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梦





  持剑的人吞了吞口水,稳住了颤抖的手,“我……你……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我就杀了她……”
  卫琴单手执剑,站在原地,双目森冷得可怕,却没有再动分毫。
  “哈……哈……哈哈……”持剑的男子神经质的笑了起来,“你怕了……你怕我杀了她……”
  此话一出,那些刚刚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皆蠢蠢欲动起来,纷纷逼近卫琴,看那阵势,仿佛要将卫琴生吞活剥了一般。
  香宝知道他畏惧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定然不会还手。香宝忽然侧了侧头,持剑的男子没有料到香宝会傻得自己往刀口上撞,慌忙收刀,香宝的脖子上却已经留下了第二道血痕。
  卫琴瞪大了眼睛,那眼中仿佛要滴出血来一般,握着剑的手在隐隐颤抖。
  “你……你疯了!”持剑人吓了一跳,怒道。
  “卫琴你听着。”香宝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他们杀你,你若不还手,我便即刻死在你面前,信不信?”
  卫琴抬头看她。那些原来蠢蠢欲动,打算对卫琴痛下杀手的人一时不敢不弹。僵持着,香宝被吊得四肢无力,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唉,如今香宝总算明白,原来她的下场竟是被活活吊死。

  六、千里之外

  越军兵分两路,范蠡领兵由海道入淮河,欲阻断夫差的归路;畴无余、讴阳从吴国南境直袭姑苏,勾践亲率中军随后。
  消息传到黄池的时候,盟会还未开始。
  “大王,有人在帐外求见。”王孙雒匆匆走进帐中。
  “什么事?”夫差低头拭剑。
  王孙雒快步上前,凑到夫差耳边,轻轻说几句。
  夫差面色微微一白,抿唇,“让他进来。”
  “是。”
  “见过大王。”来的是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看不准是什么人。
  夫差没有开口,仍是低头拭剑。
  “小人就是来带句话,西施夫人在姑苏城门上吊着呢。”见夫差不理会他,那人颇有些无趣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道。
  原就苍白的神色愈发的难看了起来,薄唇微眠,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结了冰。
  “寡人讨厌被威胁。”夫差抬头,淡淡看了那男子一眼。
  只一眼,便让那人颤抖,他开始后悔为了贪点小利而走这一遭了。
  剑光一闪,暗红的血溅在了帐子上。
  “还有谁见过他?”淡淡瞥了一眼横在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夫差道。
  “在我之前,还有几个副将见过他。”王孙雒神色一厉,道。
  “都杀了。”夫差收剑回鞘。
  “是。”
  “传令下去,即刻起兵,夺下盟主之位,明日返吴。”
  “是。”
  吴王夫差连夜起兵,向晋国挑战。适逢晋国内乱,吴王夫差顺利得了盟主之位,班师回国。一路急行,因怕沿途列国得知越兵攻吴的消息中途截击,夫差一把火烧了宋都外郭以示威。
  姑苏城门上,吊着一个狼狈而苍白的女子。城门下,一个红衣独臂的男子持剑而恃,如孤狼一般守着城门上的女子。
  几天了?香宝不记得了,神智有时清楚,有时模糊,却始终放不下城门下那个执着到近乎偏执的独臂男子。
  香宝想,也许挣扎了那么久,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天渐渐暗了下来,越军围在姑苏城外虎视眈眈。
  突然,远远一骑而来。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被越军围困的吴兵兴奋起来,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旌旗烈烈,烟尘滚滚,长躯直入。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那个持剑抵着香宝脖子的男子手舞足蹈,大喊。
  夫差……
  马蹄翻飞,血染戎装,那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开城门!”
  一路策马飞奔直入,夫差仰头,望向那个双手被缚,高高吊在城门上的女子,她脸上沾着血,长发纠结,却还活着。
  她……还活着。
  “你们在干什么?”握紧了手中剑,夫差开口。
  人群一阵骚动。
  “大王!这个女人是越国的祸水!留不得!请大王处决!”
  “哦?她是谁?”夫差淡问,不动声色。
  “她是越人!害死伍相国的越人西施!”
