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尊





  然而我却忘了,火焰虽能长燃,亦会猛烧,在突然间反扑,转瞬便有可能将我吞噬殆尽。
  那天我的身体在隆的怀抱中颤抖不已。
  只因为我在害怕。
  我险些引火自焚。
  在不知不觉间沉迷进去。
  小喜不过是张面具,底下的姬绍熙才是真实的。
  一旦让火焰脱离了掌控,让小喜混淆了姬绍熙,便是彻底输了。
  我怎能忘记这点?
  就在这样的恐慌与反复告戒中,我开始了我的二十四岁。

  29

  
  我的二十四岁和二十五岁过得相当模糊。
  虽然没有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大事留下,宫中的明争暗斗却从未停止过。
  隆在这两年间反复的穿梭在民间与朝廷之中,尽管父王从未让他在一个地方停留三个月以上,他还是在不知不觉间赢得了一批地方官员的支持。
  淳的作为自然是在朝廷之中,不枉费他一番苦心经营,现如今他在朝中首屈一指的地位与权势已经是有目共睹的了。
  而我曾经一度担心的朝散大夫李唯文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受到父王宠信,但他麾下的官员却所剩无几了。我对这一点甚为不解,派天枢等人前去打探,没想到竟探回一筐子大臣们的埋怨来。
  说起这李大夫他们一个个都露出不屑之色,却不单单是因为这人向来的尴尬身份。他们说这人偏听迷信,凡事从不肯自己决定,都要别人做主,若结果是好的,便全是他一人的功劳,可一旦出了什么岔子,就都怪罪在他人头上。不仅如此,身为堂堂一介大夫,竟还时常如孩童般赌气耍赖,叫手下人哭笑不得。又如好些人知道他得宠,原本巴结他是期望着他能吹些枕边风,可他每次都被父王套出话来,不要说对方姓甚名谁了,就连好处的巨细名目都一概秉明。他怕担收受贿赂的罪名,哭闹一番,父王便也原谅了他,那些行贿之人却倒了霉。一来二去,还有谁敢去淌这浑水?
  我听了也觉得无可奈何,怪不得淳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原来是早知道这人实在不成器。
  只是有一点叫人生疑,我们安排这人的目的是趁父王不备下毒,而他若真如大臣们所言这般胆小无能,又为何整整两年都不曾让父王生疑?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缘故,这两年父王的苍老和迟钝日益明显起来,却还不足以昏庸到对这类事情置之不理的程度——他对隆和淳的成功牵制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一旦父王产生了怀疑,以他的为人,决不可能纵容李唯文继续下去。
  我在二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李唯文。
  在这之前的两年间我从没见过这个大名鼎鼎的朝散大夫,一来父王从未允许后宫之人随意出入盛得宫,二来我也不曾刻意寻访过,尤其是在听了那么多传闻后,我更不想将这样一个传言中胆小怕事平庸无能的人和永宁的那张脸联系在一起——这是对我朋友的亵渎。
  而我这次终于见到他,缘于他在朝廷中上演的又一出闹剧。
  起因似乎跟这两年对西燕的政策有关,朝臣意见相左争锋相对本是家常便饭,他却大放厥词胡搅蛮缠,最后终于连父王也看不下去,甩袖走了,而且之后数天都不曾去找他,这朝散大夫这才明白事态严重, 既然请不动父王,他只好自己来了。他来,侍卫们照例要挡,但这人身份特殊,真得罪了也不好办,结果一来二去这挡驾的苦差就落到了我头上。
  我去的时候原以为会看到一个狂傲放浪目中无人的“天下第一美人”,没想到全然不是这样。
  虽然隐约能看出永宁的轮廓,但五官中最吸引我注意的是那双眼睛。
  直接、清澈、不谙世故。
  毫无阴霾和闪烁,通透得仿佛可以直接看到他心底里。
  这是一双孩童的眼。
  他虽已成年,却有一双真正的孩童的眼。
  我这才知道,使得群臣哭笑不得鄙夷至极的言行并非出于一个得宠佞信的胆大妄为,他耍赖,他胡闹,都因为他不过是个孩子。
  正如皇族以外的人永远不会懂得皇族的痛苦,朝臣们也不会了解当一个真正的孩子出现在宫闱中时所带来的震撼。
  我对李唯文说,你回去吧,若陛下消气了,他自然会来找你。若他还在生气,你见了也是白见,只怕反而更惹他恼火。
  他却忧心忡忡,若他一辈子不消气,莫非真的一辈子都不来见我了?
