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短篇集





  沛华靠在沙发上,累极合眼。

  她同自己说:王沛华,你就要上班了,不如早些出门去吃个丰富的早餐吧,这一睡只怕睡到中午,误了正事。

  可是她四肢乏力,回答说,“只睡一刻,马上醒来”可怜,上次睡饱了起床是几时?不复记忆,有时连礼拜天都不得休息,要回公司赶工,母亲怎么会明白这些,她只道女儿不肯抽时间出来。

  沛华苦笑着堕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是一枚闹钟把她唤醒。

  沛华伸手按熄它,自床上跃起,自觉精神饱满,足以应付一天的工作。

  一睁开眼睛,呆住了。

  这是什么地方?房间那么小,窗户那么窄,她掀开被褥,打量房间,噫,她记得这里,这是她少年时的故居,王沛华王沛华,她没声价叫苦,你许错了愿,你应该指明时间地点才是,现在糟了,回到腌臜的青年时代来了。

  正叫苦,她看见母亲的身型在门外晃过。

  沛华不禁叫一声“妈”。

  她母亲抬起头来,那正是中年时的母亲,身体健康,头发乌亮。

  沛华再叫一声妈妈。

  母亲同她说:“好吃早点了,吃完好去考试。”

  考试,沛华笑出来,考什么试?

  “妈妈,快穿好衣服,我同你去兜风吃茶。”

  母亲看牢她,“发神经,今日是你会考的第一天,还不快梳洗好赶往试场。”

  沛华伸手出去,握住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凉凉的,刚洗涤过什么来。手背上尚有未抹干的水珠。

  “你听我说,母亲。”

  “你要说什么?”

  “母亲,我们只有这一天再会的时刻,想你心头也十分澄明,时间已经过去,我们本不应相聚,可是有股力量把时间往前拨,拨至今日,回复我的青年时代,而你,母亲,你身体犹自壮健,快,我们趁这难能可贵的机会好好欢聚。”

  母亲呆呆地看看她。

  沛华心如刀割,每逢母亲不明她说些什么的时候,总是这样没有表情地朝她呆视,她越是哀求,母亲越是呆木,简直像同一道墙说话一样。

  “妈妈,相信我,考试不再重要。”

  母亲的面孔忽然放松了,绽开一个笑容,“考试不重要?”

  “对,考试不重要,名利也不要紧,我同你能得到这额外的一天,才真正难能可贵。”

  母亲像是有点明白了。

  “让我陪伴你,不要叫我走,不要嫌我没出息,不要责备我,让我们把以往的龃龉一笔勾销,今日母女不必讲孝道讲前途,今日我们是朋友。”

  母亲仿佛有所领悟,她轻轻站起来,看着自己的手与脚,“真的。”她轻轻说:

  “我已年老,怎么今日四肢如此轻松?”

  沛华哭了。

  “你为何流泪,呵,我明白了,沛华,我根本不应在这里,我不是明明已进了医院吗。我明白了,好,沛华,你不用赶赴试场,改天再去补考好了,对,我们做些什么好?”

  沛华一直流泪。

  她不知眼泪从何而来,只知完全失去控制,眼泪汩汩而流。

  “首先,”她说,“母亲,让我们好好拥抱一下,妈,上次你拥抱我,怕是在我三岁之前的事了,是什么导致母女生分?”

  “你是那样不听话!”

  “妈妈,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我有我的路要闯,我有我的理想要实践,我不能永远蹲在你的脚跟,听你的吩咐,社会有社会的一套,我若不能适应外边的律例,我便是一个失败的人。”

  “可是你离我越来越远。”

  “不,我一直牵记你,我与你相处的日子最长,你向我倾诉最多,莫因我年轻的心与你有距离而抗拒我,试图了解我体谅我。”

  “女儿,你为何如此虚荣?”

  沛华握住母亲的手,“妈妈,那不是虚荣,让我攀登那条天梯吧,我要知道,我能去到何处,我不甘服雌。”

  “你会受到伤害。”

  “我不怕冒险。”

  “你为何定要走一条令我担心的路?”

