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
要杀他的人也没杀成他的人就出自这二十四桥明月里流水繁华的扬州。
青衫,卷发,小斧,七略,长剑,微风。
戚少商觉得自己应该忘了仇人的样子,却隐约还记着了这些。
皇城一战后,开始仍是后悔未杀他,恨不能拆其骨饮其血嚼其皮肉,一剑结了那人的贱命,应了誓做给老天看。
待到傅姑娘灵堂上,才又惊觉,原来这场仗,他同他,谁也没赢。
那人的妻子死了。而息红泪立在戚少商身侧,左手与之牢牢交握,他却觉得裘皮铠甲再也挡不住凛冽的风。
他阻老八杀他,却拦不了死去弟兄盖着满头满脸的血污夜夜入梦;他应铁手放他条生路,却无奈弃了息大娘白马红衣的年年深情。
二年前,大相国寺主持见戚少商,未打禅语不做点化,只送他“忘”。
朝待青丝,暮染雪。
原来,这一字,这么久,那么难。
船停岸近辰时,恰同东京,扬州城早市已开。
单不说码头上怎样热闹的景象,就往城里走上一走,长街中门板抵着门板的各式铺子,伙计当街吆喝着招揽生意。柏户、分茶这等中小酒楼食肆也都敞了门做生意,盛酒的坛子揭了红泥往架子上这么一摆,酒气混着各式小点的香,不尝也可醉上三天。
走猪鱼虾蟹的,已准备收拾摊子,赶上这时辰的多是些卖岁时瓜果的小贩子。但扬州城最当了名声的温柔乡里现下是绝没动静的,只有些翠衣侍女瞌睡着出门置物,以及担了胭脂水粉、钗头首饰的买卖人小心翼翼地向里探头张望。
十里春风三回头,一枕和阳渡余生。
江南,仿佛沾着了万物开新的兆头。真似了皇城里那众口一词的“太平盛世,天佑大宋”……
未达金风细雨楼设于扬州的商号,戚少商便接探子密报。贾不换雇灰棚毡顶马车一辆,带四位黑衣护卫,似是要离开扬州,此刻已出镇淮门①由官道向南而去。
好个贾不换,倒是张狂。
此念一生,戚少商剑眉微微皱起,心中多了些许不明来由地迟疑。这“张狂”二字不应使在贪财慕势的贾不换身上。只是眼下情景已不能作他想,唯有快马一鞭赶至城南,截人。
一人,一剑,一马,一江湖。
辰时过半,戚少商策马已至城外三里。方才过延宾亭时得报,贾不换此程走得不急不缓,四个护卫更是徒步而行,戚少商单人单马疾行,在此处便可截住。
戚少商一路都揣度不清贾不换的举动,租马车,带护卫,走官道,看似件件事小,但在这逃命升天的当口,往往皆能断送全盘计策。他觉得贾不换是太明知故犯,似乎在……
在,等人。
戚少商一惊,眼睛下意识探察周围的态势。说是扬州城外官道,但已有小片山林,这么看往来,此处百姓也太过密集。道左侧,有棵百年古槐,树下列一茶棚,单这么望过去掌柜小二伙计也有七八人,而茶客多有眼疾,不看茶只观白马上白衣胜雪的侠客。更不提茶棚旁的肉摊、布架子,挑箩筐食盒的食贩子。
戚少商握剑的手紧了紧,唇角稍稍一弯。不论这些是谁的人,冲的是他还是贾不换,都免不了打一场恶战。
戚少商从不怕打架,有人也不怕。
牵马抱剑站在路旁小土包上的戚少商,远瞧见一辆灰棚毡顶枣木色四轮马车从一抹青柳红花中现出来。江南的沙石路有些蜿蜒,车一会儿能窥见个顶盖车帘,一会儿又隐进三月的碧色间。车行的不急,慢悠悠往前赶,戚少商也不急。倒是不远处茶棚一伙人,打翻杯子的弄掉水瓠的,藏不住兵器的。戚少商忍不住笑出声,杀人截货这种事,这些人做不了面不改色心不跳。
小半柱香,马车已快近到眼前。行在车前的四名黑衣护卫远远见着戚少商,甚至只见他的白衣还未看清面容,就摆开架势拉了明晃晃的长刀冲过来。他们四人也不讲什么规矩,齐齐攻向戚少商。一人隔开戚少商待出长剑,一人攻面门,一人刺心口,一人截后背,似是研究过他使剑的套路,都是杀人躲命的招数,却只想作先发制人。四人武功并不算低,江湖上也可数中游之资,戚少商以一抵四,原也需半刻功夫。但他看准了他们眼中的怯。他们怕伤,要命,到头说来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主。
