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梦





  “你!”君夫人略略着恼,半刻才平静下来,挥了挥手,“史连,你陪西施姑娘去见见莫离。”
  香宝扭头便走。
  史连抱拳,应了一声,便一路跟着香宝出了越府。
  看着香宝离开,勾践起身。
  “君上!”君夫人跟着起着身,拉住他的衣袖,“连你也这样看待雅鱼吗?”
  “夫人多虑了。”勾践拍了拍她的肩,转身离开。
  留下君夫人雅鱼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厅。
  香宝刚跨出越王府,便见到文种驾着马车停在府门外。
  “卫琴呢?带回来了吗?”香宝忙上前,有些焦急地掀开车帘。
  马车内空空如也。
  “卫琴呢?”香宝怔怔地缩回手,看向文种。
  文种微微皱了皱眉。
  “他怎么了?!”香宝心里“突突”地跳,莫非伤重难治?
  “卫琴不见了。”
  “什么?”香宝微愕,“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的伤不宜颠簸,我便将他扶回屋内,打算找了马车去接他时,但我回去时,他已经不见了。”
  香宝皱眉。受了那么重的伤,他能去哪里?
  “不用太担心,他既然能够自己离开,应该不会有事。”文种拍了拍香宝的肩,安慰道。
  “那……如果是被人带走了呢?”香宝颤声道。
  “那更没问题了,既然那人没有当场杀了他,必然会救好他。”
  香宝听他说得有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他拖着一身的伤……会去哪里?
  “先去看看你姐姐吧。”文种忽然道。
  香宝微微僵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谁知脚下无力,怎么也爬不上马车。
  “你,过来。”香宝咬牙,回头瞪向站在身后的史连。
  史连默默上前,半跪于地。
  香宝在文种惊讶的注视下踩着他的膝,狠狠踏上马车。
  文种驾车,史连在车外与文种并排而坐。马车平稳地向前,香宝坐在马车里,双手抱着膝,蜷缩着一团。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吱”地一声,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香宝,到了。”文种的声音马车外传来。
  香宝僵了一下,止不住的轻颤起来。
  史连在车外见香宝久久不下车,等得有些不耐烦,抬手掀开车帘,便看到香宝惨白惨白的容颜。
  “下车吧。”淡淡的,他伸手道。
  香宝咬了咬唇,扶着他的手跳下马车。
  “香宝。”文种领着香宝进了府,忽然轻声道。
  “嗯?”
  “这是你第一次到我家吧。”
  “嗯。”香宝轻应。
  正说着,文种已经在房门口停下脚步,轻轻推开了房门。
  香宝的脚步微微一滞,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敢进屋子。那么渴望见到人,现在已经近在眼前,她竟然不敢进屋去见她一面。
  “进去吧,莫离在里面。”文种的声音很轻,轻到香宝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见香宝迟迟不动,文种先走了进去,掀开榻上的帘子。
  榻上躺着一个白衣的女子,双目轻阖,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
  文种心里又是一痛,痛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第一回见她,是在留君醉。
  初闻留君醉的莫离姑娘邀请他和少伯二人,说要献计,不是不惊讶的。留君醉的莫离姑娘,会稽城里谁人不知,好奇之下便拉着少伯登门拜访。
  那一日,随着还是丑丫头的香宝走过长长的雕花木廊……远远的,便是一阵悠扬的琴声,他不禁好奇,能够谈出这般琴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直到走进一处清幽的小院,闻到一阵芬芳……
  满院春色,百花争艳。
  可是……花再美,也美不过花间那一个弹琴的人。
  那一日,她也是这样一袭白裙,顾盼之间皆是风情,却美得不沾半点人间烟火。
  于是,他便如呆头鹅一般,连手中的羽扇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可也正是这样的一个柔弱女子,却献出一条毒计,那一战空前惨烈,越军以三万大败十万吴军,至吴王阖闾重伤而亡……
  那般决绝的计谋啊。
  她说她是要离的女儿,她说她讨厌英雄,她说她要报仇……
  那个有着柔弱身躯的女人,却有着最最刚烈的性子。
  所以……为了不至于成为香宝的拖累,她宁可服毒自尽。
  她说……香宝必须是快乐的。
  所以……她就承担所有的不快乐吗?!
