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多情万缕相思
才跨出顾惜朝与戚少商住的小院,就听见二人毫不掩饰的大笑声。
撇撇嘴,萧方阳也不禁笑了。
这两人真是坦荡得让人受不了!
九现神龙与玉面修罗,月老的这根红线,牵得无比玄妙啊!
脑中忽然闪过耶律隆绪临行前的话,才咧开的笑容不禁又收回来。
假若顾惜朝真是耶律流霞的遗腹子,他就是辽国皇亲,耶律隆绪于公于私都不可能任他离去,届时,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笑了一阵,顾惜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怎么了?”戚少商抱着他,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满足。
“我在想耶律铁风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别想太多了!这只是他在故布疑阵!”戚少商轻吻他的额头,僵直的动作却泄露了他的惶恐。
那幅画虽只有廖廖数笔,画中人的高贵气质却跃然纸上。
顾惜朝一向志在朝野,若给他得了这个机会,他会怎样?
戚少商不敢想也不愿想,他宁可现在抓住了他,永远不放手!
顾惜朝笑得苦涩。
迟早都是要面对的,晚不如早。
“大当家的。”顾惜朝伸手环过戚少商宽厚的背脊,“我有知道我父亲是谁的权力。”
“我明白!”
父不明,娘亲是一双玉臂千人枕的青楼女子,他纵有惊世才华,却也始终在世人鄙视的目光下抬不起头来。
“大当家,信我。”顾惜朝的声音轻而坚定。“不管结果如何,等这件事结束后,我定与你一起离开大辽。”
“真的?”
“要我发誓吗?”顾惜朝说得有些戏谑。
戚少商沉沉一笑,“从你顾公子口里说出的话,我倒要考虑一下。”
顾惜朝一口咬上他的肩膀,眉眼带笑。“若我野心不死,你会怎样?”
“我会把你抓到无人岛上,关上你一辈子!”
“想不到你也是个疯子!”
“那你我岂不是——”戚少商痛呼一声,原来是顾惜朝用力咬了下去。
斜挑的眼睛在说:你若敢说下去,我就咬下你一块肉来!
戚少商果然闭嘴,从怀中拿出那幅绢画,递给顾惜朝。
顾惜朝抬起头,略略皱眉,“这是什么?”
“与雪域幽昙一起从耶律铁风怀里落出来的,我想画上之人对耶律铁风来说意义非凡。”语气中带着些微醋意,耶律铁风之所以对顾惜朝青眼有加,想必与画中人不无关系。
顾惜朝倚着戚少商,展画一阅,轻笑出声:“原来真的很像!”
“什么?”顾惜朝的反应出乎戚少商的意料。
“你知道他是谁吗?”
戚少商摇头。
“他是当今辽帝的八弟,耶律铁风的嫡亲弟弟,耶律流霞。”
顾惜朝说得轻描淡写,全不在意,戚少商却不禁动容。
“你看这里。”
顾惜朝指着薄绢左下角的几个蝇头小字:
“夜深难寐,思君甚念,盼君珍重,吾亦了愿。”
他轻声念了出来,止不住的轻蔑。
“耶律铁风倒也够惊世骇俗,喜欢的不仅是个男人,还是自己的亲弟弟!”
戚少商却想到他们之间,不禁失笑。
他们的事若传到江湖上,只怕掉在地上的下巴拣也拣不过来。
“你说你和这耶律流霞之间会是什么关系?”戚少商明知道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多余,却仍是忍不住。
顾惜朝端详了半晌,摇头。
娘亲虽然是口口声声念着流霞发疯的,但光凭这也证明不了什么。
一个发了疯的疯子,你能相信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呼延陆现在哪里?”
“关在行宫的地牢中。”
顾惜朝幽幽一笑,“改天,我也该去看看这位老朋友了!”
