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尊





  我点头,这人还算有些见识。
  他又道,如今却沦落到这般地步,定是家道中落为生活所迫,实在让人扼腕。
  我奇怪的看了这人一眼,心想,怪不得先圣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若不是得罪天玄门那个小女子,你当我愿意来这奇怪的地方?况且,只不过来这偏僻的酒家果腹一次,这人又何以断定我家道中落,若是姬姓王朝真的败落,整个大宣岂不都要灭亡了?这人虽然不似方才那少年这般粘人,但实在是换汤不换药,喋喋不休的劲头叫我头痛不已。
  他说,我看你眉目聪颖,又出身良好,不如和我回去做个剑童,也好过在这里讨生活吧?
  他虽然满脸挚诚,我听了却只得苦笑。
  姬绍熙这个皇子当真是徒有其名,大宣的帝王不将他看作自己的孩子,其他皇子公主们也不觉得他是自己的手足,不光被太监宫女们在背地暗暗的讥笑,还被以前九弟的伴读安平误作过伴读,而今更有人要他去当他的剑童。
  看来姬绍熙什么都像,唯独不像皇族之人。如果可以选择,那他宁可做个庶民,和百恭一起,安安稳稳的度过平淡却幸福的余生。
  想到百恭,这才想起自己到这里的目的,这里的酒家如此醒目,百恭若在找我,迟早会到这里来的。
  那人见我不答,又道,我是真心想帮你。
  我云淡风轻的笑了,谢了,在下高攀不起。
  那人看着我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得咣当一声,打从隔壁传来,然后似乎有人搏斗,有人挣扎,有人高呼救命。我起身要去查看,那白天枢却拉住我的手。
  你去了也没用的。
  不去又怎么知道!
  我甩开他,走出去用力推开隔间的门。
  姬绍熙这一生很多事情做得冲动,但他从未后悔过。与其说不后悔,不如说不能后悔,既然结局已经无法更改,纵使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所以,当姬绍熙推开隔间的门,看到眼前衣衫不整的两个人,顿时愣住了。
  下面那个痛苦挣扎的少年正是方才还在喋喋不休的霜琴,他双手反扣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白皙的脸庞却印上了清晰的掌印,嘴角渗着血。我想都没想,径直走过去,掀翻了正骑在他身上纨绔子弟模样的人。
  那人正全神贯注的压制身下之人,没想到我从侧里使力,一个重心不稳便摔了下去。他半裸着身子,骂骂咧咧的站起来,足足高出我一个头多。他步步逼近,伸手作势就要打我。
  那手挥下的刹那,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白天枢抓着那人的手腕,笑道,凌公子,这是我家剑童,多有得罪,请多包涵。
  话虽这么说,却不是商量的口气。这个名叫白天枢的人必定来头不小,那凌公子原本凶神恶煞似的眼神在转瞬间便成了畏怯。
  他瘪着嘴道,既是白公子的人,凌某自然不好管教,但奉劝白公子一声,这蓝霜琴的事情,白公子还是少过问的好。
  听他话里的意思,自然是碍于白天枢的面子无法收拾我,便准备将怒气撒在那少年身上。
  救人救到底,我站出一步,脱离白天枢的保护,直直的逼视那纨绔子弟。
  若你敢再为难他半分,我定会叫你后悔。
  那人和我对视半晌,最后别开眼睛,对还倒在地上的蓝霜琴骂了一句,今日算你运气,看在白家的面子上放过你!
  说着便气冲冲的出了屋子。
  我走过去,解开束住少年双手的衣带,扶他坐起来。他红着眼,拼命强忍住眼泪,单此一点就比姬绍熙坚强何止百倍。我原本只是厌恶他的喋喋不休和矫揉造作,现在看到这副被人欺凌的破落模样,反而开始怜惜起来。
  白天枢站在一旁看着,突然笑道,方才那话好有气魄啊,平日里都是我这么跟人说,今天风头都被你一人抢了,你究竟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宝贝?
  我淡淡一笑,有白公子在,在下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这么说的确顺理成章,那姓凌的也说是卖白家一个面子。但我却看到他和你对视时,手脚微微颤抖,其实他是被你的气魄吓退的。
  他忽然不笑了,换了张严肃的面孔,你究竟是谁?