戚少商并不以剑出鞘,而是身形一闪,取两刀之间方寸地方,剑鞘一探,以末端击眼前一刀的手腕。此招急而险,面前的出刀人招数不可收,硬生生被震落了兵器。其余三人见状,更是一股脑向上攻,乱了阵脚。戚少商借侧身招式,避过了心口一刀,进而回身倾地,后扫躺腿将攻其背者揭倒。
立,出剑。以仞直拼当头一刀,巧力再隔开,转手既而一掌,四成力,足以第二人轻伤吐血。反手挡背后来刀,足尖一点,翻身,侧手向右横切,伤第三人。
白袍扬尘,宝剑划地,好一派英雄气概。
此时,中招的和未中招的慌忙地持到都退成一线,四人对视一眼,又有意无意地瞥身后的马车。车夫早已弃车溜之大吉。车厢里毫无动静,光打东方照过来,映着菱形的窗棱,微风时而吹动着门帘子,蓝色的布打着褶皱一漾一漾的。
从戚少商这处看过去,里面确是有人。
那四名护卫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决心,咬着白牙又涌上来,但已无招式可言,单凭逞能斗狠的蛮力。戚少商不愿与他们多作纠缠,见一旁看热闹的也还等着,便用了七分精神。
“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
忽而,正与四人斗得难解难分的戚少商听到了那首自己在连云寨时兴起而做的打油诗。那吟诗的声音轻轻远远,似是在天涯之外,又仿佛永远在连云顶生杀帐外,自己的耳边。他握剑杀人的手不由一顿。
同时,一把环型利器从马车中抛出,划断墨蓝色车帘,盖去刀光剑影,直射对敌的戚少商。
一时间,嚣响动于天,寒光掩晴日。
那是戚少商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东西,
神,哭,小,斧。
戚少商潜意识提气运功,借力纵身后退,却眼见那小斧已近他胸口,唳气直冲面门,可片刻即在其身侧打了个回转,仅割破他的白袍,由原路折回去,擦过布帘子,又没于车厢里。
“举头红日连云起,四海五湖全一望。”
破空的神鬼夜哭声淡然消去,诗也咏颂了结。
那四名护卫似乎有默契地停了攻势。
戚少商停至方才牵马的小土坡上,举着的剑缓缓放下,剑尖点地,死死地盯着那割了一半的帘子。
那边,半截布帘被一只纤长的手轻挑起来,一个人微猫着身子从车中一步迈出,立于撩人春风中。
遥遥望去,青衣,卷发。
光在那人的右后面形成了个晕,照了他右面小半个脸,略长的头发和外衣上的短毛领已映成金色,依旧的乌木簪子染成黑色。戚少商看不怎么清楚他的脸,似乎点着下巴,蹙着眉头嘴角微扬的样子。
“明月千里故人稀,大当家的也来了。”
扬州城外三里,雀起,鸟飞,杀生阵起,闹烘烘糊成了一团。
而戚少商刻在心里的恨,却不知道怎么汹涌翻滚。
“明月千里故人稀,大当家的也来了。”
清冽的嗓音,带着三分得意,三分叽嘲,四分了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入戚少商耳中,似化作了一把利刃狠狠插进胸中,又似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卡在脖子上……
戚少商突然觉得,多年来在京师权力斗争中已经逐渐冰冷下来的血液,这一瞬间又燃烧起来。伴随着的,还有刻骨铭心的痛,汹涌翻滚的恨,以至于他常年握剑的手都感受到了主人此刻的内心激荡,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刚刚与那四个黑衣侍卫缠斗时而拨出剑来,戚少商甚至想要猜测一下,自己手中的“痴”,会不会在这个时候越匣而鸣?
