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白路17号地下室的梦想家 by 鬼庖丁





。。。。。。然后是因为周策忘词儿了。
即便是小时候看过多少次《吃面条》这个小品,第五碗面端上来的时候,方靖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惊恐的申今。
他见过很多次周策跟别人演对手戏,无论是什么台词、演员是老手是新人,到最后对方总会露出一脸急迫的表情,就像拼命想把牙刷里最后一点牙膏挤出来。现在,也轮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方靖并不是没有跟演技很烂的同学练习过,比如经常帮他对台词的胃痉挛。当对表演一无所知的胃痉挛拿着台词,努力挤出剧本上要求的那种表情时,他清楚地知道这还是师兄,只是他在努力表演一个角色。然而,从对面的周策那里,方靖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完全是空的。
然而,在这个情形下还要去探究周策的内心世界,他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是肚不足。他瞪着那碗面瞪了足足十秒钟,然后举起手来:〃赵导,我要上厕所。。。。。。〃
赵登云叹了口气,挥挥手:〃去吧去吧。〃
他快速跑到厕所里撒了泡尿,但胃里沉甸甸的饱涨并没有因此下去一点儿,拿手按一按,甚至觉得像装着混凝土,有点疼。方靖试着用手去抠喉咙,只是吐了点浆糊一样的面条渣出来,倒是呕得嘴里一片恶心的酸味。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
化装师上来给他补妆的时候他悄悄看着周策,周策在很平静地读剧本,连看也没看他一眼。面前还是放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素汤阳春面。胃又疼了。
〃我认输。〃方靖低低地说了一声。化装师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收好东西走开了。
周策像是听不清似的〃嗯〃了一声。
〃我认输了。〃方靖重复道,声音还是那么小。他觉得自己快因为羞愧哭出来了。
周策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笑,收好剧本。
摄像机再度运转起来的时候,摇滚少年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如何被排斥、如何怀才不遇,无论是父母还是老师都不支持自己云云。阿祥那种略含一丝倦怠与自嘲的笑容仍然没有变,但似乎已经冻结在脸上了,眼底已经毫无笑意,似乎只是习惯姓地保持着刚才的表情,不知该对他的牢骚作出何种应对。他用两只手指夹着那个香烟盒的一角,竖在桌上,拖翻,又换一角夹住,再拖翻。
方靖说着台词的时候,灵台仍然一片清明,似乎有另一个自己,皱着眉头,在旁边看着这出戏。周策玩弄烟盒的手势并没有在剧本上,烟盒撞击在桌子上轻微的〃嗒、嗒〃声似乎在干扰自己的台词,然而,本应是独角戏的这一幕,却因为这个动作让他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以及这个机械的动作后面隐藏起来的,阿祥的感情。
于是那另一个自己突然间恍然大悟。
在这个舞台上,因为周策的台词太少而变成独角戏,表演者只需自行拟态。之前他并未考虑到周策会如何应对;然而周策加进去的这个小动作,不仅使镜头不呆板,也使这出独角戏变成了双人剧他所作的,不过是在角色的交流中菁准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倾听者。
头顶白花花的日光灯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店里的一切都被这苍白的光源都笼罩上一股倦怠感。看似无意义的小动作终于停止,阿祥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
〃我年轻时。。。。。。和你真像。〃
这时方靖终于感受到那种气势。网络上的资料从未提到周策演过话剧,然而那种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却笼罩住这家小小的店。他不知道摄影机后面的导演和摄影师是否也能感受到,但当周策抬起眼凝视住他的时候,一瞬间,自己似乎要被那双黑色眸子深处的阴翳掠了进去。
阿祥轻轻笑了一下:〃那时我觉得我能征服世界。现在呢,连碗面都做不好。〃