  很久以后,天枢告诉我,那天在罄吟楼,他要了酒菜后,才离开一会儿,再回来时,房里便多了一个我。那个时候,我正饿着,有美食在眼前,哪顾得了其他,再加上是第一次来,摆设又都差不多,这才连自己跑错了屋都没有注意到。
  天枢也是难得糊涂一次,他见我大模大样的在他定的屋子里吃他点的吃食,竟然没有想到我是客,反而误作了新来的小倌,进而又以为我是家道中落不得已而为之,才会要我跟他回去当剑童的。
  而在隔壁屋子的霜琴若不是在等我回来的时候,又凑巧遇到了那纨绔子弟,也不会被卷进后来这些波波折折的漩涡之中。
  命运这种东西,真是谁都说不清楚。
  天枢知道我的身份后,曾经愤愤不已,说我那时那句“高攀不起”是存心嘲讽他,当时必定在心里暗暗笑他不自量力,竟然要大宣的皇子做他白家一个小小的剑童。
  我却只是笑笑,不再言语。
  他不知道,若一切能够重新来过,姬绍熙是真的宁可放下一切,做个庶民。
  无论做什么,纵使是卑贱的剑童也好,只要百恭在我身边,安安稳稳的就足够了。
  ……尽管对姬绍熙来说,这真的只是一个高攀不起的梦想罢了。
  18
  你是头一次来这儿,而且显然不知道罄吟楼是干什么的,否则方才冲入房中,看到那般景象,就不会连耳根都红了。
  听白天枢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这人观察何等细微,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那时姬绍熙冲动的推开房门,看见地上衣衫不整的两人,确实是刷的红了脸,宫闱之中糜烂之处甚多,不足为世人道,姬绍熙从小生在皇家,耳濡目染了不少,又怎会不知,当下意识到自己来到的是何等地方,可笑自己涉世未深,竟然误作酒家。待看清蓝霜琴被凌辱的场面,这份尴尬羞愧立刻转成了愤怒,倾泻而出。
  我望着白天枢,他也望着我,却没有人作声。
  这时,是那名唤作蓝霜琴的少年打破了尴尬。
  他如同戏文一般,在地上长跪不起,感谢我替他解围,说有朝一日定要报这恩情。
  我却苦笑道,只怕方才我的一时冲动,会给你招来更多麻烦。
  霜琴听了也沉默不语,想来,过去必定吃过那纨绔子弟的不少苦头。
  我正在愧疚,突然间灵机一动,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怕是要委屈你了。
  那少年道,霜琴今日若非公子搭救,还不知身在何处,既是公子所言, 即便做牛做马也无怨无悔。
  我微微一笑,转向白天枢,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
  他一脸兴致盎然。
  你不是正好需要一个剑童吗?那你便收了他做剑童,保得他安稳吧。
  这于我又有何好处?
  你不是想知道我究竟是谁吗?
  他笑。……还从未有人在我面前谈过条件。
  答应还是不答应?
  好,我答应了。
  这次轮到我笑了。
  这白天枢必定是大有来头,只与罄吟楼老板进房言语几句,便换得了少年的自由之身。我们三人走出罄吟楼时,正是云淡霜天曙,来路清晰可见。
  百恭一夜未找到我,必定焦急不已。
  正欲告辞,白天枢却拉住了我。
  想这么一走了之?莫非是忘记了自己许下的事情?
  我回头,什么事?
  霜琴既然已经成了白家的剑童,那你是不是也应该说出你的身份?
  我仰头看他,在下何曾答应过?
  白天枢皱起眉头,眼中的神色染上了怒火,然而只片刻,却又退得干干净净。他笑了,没想到我白天枢竟然会被你耍了。你的确只是问我是否想知道你是谁,却未曾许诺说过什么。我输就输在对你太过好奇,结果被你存心误导。
  他说着,放开手,道,君子不强人所难,你不说自有你的理由,你走吧。霜琴已是白家剑童,我不会为难他的。
  我作揖,谢白公子大人大量,在下先行告辞。
  走了几步,却又觉得不妥,回头,对着他们挥手,笑了,若是有缘,定会再见!
  街道上冷冷清清,不一会儿便开始淅淅沥沥的飘起细雨。在这杨柳堆烟,阴雨绵绵的微晓中,我沿着店铺的屋檐下行走,心情渐渐忐忑不安起来。
  眼皮跳个不停。
  ——毫无缘故的坏预感。
  我站在屋檐下暂作休憩,也不知道百恭现在如何了,是否彻夜未眠,冒雨找寻我呢?