  “妈妈,我又不是去干革命,我不会有生命危险,所有疤痕,始终会愈合,所有创伤,令我变成一个更强壮的人,妈妈,你一定要明白。”

  “我并不明白。”

  “那么,支持我。”

  “我不懂。”

  “不要再责备我,不要歧视我。”

  母亲别转面孔,像往日一样说:“我从没有那样对待过你。”

  沛华笑了,母亲一贯不承认。

  她摇摇母亲的手。

  母亲忽然问:“我们应做些什么?”

  “我们如常生活,来,妈,你做菜给我吃。”

  母亲看着她,“以往你为什么不多来?”

  “因你对我百般为难,我坐在这里没有意思。”

  这是沛华真正的感受。

  母亲总是出尽办法把她赶走,她不欢迎她,因她不听话。

  母亲认为一个女儿应当对父母千依百顺,亦步亦趋,中学毕业,教几年书,随即嫁一个体贴好丈夫,万里无云,一帆风顺那样生活下去,每个星期天回娘家来缴付丰富的家用,陪父母说说笑笑。

  母亲其实应当比谁都了解命运,对人从来不是那样顺利,而女儿所注定要走的,完全是另外一条路。

  母亲到小厨房去忙,厨房挂着一面镜子,是母亲梳头的地方。

  自那面镜子里,沛华看到了自己,紧绷的皮肤、红润的嘴唇,可是这副红颜,将一年一年苍老,因为那是时间的定律,那是时间大神残酷的游戏。

  母亲低着头,在厨房中团团转。

  年轻的时候,沛华曾经抱怨母亲一身油腻,从不关怀女儿心灵所需,可是她已经那样忙。稍后,母亲变得更为固执吝啬,再也不肯付出,她认为子女使她失望,她就收回慈爱。

  可是这次母亲不一样,她一边操作一边问:“你那一行到底好不好,有无前途?”

  沛华笑了,这是母亲第一次问起她工作进展。

  “我那一行叫广告,妈妈,我已是创作部总经理。”

  “广告即是吹牛吧,这一行有什么好做?”

  “妈,你思想恁地古老,真是无可救药。”

  “辛苦不辛苦?”

  沛华感动了,母亲也从未问过她工作是否辛苦,反正那是女儿自讨苦吃,谁叫她不去教书。

  “不会比教书改簿子更辛苦。”沛华笑笑。

  “那是辛苦还是不辛苦?”

  “很辛苦,不过我已得到一切应得报酬。”

  “可是丢去了时间。”

  “一切成绩都得用时间精力去换。”

  “所以没有陪伴母亲。”

  “母亲,你一直抗拒我,你从来不接受我。”

  母亲端着碗出来,“你爱吃的云吞。”

  呵,这是最后一次吃母亲手做的菜式了,沛华喝一口汤,照例太咸,但是这次沛华不作声。

  母亲絮絮开始述及陈年往事,沛华愉快地聆听,案上有两张报纸,沛华翻开一看,还是七O年代,沛华留恋地抚摸老家每一个角落,把椅子转来转去,不肯停下来。

  母亲忽然抬起头来,“你在听吗?”

  “我在听。”

  “呵今天你不赶着出去。”

  “不,我不用赶往任何地方。”

  “真是难得。”

  母亲微笑,沛华亦微笑。

  沛华不记得她们曾经如此和洽相处过。

  “你要不要看我替你织的毛衣?”

  “啊不用织了,多么伤眼神。”

  “我现在也已织得不像样了。”

  是,母亲曾经那样抱怨过,可是当时沛华没放在心上。

  “不怕,我们流行现买,现买也有手织的。”

  “新毛线摸上去真舒服。”

  “是,母亲,是。”

  “你买来的那只洗发水,用了会流泪。”

  “是,我下次改买别的牌子,庄生好不好?”

  “你的房子住大了,供款不成问题吧。”

  “妈妈,一次过付清,不用担心,我现在很会赚钱,你大可放心。”

  “你为何一年不来看我?”