  “错了。”夫差淡淡道,“她不是西施。”
  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
  “她是香宝,是为吴国赴死的英雄……”夫差眯了眯眼睛,缓缓开口,“要离之后。”
  香宝迷迷糊糊的想,他果然是一早就知道的。
  “什么?是要离先生的女儿?”他们交头接耳,一时傻了。
  “嗯,放她下来吧,否则九泉之下,寡人无颜面见先烈呢。”夫差扬唇,眼里闪过一丝晦暗。
  先前爬在城门上拿剑挟持着香宝的男子怔了怔,伸手解下绑着香宝的绳子。夫差上前,牢牢将香宝接住,抱在怀中。
  卫琴双眼如狼,跃身上前,一剑将那男子从腰间斩成两段。
  “大王!大王!”人群又惊又惧,又恨又怒。
  夫差充耳不闻,狭长的双眸犹带着笑意,那笑意却是透着刺骨的寒。
  卫琴如疯了一般杀人,周围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他的脸上溅满了血迹,右手的长剑透着妖异的血光。
  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夫差抱着香宝,看也不看便策马回宫。
  吴国的议和书送到勾践手里时,他怒不可遏,狠狠甩在地上。范蠡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如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王者的怒意。
  “范大夫,你为何撤兵!”
  如果不是范蠡突然撤兵,夫差怎么可能会回得那么快!
  “君上,你答应过我,会保证香宝的安全。”范蠡淡淡看向坐在一旁的越女,“如果不是公主殿下自作主张,微臣又岂会轻易撤兵。”
  越女面色青白。
  再三权衡之下,勾践终是撤兵返越。
  事死如事生,司香的葬礼在越军退兵之后的第二天。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殿外,有人凄声大呼。
  人初死,先有招魂之礼。由人持死者衣物到屋顶,对着北方主阴之处,对着天、中、地三呼死者之名,是为招魂,招魂不成,才可举办葬礼。香宝坐在榻前,看着躺在榻上的少年,他的脸上有大片的灼伤,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几乎辨不出原本清秀的容貌。
  远远的,有侍女不敢上前。
  “大王,复礼已毕。”有人来禀。
  夫差点头,随即皱眉看向坐在榻边的女子,她面色苍白得有些可怕。
  “夫人,太子殿下要沐浴更衣,您先出去吧。”看到夫差皱眉,梓若上前劝道。
  香宝摇头,“最后一次,我来帮他沐浴更衣吧。”
  “这不合规矩。”
  香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是他娘呀。”那样理所当然的口吻,她是他娘,为什么不合规矩?
  梓若看了一眼夫差,见夫差点了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褪下衣袍,司香的身子很单薄,他的身上也有大面积的烧伤,左臂一直到胸口都是焦黑一片。
  “娘……”恍惚间,司香红着脸别扭地喊她。
  香宝呆呆地伸手抚上他焦黑的脸颊,连哭都哭不出来。
  天阴沉沉的,十分闷热。“轰隆隆”一声炸雷惊醒了香宝,香宝抖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司香抱入怀中。
  “不怕不怕……”轻拍着怀中无知无觉的身体,香宝喃喃安慰。
  他是最怕打雷的呀,那个孤单的孩子,最害怕打雷了……
  “夫人……”看香宝痴痴的样子,喜乐忍不住哭了起来。
  “司香不怕,娘在呢……”香宝一下一下轻拍着司香的背,“娘再也不生你的气了,再也不生你的气了……你醒过来好不好?娘教你打水漂呀……你醒过来好不好……”
  夫差大步上前,一把拉起香宝,示意梓若上前帮忙。梓若忙走上前,帮着司香沐浴穿衣。
  香宝挣扎起来。
  “别闹了。”夫差皱眉,她手腕上被绳子勒的伤口深可见骨,虽然包扎着,但他还是不敢去捉她的手。
  “你放手!你听到没有,在打雷呀!司香会怕的!司香他会怕的!”香宝挣扎着嚷嚷起来,“他会哭的,他会哭的……他还会做噩梦……你放手!”
