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之花落如梦
傍晚时分父皇来了,我一睁开眼睛便瞧见父皇正一手搭在我额上探温。我慌忙想起身,被父皇制止了住,他替我掖了掖被子,按例地询问了些请况。正说话间宫女端了汤药进来,小德子扶了我坐起,靠了软垫,正欲接过汤药,却不想被父皇抢先端了去,径自舀了勺吹气凉了凉递到我嘴边,看着这动作我完全愣了住,只是下意识地张嘴含下,一勺又一勺。
今天的父皇显得异常慈爱,这反倒让我有些惊惶,却又不敢先开口说什么,只得沉默地喝过父皇递来的药汁,一时屋里安静得只听到勺子与瓷碗轻轻碰击的声音。
终于喝完,明明不长的时间却在我觉来仿佛耗尽了全部心力。小德子替我擦拭嘴角残汁,又扶了我躺下,父皇似是很满意,嘱咐了几句便欲离去。
我突然心里一动,赶紧半撑起身子喊道,“父皇!”
父皇刚走到门口的身影顿了顿,转过身,他静静地看着我。
“父皇……请您饶恕二皇弟。儿臣被俘是儿臣自己一时判断失误,不仅令自己身陷囫囵,还拖累了整个战事,儿臣甘愿受罚。二皇弟他当时也是形势所迫无奈,不得不舍弃儿臣而顾大局,这也是开战前儿臣与二皇弟商议好的,迫不得已时……舍己为国……”
寻思了很久,帮景华说辞无异于纵虎归山,可是我知道他这样输给了我他很不甘心,而我,无法否认,也不甘心。
我无法忽略他对我说的话,我想知道父皇为何如此宠溺着我,他究竟能宠我到何地?我在赌,为了看自己的赌资有多大。
虽然这步走的凶险,却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走的好了,获利不少。
半晌没有声音,我以为父皇没有理睬我已经径自离去,抬起头才发现父皇一直站在那看着我,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仿佛已经将我看穿。
我不禁一阵心虚,身子也跟着摇了摇,小德子适时地上来扶住了我。
感觉到眼前人影晃动,父皇已经站到了我跟前,甚至半蹲下身子平视望入我的眼睛,用一种异常平淡的语气对我说,“贤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贤儿知道。”
“那你知道你说了这些后会有怎样的后果么?”
我微微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贤儿知道。”
“不后悔?”
“不后悔。”
长久的寂静,父皇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似在思量什么,然后他深叹了口气,慢慢地直起身子,语气满是苍凉,“贤儿,世上没有残忍的父亲……”
我一怔,尔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好了,这件事你不要考虑太多,好好养身子。”说完,父皇转身走了出去,徒留我一个人在那怔怔地揣度他的意思。
十一
第章
一个风寒足足让我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不知道是我身子变差了还是那些御医越来越没用,也许是父皇授意……想到这我浑身一哆嗦,正准备喊小德子来问些事,却看到景毓满脸喜气地轻快而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我含笑地望着他,这大半个月我这景阳宫就属他来的最勤快,几乎是一天三趟,早中晚从不落下。
“刚刚在门口碰到御医,他说你身子已经不碍事了。”
“就为这个?”我不禁有些哑然失笑。
“是啊。”他望着我的脸上透露出这宫里罕有的纯真,“这样我们就可以去宫外玩了。”
“六殿下,太子殿下大病初愈,不能到外头吹风,皇后娘娘嘱咐过奴才一定要照顾好太子的,您看……”一旁的小德子一听景毓的话立马接腔,肯定是之前母后的嘱托让他心悸。
“放心,我不会让贤冻着的,我会把太子保护的好好的,不让他吹到一点点风。” 景毓难得好脾气地跟小德子讨价还价起来
“可是出去怎么会不吹到风呢,六殿下还是不要让奴才难做。”
“难道贤待在这景阳宫就不会吹到一点点的风?”景毓伸出手晃了晃,“你看这不是风么。”
“这……”
我看见小德子急得一脸通红的样子也不禁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小德子我出去一会不碍事的,你去准备一下吧。”
小德子无奈悻悻转身,景毓又出声喊住了他,“别想着去跟母后通风报信,不然可有你好看。”
我笑看小德子一下颓然的背影,又望向景毓,“怎么想到出去了?”
