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梦





  史连……史连……史连……
  她要去见他,她要去问他……为何对她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就那样替她背负了所有莫须有的罪名……
  为何要以生命的代价,来护她周全……
  她要问他,她要问问他!
  一路狂奔,这半夜的街道上一个都没有,只有香宝一身白色单衣,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如疯子一般……在街道上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跑到城门下,仰头,香宝怔怔地望着那个被吊在城门上的血人。
  “史连!史连!”咬牙,她大叫。
  泪水爬满了脸庞……“我跟你熟悉吗?我跟你讲的话用十根手指都数得清!你这傻子!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值得你用命去拼……去守护吗?!”香宝跺着脚,握着拳,在城门下如疯子一般,又哭又叫,又喊又骂。
  “白痴白痴!你才是白痴!大白痴!疯子!傻瓜!笨蛋,笨蛋……”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失控过,她真的好气,好恨,她承担不了任何人的生命,她承担不了他用生命来守护的这份情谊……最可恨的是,她竟然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香宝的吵闹声惊动了守城的侍卫,有人走了过来。
  “不准喧哗!”他走近了,斥道。
  香宝置若罔闻,只是仰着脑袋,看着城楼上吊着的那个血人。
  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香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清了他的模样,凹陷的双眼微闭,长发纠结的披散着,满脸都是血痕,苍白的唇干裂得可怕……
  而她所站的地方,正是一滩血迹。脚下一软,香宝扶着城墙跌坐在地,将头深深地埋在膝上。
  你这样算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讲……到最后……连让我连说声抱歉的机会都没有……你,非得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让我永远记住你吗?!
  史连……算你狠!
  低头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突然感觉有人一把将她拥在怀里。
  ……用一只手臂,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仿佛是什么失而复得的至宝一般。
  香宝抬头,看着眼前的红衣男子,他一身狼狈,还在微微颤抖。心下一软,香宝抬手抚了抚他的肩,眼泪便止不住的滚落。
  “该死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卫琴却突然一把推开她,握着她的手臂,大吼。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冲着她大吼大叫,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冲着她发火。
  感觉到握着她肩的掌心一片粘稠,卫琴的声音自动矮了半截,他眼神微暗,低头看向自己掌心沾到的粘稠血迹,“谁伤的你?!”
  被他一提,香宝才记得肩上那一刀,疼得头昏眼花。
  半晌,卫琴低低叹了口气,抬起仅有的右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回去吧。”
  香宝抬头,看了看仍吊在城门上的史连,“卫琴,你帮我把他放下来。”
  卫琴抿唇,没有说什么,扬手便将手中的长剑挥出,长剑离手,割断了那绑着史连的绳索。然后上前,单手接住了急速坠地的史连。
  “大胆,什么人胆敢在此放肆!”守城的侍卫大叫着冲了出来,却在看到卫琴时愣了愣,“司马大人?”
  “把他葬了。”卫琴脱下火红的外袍,裹在史连身上,淡淡吩咐,语毕,转身便来拉香宝,“回去吧。”
  香宝咬唇,定定地看着满身血迹的史连,脚如生了根一般无法离开。
  “昨天夜里火烧馆娃宫,现在大王已经知道了,宫里已经乱成一团,你现在留在这里,是想让他连死都死不安心吗?”卫琴转过身背对着她弯下腰,“回去吧。”
  香宝微微迟疑了一下,爬上他的背,一如少年时候那般。
  “抱紧了。”他一手托着她,站起身。
  “司马大人,这叛逆之人……”那侍卫忽然出声,迟疑道。
  “葬了。”卫琴没有回头,声音却是冰冷得可怕。
  “是。”那侍卫打了个寒噤,唯唯喏喏道。
  没有再开口,卫琴背着香宝离开。
  香宝靠在卫琴的背上,回头看着史连染血的身子越来越远……不知那天,他被拖走的时候,那样看着她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视线渐渐模糊,香宝咬唇。
  “那个家伙,不会想见到你哭的。”感觉到背上的濡湿,卫琴道。
  香宝靠着他,没有出声。
  “我想,那个家伙宁可你一辈子误会他,一辈子不知道真相。”见她不出声,卫琴又道。
  “为什么……”吸了吸鼻子,香宝问了一个十分白痴的问题。
  “因为我这样想。”卫琴淡淡地道。
  嗓子里仿佛被堵了什么一般,香宝抬手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咬牙,“如果你敢跟他一样如此自作主张,不如我先勒死你算了!”