萧方阳开的药方甚是灵验,不过几日,顾惜朝已经能下床走动,颊上也多了些许红晕。
这天,戚少商陪着顾惜朝在花园中散步。迎面飘来一阵淡淡的胭脂香,却是息红玉。
戚少商有些尴尬,摆了一张笑脸,不知说些什么。
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平日里戚少商总待在小院里,说是为了照顾昏迷的顾惜朝,也有几分避而不见的味道。
“戚大侠。”息红玉冷冷叫道,全然不是以前那个爱玩爱笑的女孩。
耶律隆绪走得急,带上妻子婴儿总是不便,况且还有呼延陆等一干逆臣要押解回上京,就命萧方阳留下,择日再回京。
息红玉本就不知耶律隆绪此番来燕京的目的,中秋那夜府中厮杀声不绝于耳,她被带进密室,直到第二日才出来。见着耶律隆绪,也没说上几句话,他便匆匆走了。
事后,才从萧方阳那里得知所有经过,自然是免不了一顿闷气。
她只是单纯却并非蠢笨。
成婚两年多,耶律隆绪从未骗过她,这次为了抓耶律铁风,竟连她和孩子也一并设计其中,怎能不让她气愤难平。
“原来是怀玉公主。”戚少商不说话,顾惜朝却笑着接了口。“不,应该叫太子妃了。”
“顾惜朝,你真是厉害,将大宋搅了个天翻地覆还不够,又跑来大辽,怎么?这次又想做什么了?”息红玉冷冷的目光移到他脸上。
“这些朝政,太子妃还是不干涉为妙。”对于这个晚晴的小妹妹,顾惜朝心里总留着几分宽容,对她带刺的话,只是笑了笑,并不以为意。
“大辽的朝政,何时又轮到你来说话了!”她冷笑一声,“戚少商,枉你自称侠义,血海仇人就在眼前,你的恨呢?你的剑呢?我真是想不到,当年我们为你拼血拼命,却换来今日你与他的卿卿我我!姐姐没选你做夫婿,是她的明智!”
戚少商脸上一阵青白。
自选择顾惜朝起,他就明白迟早是要面对这些质问的,他也准备好了背上无数指责,千古骂名。只是当真要他面对时,他却手中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
“冤冤相报何时了。”他薄弱地吐出一句话。
“做错了事就要为之负责!他顾惜朝孑然一身,连个父母兄弟都没有,哪来的冤冤相报何时了?戚大侠,你要是下不了手,我来!”
“小玉!”
“顾惜朝其他的恶事我管不着,但碎云渊上所有姐妹的仇,我是不会放过的!”
息红玉拔出随身小刀,指着站在顾惜朝身前的戚少商。
“戚大侠,你让开!”
“小玉,死者已矣,你现在杀了他,那些死去的人也活不过来。”戚少商苦口劝道。
“但至少他们的亡灵会得到安慰!”
“小玉!”
“呵……”顾惜朝忽然轻笑起来,轻拍戚少商的肩膀,移步至他身边。
息红玉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太子妃心情不好我可以理解,但如此胡闹,不觉有失大辽国体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气耶律隆绪故意让你跟来,以你和孩子为障眼法,引耶律铁风入瓮。你气他也不过如此,说什么可以为你舍命,到头来也不过是满口空言。你要报仇只是借口,你真正想的,仅仅不过是出一口气而已。”
顾惜朝推开戚少商护着他手臂,走到息红玉面前,微笑。
“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你要杀我,可以,别为难戚少商!”
笑容淡淡的,轻轻的,却重重压在息红玉心上。
她脚下一软,绊到花坛,几乎跌倒。
戚少商拉了她一把,低声道:“他要是死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那个人!”
息红玉站住了,鹿儿般圆亮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回到顾惜朝身边的戚少商。
那般的呵护疼爱,竟是超过他对姐姐的百倍!
顾惜朝没听见戚少商的话,只是挑起眉,道:“我有些累,少陪了太子妃。”说完就拉着戚少商走了。
半晌后,息红玉才缓过神来。
心里百味陈杂,不知是羡慕还是妒嫉。
顾惜朝拉着戚少商,一路往外走去。
“惜朝。”戚少商叫住他。“你想去哪里?”
再走,就要出府了。
顾惜朝停步,眼神一黯,低声道:“我想去看看落瑛。”
“太子特许,皇甫姑娘的灵堂便在这行宫中。”
戚少商带着顾惜朝,走入行宫西北侧一间素白的房间。
皇甫落瑛的灵柩放置在厅中央,明烛香火,一应俱全。
见他们进来,一名小婢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灵柩内的皇甫落瑛,神态安然,嘴角依稀还有笑意。
“我想皇甫姑娘已经了无遗憾了。”
顾惜朝笑得苦涩,“是我害了她,若不是为了我,她何至于此?”
眼神微移,停在皇甫落瑛交握在身前的双手。
他记得当时落瑛曾向耶律铁风施过一些粉末。
心中一动,握起皇甫落瑛的手,仔细察看起来。
“怎么了?”戚少商奇怪地问。
虽然曾经修饰过,但指甲里仍然残留了一些药粉,指尖的颜色明显要比其他地方深,皮肤甚至已经有了腐败的情况。
盛夏已过,北方更是秋风飒飒,树叶间已有微黄。
“落瑛……落瑛……”
顾惜朝此刻真的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低喃着她的名字。
戚少商看着他眼底的激动,不禁好奇,也凑上去看皇甫落瑛的手。
“耶律铁风命不久矣!”
