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寂寥






  王乃森轻轻说:「看得出你关心她。」

  李绫点点头,「毕竟也是母亲的女儿。」

  她深深叹口气,然后把头靠在王乃森肩上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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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慰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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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度

                  未来世界

  大都会。

  高云一回到家便对姐姐说,「这分工作,实在做不下去了。」说罢,长叹一声。

  高霞比妹妹大三岁,比较有生活经验,当下斟一杯热茶给妹妹,闲闲的说,「所有的工作,都大小同异。」

  高云泪盈于睫,「我不信所有岗位都需受气。」

  「人与人之间,少不了磨擦。」

  「人人人,它们根本不是人!」

  高霞笑,「这句话倒不假。」

  高云诉苦:「姐姐,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考进政府机关办事,以为只要尽心尽意工作,便可以按部就班升上去,谁知,唉。」 

  高霞不出声,过一会儿,才无奈地说:「制度如是。权且忍耐。」

  「我们不会有出头的日子。」

  高霞到底是姐姐,处事比较有成熟的幽默惑,笑笑说:「别悲观,老式妇女们也终于自封建时代抬起头来,心身独立了。」

  高云悻悻然说,「我不甘心受机械人钳制。」

  「那么,战胜它们。」

  「哼,谈何容易。」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高云又叹口气。

  「大老板仍然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所有工作成绩报告终久会交到她手上,她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

  「但是她看到的评分,全由机械电脑计算出来。」

  高霞很风趣,「不一定比人做的报告更不公平。」 

  高云开头也这么想。

  人心自私、偏袒,有时更会夸大、说谎,她也满以为新制度成立后,由机械人担任管理中层训练下属,万无一失。

  谁知电脑思路互通,更易传达偏见,结果生活更加不易,俗云,法律不外乎人情,可是对一具具电脑来说,军令就是军令,一点通融的机会也无。

  练习生不好做。

  「辞了工又到哪里去?」高霞劝道:「还不都一样,在敝公司,机械人快进军董事局。」

  「可怕,可怕。」

  「进步是好现象,我们应当学习、接受。」

  「我不适应。」高云掩脸。

  「妹妹,这样会叫社会淘汰。」

  高云赌气,「掷我出局好了。」

  「是吗,真的不在乎?不介意当局收回你的身分证明文件?不怕银行结束你的户口?你又不是不知道政府如何惩罚不事生产的市民,你将失去在大都会居住的资格,你将被徙置到乡镇生活。你会适应?」

  高云想到成表哥,不禁打一个寒噤。

  成某自学堂出来,长年累月游手好闲,成日价喊怀才不遇,政府的才华评估部给他三年机会,见他没改过来,立刻召他去谈话。

  在接着的五年内,设一计划书叫他达到目的,成某没能做到,接着一连收了三封警告信,终被刺配边疆。

  此刻靠姑母偷偷接济。

  查出来,整家获罪。

  太多懒人拖垮社会经济。

  只要努力工作,政府便给予自由、享受、酬劳。

  不然的话,即受淘汰。

  可怕而严酷的制度。 

  但是这个残忍的制度,又极端受资本家及有能之士赞赏,每年投票选举,讲人道一派都败下阵来。

  高霞当下说,「听我的话,明天好好回去工作。」

  「我实在不想。」

  「不行,你必须服从制度战胜它,利用它得到名与利,你是一个聪明人,知道一定要面对竞争的痛苦,否则的话,永远不能出人头地。」

  高云呻吟,「我并不想做人上人。」

  「但你更不想被人踩在脚底下。」

  「可怕的功利社会。」

  「去休息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谢谢姐姐开导。」

  两姐妹拥抱一下,各自卸妆休息。

  第二天,高云在十万个不愿意下回到公司。

  众低层姐妹只敢交换一个眼色。

  负责中层管理的电脑机械人耳聪目明,线报又多,大家只得敢怒不敢言。 

  机械人有金刚不坏之身,派下来的工作量虽然是按照血肉之躯的力量分派,也常超体力极限,苦不堪言。

  要打出一条血路,谈何容易。

  一到自己位置坐下,秘书即说:「高云,麦路九号传你。」

  高云知道这是顶头上司找她,立刻拉一拉衣服,调整一下面部表情,赶到它房间去。

  敲一敲门,听到「进来」,她便推门进去。

  每次到九号房,总觉耳目清凉,九号房有一扇大窗,可以看得到整个海景,比起高云现在坐的角落黑暗大堂位置,有天渊之别。

  可笑的是,制度安排一个机械人坐在这个地方,机械人懂得什么叫美吗?