  正这么想着,忽然有人翩然而下,那人头戴纱笠,身着青衣,手执玉萧,虽看不清样貌,飘逸清雅之姿却叫人心生神往,正是当日和青茗一同出现在栖霞寺的青衣人。
  他说,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然后不及我再说什么道一声“失礼了”,便抱起我,施展轻功,腾空跃起。
  我记得这人是天玄门的,只道是青茗那丫头吃了亏,所以靠门中之人讨回。
  正要挣扎,却听见那青衣人道,殿下切勿乱动,莫非不管何公子的死活了?
  我僵硬着身体,声音也微微颤抖,百恭他……怎么啦?
  ……不好。
  刹那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里炸开一样,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19
  若非有青衣人的萧声安抚,我见到百恭的时候,怕还是会颤抖不止。
  他正安静的睡在床上。虽然一切都整洁有序,却掩不住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血腥味道。百恭苍白着脸,沉沉的睡,我轻轻的走过去,抚他的发丝。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质问身后的青衣人,他沉默了片刻,道,何公子被六月飞霜的手法打伤,虽无性命之优,却要修养个几日才行。
  谁干的!
  是傲雪山庄的人。
  我对江湖上的事情只是偶尔才听百恭提起,对于门派业所知甚少,我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傲雪山庄是什么来头,只是奇怪百恭竟然会和他们结仇。
  ……他们为什么要伤他?
  这个问题一出口,青衣人再次沉默,似乎很是为难。
  其实……
  二师兄!
  呼的人影一闪,便看见青茗婷婷的立于房中。
  既然事情是因我而起,自然还是由我来说的好。
  她朝我走来,眼中毫无惧色,道,何公子和傲雪山庄的人无冤无仇,只是恰好卷进了我和他们的争斗中,替我挨了一掌。若是你要打要骂都请自便,青茗决不还手!
  很少有人连累了别人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若是旁人也就算了,但百恭自小被相士预言,说是注定死在女子手里。这本是我最为害怕的事情,现在看到百恭脸色苍白不省人事,又听见青茗说得如此天经地义,顿时气血上涌。
  我盯着她,冷冷的道,说得倒轻巧,你若不是算准了我不可能动手打你一个女流之辈,又怎敢如此猖狂?如果真是敢作敢当,为何当时不这么做,现如今连累百恭了才出来逞什么英雄!况且你身为天玄门弟子,功夫总好过百恭,却要他替你受过一掌,岂不怪哉!纵使那日在栖霞寺是姬绍熙对不住你,你有什么阴损的招数就直接朝我来便罢,百恭和你无冤无仇,你又何必花尽心思拐着弯的害他!
  青茗的脸色红了又白,握紧拳头,浑身颤抖,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这女孩被保护得太好,心思单纯,以为打骂便是世间最厉害的刑罚,却不知道世上有多少人,只凭只言片语便能叫人生不如死。
  我冷笑,继续穷追猛打,不反驳便是被说中了吧。若你要报复我就趁现在来吧,反正这是天玄门的地盘,帮手嘛,一呼百应!
  少女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扫下八仙桌上的杯盏,倏的冲出门外。
  姬绍熙从没这样言辞激烈的责骂过任何一个人,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隐忍的人,他总是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忍耐。可事情一旦牵扯到百恭的生死,一切就变得不对劲了。
  我稍稍平复,一转头,正见到那青衣人站在一旁,他明明有千百种方法可以阻止我包藏恶毒的话语,却选择了在一旁默默关注。我想起那日在栖霞寺,也是经过他提醒才抓到青茗装扮的小僧,而同样是他在最后关头却又救走了青茗。
  那青衣人微微作揖,向我告辞。
  他走过我身边时,我忍不住出声,为什么不制止我?
  他停下,回头,似乎笑了。
  他说,殿下向来明辨是非,又何须在下多言?
  我默不作声,骂完青茗,不仅没有丝毫畅快淋漓的感觉,反而多了一种负罪感。
  百恭直到翌日清晨才醒转,姬绍熙则趴在床边睡着了。从来都是姬绍熙睡觉,百恭在一旁守候,在这看来天经地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