  “他长大了,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夫差沉声低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陪着她疯。
  香宝被他吼得怔住,愣愣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上迅速蒙上一层水蒙,扁了扁嘴,眼泪涮地一下流了下来。
  对……那天出征前,他说,“司香已经不怕打雷,也许久不曾再做噩梦了。”
  “可是……可是我怕呀,我会做噩梦……我一直做噩梦……火,那样大的火……司香在喊我,喊我救她,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眼睁睁看着他被火烧死……他喊我……他喊我娘……”
  香宝一边哭一边嚷嚷,哭得直打嗝,夫差伸手抱住了她。
  “伺候太子含饭。”夫差看向捧着珠玉,侍立在一旁的侍女。
  那侍女忙低头上前,将手上捧着的玉放入司香口中。铺盖衣被,盖脸、填耳、以巾握手,小敛之后,再是大敛。入棺谓之大敛,之后是殡,司香葬以天子之仪,殡期七月。
  殡之后,再卜噬葬日、埋葬墓地。
  司香下葬之日,已经是冬天,香宝病重,留在宫中未去。
  公无前478年吴国饥荒,三月,勾践亲率大军再次征吴,进至笠泽。夫差倾尽姑苏所有士兵迎击,双方隔水对阵。吴军一败再败,退守姑苏。
  城外杀声震天,明明是三四月的天气,香宝还是蜷在榻上发抖,迷迷糊糊中,又做了噩梦。
  “香宝,香宝,醒醒……”有人轻拍她的脸。
  香宝知道是谁,因为每次能够将她从噩梦中拉出来的,只有他。
  可是……他叫她,香宝?
  那么遥远的名字……遥远得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香宝,你想不想离开这里?”抱起她,夫差抚了抚她的额。
  香宝睁开眼睛,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的唇轻轻触上她的唇,香宝伸手,抱住他。他将头靠在她的颈间,“想不想离开这里,只做香宝?”
  “嗯。”香宝诚实地轻应,随即蹙眉,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那你呢?”
  “寡人是大王啊,大王只在王宫里。”
  纤细的手紧紧揪住他的衣服,香宝闭了眼睛,“那我还是做西施吧。”
  夫差微微一愣。
  “你不是说宫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么,如今可以离开,为什么不?”
  “你在这里呀。”又是那样理所当然的口吻。
  “你知道,司香为什么前后判若两人?”夫差忽然道。
  听他忽然提起司香,香宝微微一怔,是呀,射杀阿福的司香,和葬身于火场的司香,判若两人。
  “司香和他娘一样怯懦而善良,寡人赐他一副黄金甲,告诉他穿上那盔甲,他便是勇者。”推开香宝,夫差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的道。
  “娘……娘……娘……父王……司香不会杀人……娘……盔甲……”司香撕心裂肺的声音在香宝耳畔骤然响起。
  她到今天,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香宝拉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张口咬下。
  夫差看着她,没有动。
  ……直到,有血从香宝口中缓缓流出,顺着夫差的手腕,滑下。
  香宝松口,恨恨地瞪他,“司香是你的儿子,他那样崇拜着他的父王,你怎么可以……”
  “他是太子,是吴国未来的王。”夫差的声音极淡,“你看不到王座之下淌了多少血么?作为太子,他只能往前……”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赶我走么?”香宝忽然打断他的话,道。
  “嗯。”他十分爽快地承认。
  香宝瞪他,瞪了半晌,忽然低头开始解衣服。夫差看着她,一头问号。
  爬进夫差怀里,她勾住他的脖子,一脸视死如归。
  “美人计?”他笑了起来。
  “不管用了么?”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老了,你不要我了么?”
  “嗯,我不要你了。”他点头。
  “不准!”霸道地抱着他,她吻上他的唇。
  这哪是吻,分明是啃,吻技一如既往的差,可是夫差还是心动了。
  “不要赶我走。”她趴在他怀里,可怜兮兮地道,“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离了这充满了血腥臭味的吴宫,香宝从此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好么?”
  “没有你,我做噩梦怎么办?”
  “离开了这里,香宝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借口借口!你又看上哪个美人了!”香宝姑娘撕泼。
  “嗯,看了别的美人了,不要你了。”他捏她的脸。
  香宝推开他的手,垂下脑袋沉默。
  夫差伸手,抬起她的脸,轻轻抹去她满脸的泪水,他的眼中,溢满了温柔,此时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