“什么?”戚少商有些疑惑,随即惊讶道:“难道耶律铁风那时候中的毒是红颜?!”
“若是红颜,他当场就死了!况且红颜份量极少,向来由耶律铁风亲自保管,除了暗杀,他不会轻易给任何人。”
“那是什么?”
顾惜朝挑起冷酷的笑容:“蚀肌散,也就是化尸粉!只要沾上一点点血肉,死人也就罢了,若是活人……”
不用他再说下去,戚少商已经能想象会有什么结果。
“即便他剜去伤口的腐肉,但只要留下一星半点,待蚀肌散侵入骨间,身体会从内部开始,由里及表,一寸寸的腐烂,神仙也忍受不了这种折磨!”
戚少商不由蹙眉。
耶律铁风的伤在颊上,深及眉骨,就算他毁去半张脸,恐怕也难清除的干净!
“得尽快找到耶律铁风!否则最多三个月,他就会烂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现在整个大辽朝野动荡,他所有的亲信、同盟都在查处之列,他会去哪里?
顾惜朝剑眉微微向上斜挑,晶亮的眸子闪出迫人光彩。如同势在必得的猎人,算计着如何能以最简单直接的方法捕获猎物。
戚少商心中一抖,仿佛又见到了当初追杀自己时那个狠绝毒绝的顾惜朝。
顾惜朝眼一转,看见戚少商眼中瞬间的疏离,心下微恙,仍是收回眸中的紧迫逼人。
他神色间快速转换并未逃过戚少商的眼睛,亦知道自己刚才伤了他,刚想开口道歉,顾惜朝却道:“大当家,萧方阳现在何处?”
“三天后他将押着呼延陆等人去上京,现在想必正忙于此事。”
“那正好!去找呼延陆!”
萧方阳近日里是没以前那么清闲了,除了安排人选暂理燕京事务外,还有便是太子妃回京之事。总不能让太子妃和一干逆臣混在一起回京吧?!那成何体统!
何况以耶律铁风的作风,难保他不会趁此机会,挟持太子妃与小王子。
为此他还特地从临城调来五百精兵,以保万无一失。
萧方阳站在校场上,目光冷冽扫过站得挺直的士兵,从中又精选出百名作为太子妃的驾前亲兵。
刚分配完毕,就听人回报说戚少商与顾惜朝来了。
将剩余的事交给副官,他暗自舒了一口气,几乎是带着雀悦的心情逃也似地摆脱了后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人。
“两位怎么有空来看我?”他笑得很灿烂,一扫先前的疲惫。
“问你借张通行证!”顾惜朝开门见山。
他们还没靠近牢房就被人挡了回来,争执了半天,气得顾惜朝习惯性地就要掏小斧,被戚少商硬拉了出来,到现在都余怒未消,是以语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是谁又惹了顾公子?”萧方阳孩子气地皱鼻,笑道。
“你军法森严,我恭喜还来不及,何谈生气?”顾惜朝舌头带刺,字字扎人。
萧方阳哈哈一笑,“顾公子是要见呼延陆吧?我带你去!看谁还敢拦!”
有他出马自然没人敢拦。
地牢深入地下十丈,斜斜的楼梯直直往下,每隔二十级台阶便有枝火把插在墙壁上,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特有的气味,加之地底湿气甚重,令人倍觉闷热难耐。
尚未走入囚区,顾惜朝已觉胸口发闷,眼前一阵晕眩,脚下无力,戚少商眼疾手快,及时拉住了他。
“地牢空气混浊,顾公子若是身体不适,不如改天再来。”萧方阳止步道。
顾惜朝站直身子,微微喘息,“不碍,只是有点气闷。”
“别硬撑。”
戚少商欲扶着他,却被顾惜朝推开了,示意萧方阳继续走。
萧方阳挑眉,这两人吵架了啊!
“顾公子……”
顾惜朝冷眼一瞪,萧方阳立即改口:“不远了,马上就到。”
人家的家务事,他还是少管为妙,省得无故一身腥。
呼延陆被关在地牢最里面的一间牢房中。
萧方阳已经事先告知要提审呼延陆,所以他直接带着戚少商与顾惜朝来到刑室门前。
他刚推开石门,就听顾惜朝道:“大当家,等下我一个人去见呼延陆。”
石板磨着地面“吱嘎”作响,萧方阳有种错觉,顾惜朝向来清亮镇定的音色,此刻像是天上落下的无根之水,飘飘茫茫。
戚少商憋不下去了,一把拉过顾惜朝,低声道。
“惜朝!我知道你看不惯我的大侠脾气,我也承认我对于你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