“宫里好闷,不如外头自在,我还真是很怀念我们在北狄的逃亡日子。”我微微一怔,看到景毓幽幽望着我的眼神,只好笑了笑。
正沉默着,就听得一声“殿下”,小德子一脸严肃地匆匆走了过来。
“怎么?母后来了?”景毓一惊。
小德子摇了摇头,俯到我耳边轻说,“二殿下来了。”
我惊讶,“他一个人?”
“还带了几个随从。”
“到底什么事,干吗要偷偷摸摸地说,连我都不能知道么!”一旁的景毓不满地嘟起了嘴。
“让他进来。”吩咐完小德子我又看向景毓,带着没有传达到眼睛里的笑容说,“你二皇兄来了。”
景毓也是一怔,脸上神情一下变得有些冰冷,“他来做什么?!”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于是好整以暇地在厅里坐着等待那个人的出现。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我原本轻搭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许久不见,他依旧那么冷傲英挺,只是人削瘦了些,衬得眉目益发冷俊起来。
一番客套,彼此虚伪得让人心寒,相较之下还是景毓来的不做作,直接摆张冷冰冰的臭脸,除了鼻子里哼出来的“见过二皇兄”几个字外完全的不理不睬。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景华清咳了下,“皇弟此次前来是为感谢皇兄解围之恩。”
“哦?你我手足情深,当是分内之事,况且这是父皇作的决定,我实在算不上帮忙。”
他笑了起来,状似爽朗,“皇兄实在是谦虚了,要不是皇兄替我在父皇面前美言几句,我又怎么能这么快得到父皇的原谅,不管怎样皇弟都是要表表心意的。”
见他这样说我也不好再坚持什么,只是笑了下,端看他要怎么个谢法。
“我知道一般的宝玉古玩皇兄都是看不上眼的,所以皇弟特地为皇兄带来了这个——”他拍了拍手,一个随从托着一个蒙了布的托盘走了进来,他走过去揭开了蒙布,“‘寒影’。”
“‘寒影’?!”景毓禁不住惊呼起来,我也坐直了身子。
寒影,传说中仙人飞升前留下的法器,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更是其散发出的刺人心骨的寒意可杀人于无形。
我站起身,走上前,从盘里拿出这把传说中的宝剑仔细端详,整个剑身呈银白色,薄如柳叶,剑一出鞘整个厅里便布满寒气,剑身周围更是气冷凝成雾,只觉一股寒意从握着的手心沁入身体,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果然好剑。”我赞叹道,遂又将剑放入盘中,“可是如此大礼我实在不敢收,几分功几分禄,本宫实在惭愧。”
我复又坐入椅中,端起桌上清茶浅啜。
景华大约没想到我如此拒绝,他微怔,站在一旁看着我没作声。
我慢条斯理喝完茶,放下杯子,转身看向他,“我知道皇弟也是一番好意,要不这样,我向皇弟讨样东西可好?”
他愣了愣,“如此……也好。不知皇兄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呢?我微思索了番,其实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是……想到这,我笑了笑,“我就向皇弟讨个人好了。”
“人?”这下连景毓都感到奇怪了。
我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我就要那日我在皇弟府上看到的那个舞女——蝶姬。”
“舞女?!”
“蝶姬?!”
景毓和景华同时惊呼,只有我一直微笑地看着景华,他的每个表情尽收我眼底。
“贤,你要舞女做什么?!”景毓有些气急败坏地冲过来问我,我只是朝他一笑复又转头看向景华,“怎么,不舍得?”
蝶姬,二皇子最宠爱的姬妾,为了抱的美人归不惜与他极想拉拢的刑部侍郎发生冲突,这在京城早已传的沸沸扬扬。
景华一直低着头没有做声,我无声地笑了,“我知道一时之间很难让皇弟作出决定,不如这样,三天后本宫在太子府里等候答案。本宫风寒未愈,恕招待不周,小德子,送客。”
我不再看他一眼地转身进了房里,景毓跟在我身后,一脸的泫然,“贤,你真要那个舞女?为什么?你见过她?因为她漂亮?还是因为她是二皇兄的人?或者你喜欢她?不,不会的,贤不会喜欢上这样的人的!”