  那一日,看着那个十指纤纤,面带轻愁的女子,生平第一回,他心里有某一角被触动了。
  从此魂不守舍,一发不可收拾。
  缓缓伸手,轻轻触上她的脸颊,一片冰凉……他猛地收回手,狠狠握拳。
  那般决绝的女子!连死……都是如此决绝!
  有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文种侧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香宝,她正低着头,轻抚着莫离的脸。
  “子禽哥哥,我想给姐姐梳洗。”
  文种点点头,吩咐了下去。
  “点盏灯吧。”香宝又道。
  “天还没黑啊。”
  “我怕姐姐找不到回来的路。”
  文种握了握拳,眼眶猛地红了,转身走出门去。
  香宝仿佛浑然未觉,转身坐下,接过侍女递来的梳洗用具,先拿了木梳,极小心极小心地替她梳理长长的头发,不小心手微微一抖,便扯下几根头发来,香宝惊呼,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人回答她。
  “姐姐,你疼不疼?”
  静默。
  “姐姐,你要梳什么样的发髻?”
  静默。
  “……呵呵,还是姐姐聪明,其实我只会一种啦……我比较笨嘛。”
  静默。
  “姐姐……我那么笨,你怎么放心丢下我一个人啊。”
  静默。
  正在给莫离梳头发的手猛地被人握住,香宝抬头,是史连。
  “够了。”史连抿了抿唇,冷声道。
  香宝轻轻甩开他,摇头,“你不懂,你不懂的,姐姐是最爱漂亮的。”
  史连咬牙大步转身,走出门去,背着香宝站在门口,眼不见为净。
  文种捧来了灯,放在莫离的身边。香宝已经替她梳好了头,正在趴在榻上细细地替她画眉。
  一笔一画,极认真。
  “香宝,别这样。”文种张了张口,轻声道。
  “嗯?”香宝头也未回,一径描画着。
  “莫离说,香宝必须是快乐的……”
  香宝手微微一顿,缓缓侧过头来看向文种,“快乐?”
  文种皱眉。
  香宝笑了笑,“我恨她,我恨姐姐,真的好恨呀。”
  “她怎么能先放弃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她的,即使是快要死的时候,我也会撑着,再撑着,撑到活过来,因为喜欢看到莫离的脸,喜欢看她见我醒来时惊喜的样子,因为我不忍心丢下她一个人……”
  “现在……她怎么敢说,香宝必须快乐?”
  “香宝……”文种上前一步。
  香宝却不再看他,转过头看向莫离,“姐姐,如果你要我快乐,你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静默。
  于是香宝笑了,她咧了咧嘴。
  她说,“你瞧,她没有说我必须快乐。”
  文种上前一把捉住她的肩,“你哭一下好不好,拜托。”
  “哭?”香宝摇头,喃喃,“我哭不出来呀,我哭不出来……”
  “莫离从来没有打算丢下你一个人!她知道卫琴的存在,所以她才会放心的离开的!”文种终于憋不住,大声道。
  香宝怔怔地抬头看他。
  好久,好久,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放心的离开……呵呵……”
  眼泪终于滑下了脸庞。
  “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
  文种侧头,看向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女子,喃喃,“是啊,她怎么可以这样……”
  “香宝!”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范蠡,他听闻香宝回来了,便匆匆赶到越王府,又得知她被文种接回府中,便又匆匆赶了来。
  初冬时节,他的额头上竟然覆了薄薄的一层汗。
  香宝却是头也未回。
  范蠡站在门外,看着门内那个女子的背影,忽然觉得她离他好远,忍不住大步走进房中,“香宝……”
  香宝回头看他,又看向门口。
  范蠡下意识地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西施。
  莫离下葬的那一日,天气晴朗的不可思议。
  莫离的葬礼很隆重,连君上和君夫人都亲自来祭奠。
  很大的墓室,很多的陪葬品。
  香宝站在一个大大的棺木旁边,莫离躺在里面。
