起来,他说:“音,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些什么吗? 
你的声音,跟安一模一样。肯说。 
逃不掉的,音,相信我,无论怎样你都离不开这个地方。 
因为你并不是侯爵的专属作家,你是他的收藏品。 


肯依然在那个庭园之中作圣天使的画,我依然坐在他旁边写我的圣天使。 
肯是唯一对我难看的样貌不抱任何反应的人。每天被逼画着不知是否存在于世上的圣天使,总有一天也会得厌倦吧。即使是多么美丽的安,虚构还是虚构。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花园里的阳光很好,肯象以前我看到的那段日子般,安静地站在明媚的庭园中画着孩子们的天真烂漫。 
他笔下的圣天使是完美的。毫无杂质,不象我的小说。 
有段时间肯很专注于画着庭园中的某个少年。他曾指着那个少年对我说,那是侯爵最宠爱的天使。因为他有与安一样美丽的卷发。 
我认得那个少年,第一次见他是在侯爵的房间内。 
“为什么现在看不见他了呢?”我问。 
“因为他不小心烧伤了头发,侯爵为此十分生气。”肯说。 
“真是可惜,”我说:“如果烧得严重的话,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来重新打理回原来的样子。” 
肯笑了笑,但他的眼睛是冷漠而漆黑的:“听说那个孩子得了热病,已经送到别的地方静养了,什么时候回来没有人知道。” 
“热病?那孩子?”我很惊奇:“怎么会呢,他一直都那么健康活泼的样子。” 
肯看了我一眼,没有作声。 
我突然怀疑起来:“肯,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失去与圣天使唯一相似的特征,也就失去了被收藏的价值,音,在你来之前已经有五个孩子因‘患病’而突然消失,他们没有回来过,一次也没有。” 
“这不是真的!”我说。 
“音,他们有一千种方法可以让你消失。”肯看着我说:“如果你还想好好地活下去,就请爱惜自己的声音。” 
那天的阳光特别炙热,我觉得无法呼吸。 
侯爵依然喜欢在初次接见我的那间书房里听我的小说。 
直到我知道事实的真相之前,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侯爵喜欢为难我的变态兴趣之一。 
而现在,我的立场似乎更加暧昧。 
我无法揣测他的心思,每当我用平白的声线朗读着他喜欢的圣天使时,我不知道他沉静的目光下想的是什么内容。 
他看不见我的脸,他听着我的声音,眼睛看着墙上的安卡烈罗。 
“让我看一看你的样子。”这是每次结束时侯爵必定会作出的要求。 
我褪下沉重的衣帽,无论看过我的脸多少次,他的表情都是那样的受不了,十分讽刺。 
这可以令他清醒,虽然他每一次都对我作出无尽的幻想。 
但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侮辱。 
“你的声音真好听。”侯爵对我说。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作出如此真心的赞美。那是因为安,而绝非我本身。 
“是吗?”我无意识地回应着:“可惜只有声音,还是无法成为美丽的天使。” 
侯爵惊奇地看了我一眼,他大概能猜出几分来自我语气中的嘲讽。他笑了。 
“是的,”他快乐地说:“你永远不会成为天使,永远不会。” 
我合起我的书本,站起来,这个宽敞的大书房,唯一的窗户长年紧闭,空气根本不流通,每次进来,都让人感到压抑。 
“让我看看你的脸吧,作家。”侯爵见我打算离去,于是作出要求。 
我站定,突然觉得一直依照侯爵命令的自己十分可悲。 
“你想证明些什么,侯爵?”我问,转过头去看着他。 
他是一个漂亮的男人,但大部份的时间里,这个人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和神经质,他喜欢幻想他的圣天使,已经到达疯狂的地步,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不放过,他中的毒不但折磨着他,还折磨着与之相关的人。 
“我只是一个作家,侯爵。”我不断地在他面前重复同一个事实,他目光迷离,我不知道他到底听得进去多少:“无论你的想象力多么丰富,无论我和安的声音多么相似,但这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关联,请你清醒一点。” 
“清醒?”侯爵优雅地笑了起来:“作家你在怕些什么?你怕我会爱上你?” 