他捞过摇滚少年吃剩的面,嘬了一口面汤,皱起眉头来,把抽剩下的半截烟pi股丢进去。
〃你说的没错,真他ma的难吃。〃
〃卡!〃赵登云探出头来,〃行了!〃
一瞬间摇滚少年消失了,那个一直在冷眼旁观的自己似乎终于与肉体魂魄合一,方靖如梦初醒。赵登云对他们招着手:〃要不要过来看看?〃他迫不及待地跑过去。
监视器里录下来的那一段令他失望。或许是,只有直面周策的时候才能感受到那种逼人的压力,或许是监视器的效果说到底还是不能与剪辑出来的样片相比,镜头上出现的周策,也只是不过不失,不温不火。就算是这样,已经让赵登云兴奋地搓着手,和旁边的监制交头接耳起来。
周策并没有凑过去看样片,在剧组一片惊疑的目光中,站起来走回他的化装间。
〃我认输了。〃方靖咬着牙说。
〃第三遍了。〃周策叹了口气。
化装间里除了他俩再无别人,蔡记的店面正在被道具组重新布置,以便赶下一场的镜头。
〃这次是认真的。〃方靖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地给他化着妆。
〃噢?这么大人了还想赖皮?〃
方靖有点不甘地说:〃赖皮的是你。之前改剧本什么的,暂且不说;今天你是故意出错的我吃了整整六碗面!〃
〃多好,起码节省两天的伙食费。〃
真想把那只眉笔插进他眼窝里用力搅动。。。。。。片刻,他忍气吞声地说了下去:〃我低估了你,也高估了自己。没想到你这老花瓶还有点真材实料。但我最没想到的,是你居然这么欠抽,我低估了你犯jian的下限。〃
周策又露出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来:〃反正你是认输了。不择手段实现目的,要有狐狸的狡猾与狮子的威猛。读读马基雅维利吧,孩子。〃
一时间,方靖只想把他脸上那层假笑狠狠扯下来丢进马桶里冲走。或许正是这种愤怒让他有点口不择言:〃我看了《南门美人》。〃
周策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
方靖故作轻松地说:〃挺不错的。那导演是谁?我还想再找几张他的片子来看看。〃
〃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周策笑了,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还记得咱们的赌注吧?〃
〃。。。。。。记得。〃
〃很好,下工之后去后面的那个停车场。〃
似乎像已经完成任务了似的,周策接下来的那场戏依然烂得一塌糊涂。或许是他之前的表现给了赵登云对他的信心死灰复燃,然而前后对比,赵登云这种老好人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看起来简直想扑上去揍他一顿。
好不容易拍完,方靖先是帮着服装组收了戏服,又跟着师兄他们清理现场,磨磨蹭蹭地就是不肯走。胃痉挛倒是心疼这小师弟,不断催他早点回家去睡觉,却不知方靖看着活儿一点点干完,心情也开始一点点绝望。
再怎么磨洋工,这也是蔡记的店面,不是摄影棚,总不好赖在里面睡一夜。看着蔡老板关了点,拉下防盗门,方靖叹了口气,往蔡记停车场走去。
蔡记所在的这个老城区,周围全都是九宫八卦一样的小巷子,那时差不多已经凌晨一点多,没有月亮,只有点点星光照着被夜色笼罩的街道。周策所说的停车场并不是剧组经常借用的那个,而是属于蔡记后面一个公用停车场,由于临近一栋写字楼,平时来停车的大多是上班族。此时入夜已深,停车场上空荡荡的,只有一辆银灰色的车停在角落里。
方靖眯着眼看了半天,不确定里面是不是有人,直到走过去才发现那是一辆沃尔沃轿车,周策正坐在驾驶席。他拉开副驾驶席的门,坐进去,却发现周策正在瞪着一张纸。
〃没天理!居然开我罚单!晚上八点之后不是免费停车吗〃
〃这是老城区,只有周末晚上才免费,〃方靖一把扯过那张罚单,有点幸灾乐祸,〃违章停车这么长时间啊,起码扣三个点儿。〃
周策抢过那张罚单,动作粗鲁地往后座一扔,嘟囔着骂了一句什么,开动了车子。方靖回头看了一眼车后座。周策这辆车看起来是私用的,和那天的黑色雅阁内部的干净整洁完全不一样,后座上扔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围巾、大衣、剧本、书、矿泉水瓶子,甚至还有几个药瓶。
出于对此人人品的不信任,方靖随手抓过一个,一看是胃药,才放下心来。
出了停车场,周策斜了他一眼,说:〃安全带。〃
〃嗯?〃
〃系上安全带!〃
方靖抓过安全带扣好。
已经是上了贼船,方靖反而不紧张了。与他想象中的大明星作风不一样,周策的驾驶风格完全与沃尔沃一样,安全、平稳、低速。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并线居然还要打转向灯。