“毓,”我叹了口气,“有些事是不需要理由的。”
景毓张着嘴愣愣地看了我半晌,突然垮下了脸,“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听着,我垂下了眼眸,“可我却是刚刚才明白的……”
三天后,我等在了我的太子府。
同其他皇子一样,在我成年之时父皇也赐了一座府邸,只是我常年住在宫里,久而久之这太子府也成了虚设,只是雇了些下人看管打扫而已。
我等了很久,从白天等到黑夜,直到星星爬满夜空,我终于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身边立着另一个婀娜的身姿,看着,我笑了。
我说,“蝶姬,你让本宫等的好辛苦。”眼睛却是看向他的,看到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下,表情很是僵硬。
“二皇弟的胸襟真让人佩服。”我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皱了皱眉,“皇兄,你喝醉了。”
“我醉了吗?不,我很清醒,我还清楚地记得你以前不会喊我‘皇兄’,都是喊我‘贤哥哥’的。”我又笑了起来,只是有些恍惚,大约我真的醉了,不然我怎么会看到景华眼中闪现的柔和呢?
“来,陪我喝酒。”我拉着他走到亭子里。我特意命人用屏风将亭子围了起来,又点了好些个火炉,如此一来既可赏雪又不会受寒。我已在这里坐了一整天,园子里昨夜落下的白雪我也赏了一整天,酒,自然也是喝了一整天。
“既然有酒,又怎可无舞助兴?蝶姬,你可愿为本宫献舞一支?都说春天蝴蝶纷飞,本宫倒是很想见一下雪舞蝶飞的情景,不知本宫这个愿望能否达成?”我只手支颐,笑睨过去。
蝶姬下意识地向景华看去,景华却只是默然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蝶姬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却马上又镇定地福了福身,“蝶姬荣幸之至。”
衣衫翻飞,蝴蝶飞舞,白雪印着彩衣黑发,美丽之极。
我看着却是一字一字地念着,“景华。”
他抬眸望向我,静静地没有作声。
深玉色的酒杯印出新月一轮,随手一晃,便碎了,无所凭依。
我端起酒杯,生生饮下一片幽幽惆怅,“我,不想将你视为敌人。”
“我也不想啊。可江山如画,能者得之。”他答得深深浅浅,似真还假。
我嗤笑了一声,“什么江山如画,我不稀罕。”
他没有说话,我听到酒倒入杯的水流声,清清冷冷。
“你恨我吗?”我问,声音轻的仿佛在空气中只一现便已飘散。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根本没听到我所问,心里有些后悔问了,他却幽幽开口,“恨,一直都恨。”
明明知道答案,我还是苦笑,“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二十多年,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因为当年你的弃之不顾。”
我喝酒的动作顿了半晌,终一仰而尽,酒入愁肠,苦的紧。
他眼睛透过我看着远处某处虚空,“那个时候母妃被打进冷宫,她告诉我是你害了我们,可我还是一直在等你,哪怕只是一句解释也好,可是你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甚至都没有来看过我一眼,你知道那种感受吗?在希望中慢慢绝望,直至心死……贤,你说我该恨你吗?”
他看了过来,死死地盯着我。
我垂下了眼眸,握着酒杯的手轻轻颤抖,“那时我不知道,我——”
“你知道了又如何。”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的话,“你知道了一切会改变吗?不会!景贤,我太了解你了,你一直都那么自私,你从来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去考虑,你永远都相信自己是对的!”
“啪”的一声脆响,我手中的酒杯终于握不住落到了地上。
我惶惶然弯腰去捡,拾起来时才发现原来已经裂成了两瓣,我手里捏着一半,地上躺着另一半。
我愣愣地看着,突然就笑了,“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我一直笑,笑得眼泪就那么流了出来。
一往而深啊,深的是那长长夜里做的长长的梦,不见尽头。
“景华,你能再喊我一声‘贤哥哥’么?”我只手支额,垂着头,掩去我哭泣的面容,于是我没看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