  手一动,刺骨的疼痛。有泪水落下,滴下卫琴的脖颈,他没有开口,哼都没有哼一声,继续往前走。
  香宝趴在他背上,卫琴忽然停下了脚步。疑惑地抬头,香宝望入一双狭长的眸中。
  “大王。”卫琴没有放下香宝的打算。
  “有劳司马大人了。”夫差跃身下马,伸手。
  香宝紧紧揪着卫琴的衣服,许久,还是松开了。双腿还没着地,已经被接入了另一个怀里。
  馆娃宫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香宝又搬回了醉月阁,喜乐也跟着一起搬进了醉月阁。除了肩上的伤,还有脚上的伤,赤着脚走了那么长的路,她的脚上全是水泡。因此,香宝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下榻,只能乖乖待在榻上。
  听说,史连被厚葬了。
  又是厚葬。
  人都死了,除了厚葬,还能怎么样。
  厚葬了,又怎么样。
  搬了榻在书案前,香宝专心致志地练字,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一字一划都很认真,史连给的练字册因为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被喜乐收起来了,也因为这样,在那场大火幸存了下来。
  “云姬夫人真的死了吗?”
  “是啊,听说馆娃宫里的那把火,就是云姬夫人放的……”
  “天呐,为什么?是因为嫉妒西施夫人吗?”
  “傻呀你,当然是因为伍封将军。”
  “啊?为什么,云姬夫人不是大王的女人么?”
  “你懂什么,云姬夫人爱的是她的表哥伍封将军,伍封将军因为西施夫人的事受到牵连死了,她才会气得发了疯,一把火烧了馆娃宫,连带着搭上了自己那条命,说穿了就是殉情……”
  “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小丫头,告诉你,没有人会为了自己不爱的人去死的!”
  风吹过,带着窗外侍女们的闲聊,香宝的手微微一颤,写错了一个字。
  没有人会为了自己不爱的人去死的。
  这么厚一捆练字册,他写了很久吧。
  当初他托人送来时,她还以为他不堪其扰,才会随便找人写些什么让她自己弄着玩。到后来,知道这些字是他的写的,她却怀疑这是一场阴谋。
  ……
  她与史连,似乎一开始就是仇人。
  她害死了他的哥哥,他伤了她的弟弟。
  “史连。”她轻轻抚过那厚厚一捆的练字册,“当年,你为什么不杀我了,你该杀了我的。”
  那一日,在小屋前,他没有下手。
  她恨极,说,史将军,他日,他定会因我而死。
  如今,一语成谶。
  他真的,因她而死了。


  五、金甲死士

  公元前482年,吴王夫差北上争霸,率领大军与晋定公会盟于黄池,留太子友监国。
  转眼间春去夏来,季节变换仿佛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勾践终于按捺不住,趁着吴王北上争霸,师出国空的时机,兴师伐吴。
  醉月阁里,香宝依旧安静地练字,现在她的字已经很漂亮了,和史连的字一样漂亮。宫里很安静,连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侍婢们也都低着头,放轻脚步,仿佛怕惊醒地下蛰伏的怪物一般。
  人人自危。
  夫差呢?他在黄池会盟听到吴国被侵的消息,又会如何?
  太子友,已不是当年那个躲在香宝怀里哭泣的孩子。
  还有卫琴,那个被吴国的姑娘们津津乐道的红衣独臂将军,也在为守城而奋战。
  吴越之战,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香宝已经到了无法安眠的地步,只要一闭上眼,便仿佛能够听到宫门外金戈铁马的声音,便会看到那一夜大火之中,云姬扭曲疯狂的表情,她厉声说,你为什么还不死!你为什么还不死!
  诅咒一般的话语,烙在香宝心头,挥之不去。
  “夫人。”梓若端了汤药进来。
  香宝放下笔,回头看她,“怎么是你,喜乐呢?”
  “夫人……”梓若犹豫了一下,“你在刻意疏远我吗?”