  “母亲,那一年我做了两次大手术,怕你担心,没有告诉你,也没有来看你。”

  “我总是担心你。”

  “现在不用了,我已经学会照顾自己。”况且,有丰富稳定的收入壮胆,什么都不用怕。

  母亲收过碗碟去洗涤。

  沛华注视她的背影,一件深色的宽身旗袍,梳一个髻,过了四十她就作如此打扮,老派人老派思想,略鲜色就认为不正经,对女儿时新打扮百般阻挠,想尽办法打击。

  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沛华认为母亲逼得她走投无路。

  母亲且喜欢节省,这里一元,那里五角,省下来的,其实都是孩子童年时的欢乐,一套玩具、一本漫画、一封压岁钱、新书包、鞋子、裙子、洋娃娃……

  沛华无限悲哀的凝视母亲,母亲忽然也转过身子来,紧紧看牢女儿。

  “你要出去了吗,带一把伞,要下雨了。”

  “淋湿身子不算什么,我的升学问题呢,”沛华听见自己问:“我想往美国升学。”

  母亲恼怒了,“你为什么不去念师范学院?教官小是多么有体面的事!”

  沛华笑了,接着掩脸痛哭,为着这样的小事,母亲与她生分,她与母亲疏远。

  她抬头问:“母亲,我小时候可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母亲的怒意消失,“呵是,但你脾气很僵,一直不甚听话。”

  沛华笑,“妈,我时常想回家,可是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天天工作、应酬,这十年来我从未放过假,出差、出国、团团转,生病、进医院、做手术、搬家、搞移民,你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要做,累,做人真疲倦。”

  母亲同情地看着她。

  “妈,现在你好了,你不必为世俗事烦恼了,来,我们出去走走。”

  沛华站起来,偕母亲出门去,也不问有无锁匙,有无钱包。

  外边是个艳阳天,沛华有点睁不开眼睛,双手紧紧抓住母亲,大毒日头晒下来,她都不敢伸手去遮一遮。

  她内心清晰知道,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再给多她十年八年,也不管用,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想尽了法子,想与母亲谅解,但是母亲总有法子否定她的成绩,万般挑错。

  沛华终于累了。

  终于不再到母亲跟前去讨没趣。

  “天气不错。”母亲说。

  “是的。”沛华微笑着落下泪来。

  母亲说:“其实,我们母女不算不接近吧。”

  “因为我没有出息,总在你身边。”

  “后来你做出成绩来,又忙得不可开交。”

  沛华落泪,现在她总算都明白了。

  母女在附近石凳上坐下。

  “母亲,我不如跟着你去服侍你。”

  母亲吃一惊,“可是你还年轻,你还有其它的事要做。”

  “我很劳累,觉得生活并无太大意思。”

  “有一天我们会相见,不用心急,好好的回去尽你本份,你从来没听过母亲的话,这次要听。”

  沛华苦笑,母亲说的话,从来不是忠告,她出的题目,女儿做不到。

  “现在什么时候了?”

  “妈妈,已经中午了。”

  “今天真好,你特地来陪我,我又没事。”

  “妈,我听你的牢骚最多,我知你的心事最多,现在你一切都放下了吧。”

  “都放下了,真不知从前为何背着那样重的担子。”

  “来,妈妈,去吃点东西。”

  “我想喝热柠檬茶。”

  “没问题。”

  附近的小小茶餐厅应有尽有。

  沛华并不懂得服侍老人,在公司的创作部,她发号施令,如鱼得水,在家中,她永远是没有主见的小女儿,从不讨母亲欢心。

  替母亲叫了茶,加上糖,母亲表示欣赏,“如果多来一杯就好了。”

  沛华连忙说:“那还不容易。”叫侍者过来,再添一杯。

  在喝第二杯的时候,母亲忽然醒悟,“这是另外要付钱的吧。”

  沛华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天地万物,有什么不需要钱来换,否则,年轻人为何离家别井,到荆棘路上去追求名利。

  母亲母亲,我为此而离开你的身边,沛华悄悄失神。

  “你有空常陪我喝茶就好了。”

  沛华黯澹地低下头。

  她急急要奔她的前程,生怕迟了一步,便抓不到理想,在那条路上,她跌倒,她爬起,她堕入陷阱,满身血污,身受重创,啊,四周围都是嘲笑她的人,母亲又不予支持。

  忽然之间,母亲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