“美丽的天使爱上了人类,变成丑陋的乌鸦。”他念着刚刚听到的小说台词:“作家下一步打算写什么?你打算把我的安怎么样?” 
我沉默。我想对他说,你的安将会受尽酷刑,屈辱地在你的面前死去,从此不再美丽,到时候你的梦就会醒了。 
但我终究没有开口,我不是一个称职的艺术家,在杀人之前作出预告。 
那一天我没有放下我的衣帽,我并且发誓,我永远不会再让这个人看见我的脸。 
肯对我说:“你要是真要与这个人对抗,就要先考虑付不付得起代价。” 
为此我冷笑:“代价?告诉我,我会害怕失去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我会害怕失去什么?我反问。肯转过头去,并不言语。 
肯会选择在明亮的夜晚,在我的房间里画某一部份的圣天使。这个习惯不知从何时开始养得,令我十分反感。 
“不要在我的地方做令我恶心的事,”我对肯说:“你知道我最讨厌在晚上看见有关安的一切。” 
“为什么?”肯问:“但只有在晚上,安才是最美丽的。” 
“的确是,因为安只会在夜晚跟不同的贵族上床。”我恶毒地耻笑。 
“你开始介意这一切,为什么?”肯问。 
“我说错了什么?”我刻薄地说:“安是一朵美丽的交际花,从这张床跳去那张床,还那么风流快活,他是天使?他不过是个手段高明的男妓!” 
肯握在手中的笔停了一下,在淡淡的月光影照之下,他的目光也是淡淡的。 
他一言不发,收拾起所有的画具,离开我的房间。在那晚之后,肯没有再在我的房间里作过画。 
你爱安吗?肯。你爱他吗?我一直想问,但我永远不会问。 
因为这是太过明显的事实。 


安的声音很好听,带着魔法,你并不需要留心,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打在你的心上。肯曾这样形容。 
风在漆黑的夜里吹乱我的头发,肯一直在看我。 
有时我很怀疑,在肯的眼里,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我只在这个人的面前不作遮掩,因为我不希望他会有不实际的幻想。 
或许我是对的,肯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叫错我的名字。但他有时会毫无意义地伸出手来,触碰我脸上的疤痕。 
“你有着美丽的轮廓。”肯对我说:“音,或许你天生是美丽的。” 
我拨开他的手:“不,你错了,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这个样子,并且,我不喜欢照镜子。” 
“为什么会有这么相似的声音呢?为什么,真是不可思议。”肯喃喃地说。 
这个问题有人问过,他是侯爵。 
我记得我当时这样回答:“因为不是每样东西都是完美的,即使是上帝引以为傲的作品,也难免有败笔。” 
“侯爵,你收集到的少年都与安拥有着相似的地方,虽然不是完整的部份,但这说明安并非是绝对的独一无二。” 
“不是独一无二的完美就不叫完美。”我说。 
侯爵一边摇晃着杯中的玫瑰酒,一边听着我的结论。 
“那么作家你是为你的声音觉得可喜,还是可耻?” 
“我的声音与生俱来,况且我不必为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而觉得可耻。” 
“你见过安,作家。我保证。”侯爵不以为然,他每次都这样反驳我,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与他有所争论,有没有见过天使都不会影响我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侯爵,你心中的天使在别人眼中并不一定也是天使。” 
“那是因为你妒忌才会这样说。” 
“或许吧,但这的确也是一个事实,你的安在我的心目中没有任何地位。” 
“你恋爱过吗?”侯爵突然问我。 
我惊住,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你指的是什么?” 
“恋爱,”侯爵又重复了一次:“你试过爱上一个人的滋味吗?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印象中没有,但又好象不全然是。 
“我不知道。”我说。 
“怎么可能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