  “什么时候开始的?”香宝笑。
  “什么?”
  “从一开始贬你为奴就是设计好的吗?”终究意难平,香宝笑,有些涩涩地开口,“大王不信任我,所以安排你在我身边?”
  梓若咬唇,“你……”
  “要你屈身为奴,大王许了你什么条件?事成之后入主醉月阁吗?”香宝摇摇头,“我从馆娃宫再回来就知道了,你已经是醉月阁的主人。”
  “对不起,夫人……”梓若眼睛有些红,似是要哭的样子。
  “没什么,我还是那句,你也没真的害到我。”香宝笑了笑。
  越军分兵两路,势如破竹,太子友率军应战于泓水。
  “司香已经不怕打雷,也许久不曾再做噩梦了。”临行前,司香这样跟香宝说。
  “不好了,夫人!越军开始攻城了!”刚刚过了午膳时间,梓若面色青白的冲进香宝房中,道。
  “什么?这么快?”香宝大惊,“谁带的兵?”
  “听说是黑面将军苍梧。”
  阿福?
  香宝抬头抚额,倍觉头痛,难怪会这个时候攻城,这绝不会是勾践的主意,一定是阿福迫不及待要救她。
  扔下笔,香宝冲出门。
  “夫人,外面正在攻城,你要去哪里?!”喜乐拉住香宝,急道。
  “苍梧将军,是我的故人,我去见见他。”
  喜乐松了手,“您……小心。”
  “嗯。”
  冲出门,一路跑过,华眉、玲珑、云姬……这些女子曾经住过的地方如今都已是一片寥落。
  牵了马,策马扬鞭,一路直奔城门。
  姑苏城内一片萧条,街边的房屋皆是门窗紧锁,仿若一座死城,一路走过,身旁不时有伤兵被抬着走过,都是满面疲惫的模样。城门口,伍子胥的头颅已被风干,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看得香宝一阵头皮发紧。这个一身忠烈,铁骨铮铮的伍相国临死前的预言已然实现,如若泉下有知,他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姐姐?”是卫琴的声音。
  香宝转身,看到面色不善的卫琴。
  “你不好好待在宫中,出来做什么?”
  “司……太子友,他在哪儿?”有些担心司香,香宝问。
  没有多说什么,卫琴拉了香宝的手,带她进了守城楼。
  “苍梧将军没有攻城吗?”香宝问。
  “好像被谁拦了回去。”
  香宝点点头。
  案上满满都是写满兵法谋略的书简,司香埋首于其中,竟是已经累得睡着了,在他身后,悬着一张古琴,暗红色的琴身,十分古朴雅致。
  略显英气的眉微微皱起,眉目之间像极了夫差,虽然睡得有些不安稳,但真的没有再做噩梦。
  有人上前,低声跟卫琴说了什么,卫琴看了香宝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香宝一人在室内坐下,静静地看着司香睡着的模样,自小司香便十分仰慕他的父王,虽然处处模访,步步斟酌,但他本性的温婉,该是像极了他薄命的娘亲吧,那个深宫中的寂寞女人……
  “娘?”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司香睁开眼睛,有些讶异地看着香宝。
  香宝这才回过神来,笑,“醒了?”
  “嗯,为何不待在宫里?”见面第一句,说的竟是跟卫琴一样的话。
  “闷得慌,出来看看。”香宝随口扯了一个借口。
  司香便也不再说什么,低头去翻案上的那些书简。
  “出来打战,也不忘带着琴么?”走上前,轻抚那古琴,香宝笑道。
  “那是那个女人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当年她自己带进宫的物品。”司香抬头看了一眼,有些闷闷地道。
  香宝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女人,便是他的母亲妹姒夫人,“你娘,一定很疼你吧。”抚着那古琴,仿佛与那个寂寞的女子十指相触,香宝不由道。
  “嗯。”司香低头,“疼得想带我一起去死。”
  香宝微愣。
  “那个雷雨夜,她中毒弥留的时候用双手狠狠掐着我的脖子。”司香抬头,轻轻抚着脖颈,笑,“她说,留我一个人在那吃人的宫中,她不放心,她要带我一起去死。”
  香宝微微皱眉,却原来以前噩梦里一直嚷嚷着“不要杀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