不知道这一次,他还能不能明白其实手中宝剑是在提醒危险已经来临。
顾惜朝依旧站在马车上,微微仰起脸,以便自己能更好的打量站在不远处土坡上的那个人。没有任何表情,只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定定看着。初升太阳撒下的柔和光芒照在顾惜朝的脸上,在这里看不到一丝阴霾。而也是因为如此,才可以明白看清,处于劣势位置的他,丝毫没有透露出一点气弱。
两个人就这样一高一低,面无表情,却又各怀心事的互相打量对方。
时间已经流逝,但此刻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似乎谁都不愿意打破这奇妙的情境。
平衡总有被打破的时候,戚少商就成了这打破平衡的人。
举剑,出招,剑气大盛。
顾惜朝在戚少商出手时也动了,旋身飞出马车,凌空一脚,踢向那四个黑衣侍卫之一,握刀的手。
飞出的刀身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后落入顾惜朝手中。没有半分停留,顾惜朝已经提刀横扫,格开迎面刺来的剑锋。
此剑,却不是戚少商手中那把“痴”。
原来,早在他们两个还停留在观察对方的时候,潜伏在四周的人已经按耐不住,决定撕破这两人之间沉静的气氛。他们的目的不是来观看这两人如何旁若无人的,而是贾不换手中的东西。既然今天收到的消息是贾不换会从扬州出镇淮门走官道,那现在他们要找的就是被锁定的这辆马车,管他上面是真不换还是贾不换,出了镇淮门,今天就让他插翅难飞。
除了茶棚里早埋伏好的人,其他躲在林子中的,也趁戚顾二人依旧沉默之际同时动手。
顾惜朝顺势格开直面刺来的剑尖时,左手已经飞出神哭小斧,目标直指第一个攻击者身后那人。
斧到,人亡。
汹涌的来势因这样的情况稍缓了缓,不过这次出任务的人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这样的情况,也只能让他们有一瞬的征仲,不过就是这丁点儿时间拉出的空隙,顾惜朝已经能分神观望一下陷入另一个战圈的戚少商。
打架,戚少商从不害怕;以一敌十,他早已如鱼得水。
顾惜朝化掉第一轮攻势的时候,戚少商已经一剑挑飞了冲在最前面两个人的兵器,回旋转身躲开了后面一个人当头劈下来的大刀,顺势踢出的右腿又解决一个近身的人。因意不在杀人,所以就算得到了最好的攻击机会,戚少商也只是转用剑柄或剑面出招。
顾惜朝只用一眼就明白了戚少商的打算,勾嘴一笑,转手将刀尖深插入地,再施以内力打向刀身,被激起的刀身卷起一阵尘土飞向攻击自己的那群人。趁他们被迷住眼睛那一会儿,顾惜朝却没有立刻逃逸,反是几个纵身,站到了戚少商背后,似有和他并肩作战之意。
如虎添翼?!
在场的人,都平生了这个念头,这些依计奉命的人甚至在考虑,这次的任务,要怎样才可全身而退?
除了戚少商和顾惜朝。
顾惜朝知道不是,是因为他清楚自己过去不是为了助戚少商一臂之力;
戚少商知道不是,是顾惜朝过来后的一个动作让他明白这个人是来为自己找麻烦的。
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顾惜朝靠近戚少商时,顺便塞了一件东西到戚少商手中。以顾惜朝的本事,这样一个动作本可不让任何人发现,轻轻松松就完成。可他偏偏就那么不注意,让混战中聚在戚少商左手边的人都能在视线范围内模模糊糊看见有这样一件事发生。
如果说是不小心,那未免太瞧不起顾惜朝。那么多次血的教训已经告诉戚少商:顾惜朝会这样做,必是在算计什么!
果真如此。
这人站在自己背后虚虚实实出了几招,就突然抽身而去,向镇淮方向退去,此间不忘用最真诚的口气对戚少商喊到:“定不负大哥所托,望大哥报重。”
这两句话一喊出,围攻的人里有大部分想赶上去追那个掉头先跑的青衣人,刚有动作就发现一直在战圈之外的四个黑衣侍卫亮出了手中的霹雳弹示威,谁再敢靠前一步,谁死。
望着已经成为一个青色小点的身影,对付的重心又换到了留在原地的戚少商身上。抓住这一个,刚才跑掉的那个人才有希望追回。
更加密集的杀气向戚少商袭去,其实已经有人隐隐约约猜出了此人就是金风细雨楼的现任楼主戚少商,不过抱着任务必须完成和击败戚少商就会扬名江湖这些想法,所有人都使出了浑身招数,以求将这个江湖上的不败神话拉下马。
哼,九现神龙又如何?强龙不压地头蛇,今天就让你这群龙之首也尝尝我们的厉害。
栖凤楼在扬州,绝对是数一数二的酒楼。当然不只是因为他家的酒香,菜好,单单一个依树搭建的“栖凤台”,就无人能出其右。
栖凤楼旁边有颗千年古树落地生根,主杆粗壮非十名壮年男子不得合围,错综复杂的枝叶铺散在半空中,已有遮日挡风之势。栖凤楼初建时,老板看到这参天的大树突发奇想,借着此树向上伸展的最坚固四根枝栉搭上一个平台,名曰“栖凤台”。
这栖凤台却是栖凤楼布置最简单的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