开了一会儿,周策降低车速,掏出手机,按了一个快捷键。
〃喂?是我。门口有人吗?〃
电话里说了句什么,周策的眉头皱了起来。〃知道了,谢谢。〃
放下电话,他拐了个弯,车子向市郊开去。
〃这是去哪里?〃方靖努力辨认着车窗外的景色。
〃我家。〃周策叹了口气。
周策驱车驶到的地方,却不是他那栋经常见诸于报端的、传说中连放只垃圾篓的面积都要花好几万的豪华公寓。方靖可以理解明星狡兔三窟的作风,然而这房子,未免也太隐蔽了。
这里原来是一片在早期炒房热冷却后剩下来的烂尾楼,后来被改造出售,然而因为地段过于荒凉而乏人问津。独门独院的小宅邸,每一栋之间都隔着层层的草树灌木,没有高墙,却根本无法窥探邻居家的隐私。一面望山,一面抱海,站在那房子的停车场外面,耳畔仍然能听到寂静的夜里海潮的轻响,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星光下一片细碎的银波。
〃真漂亮。〃方靖赞叹道。
〃你知不知道这里离你们学校多近?〃周策打开门,〃走路的话半小时。只是附近太荒凉了。〃
他顺手打开夜灯,屋里亮起柔和的光。方靖跟着他走进大门,
他一下子呆住了。
客厅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乱,要命的乱。
门前的钥匙柜上乱七八糟地丢着钥匙、防晒油、太阳眼镜、钢笔、零钱、记事本,沙发上摊着法兰绒厚睡衣,咖啡桌前的地毯上散落着碟片和黑胶唱片,书柜上的书被插得横七竖八,还有被丢得东一只西一只的拖鞋。。。。。。
〃你家被闯空门了?〃
周策奇怪地打量他一眼:〃没有啊。哦,陈太太来收拾过了。〃
〃收拾过了!〃
就好象嫌这场面不够乱似的,那条名叫库乔的胖狗从屋子另一头pi颠pi颠跑过来,在周策面前四仰八叉地躺下,露出肚皮,一脸深闺怨妇的表情。周策蹲下去抓它的肚子。
方靖在门口看了看,除了一双摆得端端正正的女式绸面红拖鞋外,根本没有多余的拖鞋,又看看周策,他就是脱了鞋只穿着袜子蹲在地上。地板不脏,他也只好脱掉鞋穿着袜子踩在地上。
抓了半天,库乔满足地站起来,伸着舌头瞪着方靖。方靖也瞪着它。
〃是先参观舍下,还是先上楼?〃周策倚着墙,笑笑地看着他。
【注:《八英里…8 Mile》是艾米纳姆…Eminem(又叫痞子阿姆)的音乐电影,文中引用的音乐是片尾主题曲《Lose Yourself》。歌词见:
lyricsondemand/e/ 。。。 rackmilelyrics。html】
第十二章
方靖的脸烧了起来。说真心话,他是很想说〃先参观〃,但他脸皮还没那么厚。
〃我那张沙发。。。。。。不是很舒服,〃周策靠过来,摸摸他的脑袋,好像刚才摸狗一样,〃楼上那张床很软。〃
方靖躲开他的手,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问道:〃有酒吗?〃
周策惊奇地挑了挑眉,随即宽容地一笑:〃等着,我去拿,你先上楼。〃说着便要往厨房走,想了想,又停住。〃楼上右边那个门。左边那间房间,别进去。〃
这算什么,蓝胡子?
方靖顺着楼梯下方汝黄|色夜灯的光线走上楼去。他推开右边房间的门,发现里面的乱丝毫不比楼下差。
周策似乎毫无装潢的品味,卧室里的家具并不配套,而且看起来很旧。四柱床上挂着一件长睡衣,暗花床幔被掀开了。老式的红木大衣橱边角磨损地很厉害,红漆和雕花都已斑驳。墙角摆着一架梳妆台,上面只有一瓶汝夜,却丢着几本书。整个卧室就这么几件家具,看起来有点冷清,像极了窘迫到要变卖家产的没落贵族。
方靖走进与卧室相连的浴室,里面倒是干净地纤尘不染,淡青色的瓷砖地面,大白瓷浴缸反射着柔和的白光。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脱掉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拉起浴帘,开始冲凉。
等他洗好、围着毛巾出来,周策已经换了长睡衣坐在四柱床上,随手拿了一本书在看。
〃挺快的嘛。〃周策放下书站起来,走向浴室,路过方靖身边的时候突然扭住他的下巴,在嘴角处轻轻一吻。方靖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他却像没事儿人一样走进浴室。不一会儿就响起哗哗的水声。
方靖看见床边的小桌上已经放了一瓶酒和一只玻璃杯,想来是给自己准备的。酒杯里放了冰块,杯面已经凝结了细小的水珠,周策并没拿个托盘或者杯垫。有了前一次的经验,方靖仔细辨认着酒瓶上的标志,幸好只是普通的波旁。
好吧,方靖多少有点破罐子破摔地想,就算还是苦艾酒,也不过是和那天一样。
他倒了一点,琥珀色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