  我只得连哄带骗道,这样吧,不如你先回去,有什么道歉的话小人来替你传达,可好?
  他犹豫再三,我本以为他对我怀有戒心,却听见他说,一时想不出来该如何道歉才好,你就告诉他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在朝上说什么废皇后的话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以为我笑他胡来,赶忙解释道,大宣每年都送大量珍宝给西燕,不就因为出了个皇后,在这里执掌后宫大权?若是皇后被废,西燕在大宣的势力就没了,自然也不敢再猖狂了。
  原来如此,我在心中感叹,这人果然是个孩子,若要教会孩子世事险恶,何尝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略微斟酌,开口道,西燕的猖獗不是因为皇后,恰恰相反,皇后的地位都得益于母国西燕的强大。皇后之所以成为皇后,并非她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为了表示宣燕两国邦交友好。若陛下随便废她,等于公然向西燕挑衅,两国开战在即。所以,若非她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轻易是动不得的。
  李唯文哭丧着脸,照你这么说,我岂非闯下大祸?怪不得他这么多天不来看我,原来是气极,只怕以后都不会原谅我了。
  说着说着,竟伤心得流下泪来。
  我笑着安慰他道,刚才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你,废后这事轻易提不得,你既然在朝廷上公然说了,陛下只能故意冷落你一段日子,为的是做给皇后西燕看,表明自己的确没有废后的意思。倒不一定是真的对你生气。
  真的?
  我点点头,所以才叫你先回去,过些天他自会找你。
  他这才破涕为笑,终于走了。
  不出所料,没过几日父王便恢复了对李唯文宠信的态度。
  本以为一切重又风平浪静,没想到却又在盛德宫前见到了他。
  我无可奈何的劝他回去,他却说这次是专程来谢我的。
  这次若不是你不厌其烦分析利弊,只怕我真会一时冲动干出什么来。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或官职?我去帮你要要看。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一开口便是这个,若真让父王知道我和这人有所纠葛,难保不会心生疑窦。
  于是立刻正色推辞道,大人的心意小人心领了,只是请大人不必再劳心,惊动陛下就不妙了。
  他却笑了,你不必担心,我早知道他讨厌别人说情,自然不会去惹他生气,不过三殿下那里就不同了。他一向聪明人脉又广,若叫他帮忙,定然事半功倍。
  我暗暗吃惊,他竟一点都不避讳和淳的关系。
  而这一切似乎都在淳的默许之下,淳究竟在打的什么主意?
  心里虽满是狐疑,嘴上却道,承蒙大人看得起,只是小的之前所言并非为图回报,若大人执意为之,反而叫小的难受。
  他想了想,点点头,说的也是,那我便不强求,只是不知道你姓甚名谁?
  小的名为恭喜,大人我叫“小喜”便好。
  他笑着点点头,又东拉西扯了半晌才走。
  他一走,我便直接去找淳。
  我有太多的疑惑不解,他究竟为何找来这样一个李唯文?为何丝毫不避讳与他的接触?又是如何瞒天过海在父王身上下毒的?
  然而,面对我的质问淳却一概以“时机未到”搪塞。
  既然在他这里套不出话,我便只能动用自己的手下来查。
  没想到还未等到打探出什么,这朝散大夫竟又来找我,目的只为闲扯,弄得我哭笑不得。
  他说,听人说你很会讲笑话,不如说几个来听?