  棺木是上好的棺木,棺外还套着木椁,棺椁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涂着一层一层的髹漆,还附贴了上好的绢布……
  香宝一直很安静,安静地看着莫离下葬,看着泥土将她的棺木掩盖……从此阴阳两隔。

  八、我是西施

  初冬,十分晴朗的天气。头顶虽然有太阳,但却仍然是冷。
  范蠡远远地站着,看着那一袭白衣的少女,她始终那样的安静,安静得不像她。
  记忆中的她,是那样的贪吃贪钱又爱撒娇。
  ……可是他却遗失了那一段最重要的记忆,如今害她伤痕累累。
  他看着香宝跪下,她缓缓俯下身,将脸贴着泥土。
  那泥土下,埋着她的姐姐。
  文种拉她起身,她也不挣扎,乖乖起身。
  “子禽哥哥,别难过。”她轻轻开口,竟然是安慰。
  文种微微一怔。
  “是姐姐欠了你。”
  文种动了动唇,抬手捂住眼睛,有泪水从指间滑落。
  一直到傍晚时分,葬礼才结束,香宝很平静地转身,随着众人离开,表情木木的,仿佛没有一点哀伤。随越王参加葬礼的官员禁不住窃窃私语,说这女子如何如何铁石心肠,如何如何不知感恩。
  香宝只是一径慢慢地走,只是上马车的时候有些费力,试了几回都没有能够爬上去,又没有史连给她当凳子爬。
  明明是个美人,偏偏动作笨拙得可笑,在场的官员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耗尽了她毕生所有的气力……正在香宝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第N次尝试爬上马车时,身后忽然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托着她的背,将她送上马车。
  香宝回头,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
  范蠡……
  眼前模糊一片,刹那间天旋地转,香宝张了张口,一头从马车上栽了下来。
  “香宝!”范蠡伸手接住她,总是温和而从容的眼中慌成一片。
  香宝面色苍白的可怕,却仍然抬手推开他,自己站稳。
  “我没事。”
  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范蠡忍不住抬手去扶她。
  香宝摇头,趔趄着后退一步。
  不能再贪恋别人的温度了,她必须自己站稳。没有了姐姐的庇护,她该长大了。
  虽然心里想得挺有志气,香宝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一旁的文种注意到她有些不对劲,忙快步上前扶住她,才发觉她的手冰凉的一片。
  想起那一回她得知范蠡遇险后生病的样子,文种心里有些不安,“香宝,我送你去医馆看看。”
  “放心,我没事的。”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香宝安慰他。
  “我来驾车。”正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范蠡已经驾了马车来。
  不待香宝反驳,文种便拉了她坐上马车。找到会稽城里最有名的医馆时,天已经黑了。
  “请问有人吗?”范蠡扬声道。
  “关门了,明日请早。”里头有人不耐烦地回道。
  “请开门。”范蠡又道。
  “不成不成,明日……”
  那人话还未完,医馆的门板“砰”地一声倒了,吓得他忙把话吞了下去。
  “看不看?”范蠡一脚踩在门板上,问得彬彬有礼。
  “看!”那老头眼珠子一转,忙笑得一脸谄媚,十分殷勤地上前招呼,“这边请。”
  香宝知道拗不过他们,便也不争辩,随着他们踩着门板走进医馆。眼见着门板裂成两半,那老头儿抖了抖,更殷勤了。
  “哪位是病人……”
  文种和范蠡推了香宝上前。
  那老头捋了捋胡须,忽然惊讶,“咦,原来是你?!你还没死吗?”
  香宝一头黑线。
  范蠡面色阴沉了起来,“你说什么?”
  “呃……老夫不是那意思……”那老头惊觉说错了话,忙补救,“去年这个时候,留君醉的莫离姑娘请了好多名医,说是要替妹妹看病,那时老夫就见过这小姑娘,病得不清,根本无药可医……”
  香宝垂下眼帘,不语。
  范蠡心里一揪,口气又沉了许多,“有话快说!”
  “呃……我想说的是,那个时候不止是我,会稽城里其他的名医都说这小姑娘是没得治了……她自幼便患有塞症,一旦动了心脉,便会伤及性命。”
  “可是我好好活着。”香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