  我不敢不从,张口就来,他听完,笑得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我伸手扶他起来,他边笑边道,怎么有这么好玩的事,我这就去说给别人听。
  说着就一溜烟的跑了。
  第二日,我便被父王传去,本以为又出了什么岔子,正在惴惴不安,却听得父王说,难得李卿喜欢你,以后你便随我一起去他处,说说笑话,逗他开心。
  我跪下领旨,父王的决定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因为只有到了那里,才能解开自己心中的疑惑。
  我开始跟着父王进出李唯文的居所——栎馨阁。
  这里的布置重又换过,不复当日永宁居住时的影子。
  李唯文见到我果然十分高兴,黏着我要听笑话,状如孩童。
  我看向父王,他点点头,我便放开胆子说起来,一时间,阁内笑声不断。
  不知不觉间到了晚膳时分,按照宫里的习惯自然是父王最先用餐,侍卫宫人静候一旁,这栎馨阁却不同,大家竟不分贵贱围坐在一起。后来我私底下打听,原来这都是这朝散大夫的主意。
  尽管他被世故的朝臣们厌恶,然而我却能感到这栎馨阁里的宫人们暗暗的喜欢着他。若我是他们,也会乐意侍奉这样的人。用不着时时刻刻的小心谨慎,连喘气也能舒坦些来。
  然而在这群栎馨阁的宫人中有一个却让我挂怀,他是个侍卫,可面对同样身为侍卫的我,眼神却总是戒备的躲闪着。
  心里不禁奇怪——我是第一次随父王来这里,这种过分的防备根本毫无必要。即便他藏了什么秘密在,我区区一介侍卫又能带来什么威胁?
  越想越觉得蹊跷,于是要天枢查的事就这么又多出了一桩。
  那日父王并未留宿,乘兴而归。临走前李唯文问父王,可否经常叫我过去说说笑话作作伴?
  我心里捏了把冷汗,若是旁人断不可能提如此大胆要求,万一惹父王怀疑生气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没想到他竟轻而易举的应允了。
  宫里人见了自然只觉得这朝散大夫得宠至极,我却明白父王只当他是个孩子,不与计较罢了。
  李唯文得了准许,开始三天两头的传我过去。
  一来二去混熟了,我便乘机打听起他和淳的关系来。他答得毫无遮掩,说自己能走到今天这步全都仰赖三殿下。
  我又问他父王是否知道这事,他点点头道,这是自然,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我正要细想,却听他转了话题,说起皇后来。
  皇后失宠早已经记恨这朝散大夫。上次李唯文随口提出废后之事更让她大为恼火,原本准备借题发挥,除去这个媚主的奸佞,却没想到父王的过场这么快就走完,心里不乐意,自然就表现在了行动上,针锋相对,处处刁难。
  李唯文说,最近听三殿下说宫中之事,知道以前有好些人都是因为得罪皇后而倒了大霉。现在越想越是害怕,难保她不会怀恨在心痛下毒手。
  我安慰他说,有陛下护着你,她也无可奈何。
  他觉得有道理,放心的点了点头。
  然而过了几日,却又说起这事。
  他道,你说他能护我,可若是皇后专拣他不在时害我,又如何是好?
  我说,皇后找不到借口,不会明目张胆寻你晦气。
  他哦了一声,看似认同了。
  可几天后,他又问,若她不是明目张胆的动手,而是派人偷偷害我呢?
  还有侍卫啊,若有人害你,侍卫们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可如果……连侍卫都被买通了呢?
  我奇怪的看他,为什么这么想?
  他犹豫了半天,终于道,我怀疑这栎馨阁中有内奸。
  怎么会?
  可近来总有这感觉。
  知道是谁?可有凭证?
  他摇头,感觉而已。最近总是昏沉沉的,很累,还时常头疼,所以担心是不是有人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可传过太医?
  传过,没看出什么毛病来。
  那可曾告诉过陛下?
  没有。三殿下说,若无凭无据冤枉到人就不好了,所以要我少安毋躁,过些天再说,说不定现在只是一时的臆想罢了。
  的确。说不定只是因为你这阵子太担心皇后那边,才出了这些毛病。也许一旦放宽心便不治而愈了。
  我虽如此这般叫他宽心,自己心底的疑虑却丝毫不减。
  一切虽然模糊,却能在隐约中感到不祥的预兆。
  就在李唯文的这通抱怨后几日,出了一件麻烦事,他竟在宴席中当众打翻了皇后御赐的果酒。据说这是皇后按照母国西燕的做法亲自酿造,用来饮宴百官的,却被这李大夫打翻在地,还口口声声说这酒里面下了毒。皇后何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当场便要发作,父王推却说李卿这般失态,怕是犯病了,赶快将他送入太医院受诊。而太医们也不负众望,查出李大夫近日郁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