  此刻,九号把整个头部除了下来,正梳理它自己的假发。

  真恶心,谁同它熟不拘礼,真没礼貌,粗鄙到对着下属梳妆。

  偏偏它们又被设计成女体模样,骤眼看,如古典名著聊斋志异中把头摘下来梳理的女鬼。 

  心中虽然厌恶,高云表面上却一点也不露出来,人心难测,管你们这些机械人有多精灵,还不是由人手设计调校。

  想到这里,高云微微一笑。

  九号这时把头装回颈部旋紧,打量一下高云,闲闲地说:「我就是喜欢你这笑容。」

  高云笑得更灿烂。

  「有几个女孩子,表情比我们机械人还要生硬,真难看。」

  高云唯唯诺诺。

  九号把一只文件夹子乡下,「你的年终报告出来了,我给你甲等。」

  高云一副受宠若惊状,「谢谢老板。」

  「唔,算你知情识趣,明年准备升级吧。」

  「太好了。」

  「对,外头有什么动静没有?」这是要高云进贡小报告。

  高云佯装不屑,「我才不同她们来往。」 

  九号冷笑,「高云,你待她们不簿,她们可不把你当朋友,那个叫周玲的,不止一次,在人前说你跟在我九号身后,似只狗。」

  高云不动声色,过一会儿说:「也许是我表达能力差,引起这种误会。」

  九号哈哈大笑,扬着手,「去吧,好好干。」

  高云一出九号房,便累得几乎垮掉,她贴着墙壁好一会儿。

  迎面来的,正是周玲。

  周对高冷笑一声。

  高云本想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后来一转念,经已释然,同这种人,讲什么都是白讲。

  她回到自己位子上去。

  耳畔似听到周在她背后说:「马屁精,难怪得了好报告,但还不是同我们一样,受机器管治。」

  像周玲也好,尽管后果堪虞,但随时随地不管一切乱说话,出净鸟气,也不枉一生,真是,风度学养几钱一斤? 

  过了几天,大老板传高云见面。

  九号忠告高云:「你不是个说废话的人,给上头一个好印象即可切忌别出心裁。」

  高云唯唯诺诺。

  晚上同姐姐商量:「能不能把机构里黑暗的一面趁这个良机告诉大老板?」

  高霞嗤一声笑出来,按着妹妹的手,「我劝你别多事。」

  「我想反映一点事实。」

  「你以为上头是被魔龙困在高塔上的小公主?她有什么不知道,还要你多嘴?」

  高云看着姐姐。

  「官官相护,朋比为奸,你是小薯仔,爱干就干,不爱干就走,还滚钉板、告御状呢?」

  「姐姐,你这个说法,太令人气馁,人人但求自保,丧失理想不求进步,日后只能人云亦云,做其傀儡。」

  高霞摇摇头,「制度经过千锤百练,始演进至今日地步,非你我能力可以改变。」 

  「那么,我们低下层工作人员岂非只得听天由命,束手待毙?」

  「你快将升职,前途无限,有什么理想抱负,待有实权时再讲。」

  高云不出声。

  「切勿鲁莽。」

  高云一夜没睡好。

  周玲便是好例子,她因报告上打着「难以相处」四个字,长久不获升级,因而求调,从一个机关转到另一个机关,每一具电脑都知道她是个爱闹小性子的人,污点记录永远存在,根本没有可能洗脱,看样子得一辈子屈居人下。

  这不是耍性格的时代。

  看得严,管得紧,只有最最附合制度需要的人,才能身居要职,否则,在中小学时期已被剔出局。

  高云久闻大老板盛名,这次真得睁大双眼把她看清楚不可。

  第二天准九时三十分高云坐在接待室等。

  秘书传高云入内。 

  高云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像是对人生充满抱负希望般仰起头,挺起胸进去。

  那房间一列落地长窗令她心醉。

  比九号房宽裕豪华十倍,怪不得人人要努力向上爬,不择手段,咬紧牙关,达到目的,因为至高处享受的确与众不同。

  高云尽量把目中艳羡、贪婪之色收敛。

  她在心中叹口气。

  但愿这丝贪念可以纳入正轨,变为上进力能。

  「是高云吧?」

  「是。」高云立正。

  她转过身子,看到一位妙龄女子,衣着秀丽考究,俏生生站她面前。

  「你的编号是丁组三四六七。」

  高云必恭必敬,「是。」

  「坐。」

  高云坐下。

  「听说你工作表现甚佳。」

  高云适当微笑,「多谢夸奖。」绝对不可以太谦虚。

  这便是她的大老板了,编号甲二四二。

  高云知道她姓王,叫王宜,她是真人,不是机械人。

  但不知为什么,高云只在王宜面前坐了五分钟,便觉得她比机械更似机械。

  高云警惕起来。

  「九号十分推荐你,她说你可以升上丙组。」

  高云答:「我希望能够胜任。」

  「你的记录洁白无瑕,十分难得。」

  高云又笑,嘴唇已微微打颤,十分紧张。

  「对组织满意吗?」

  高云有一丝冲动,想说出心中话,终于硬生生忍住。

  「工作量有无过分?」 

  「可以应付,多点来,密点手。」

  「对于机械管理阶层,你是褒是贬?」

  高云欠一欠身,「由谁管理均一样,只要效率高,便是上佳管理层。」

  王宜不露声色。 

  高云见她偌大的办公桌上并无一纸文件,亦无电脑,成日价不知做些什么,彷佛什么都不必理,光是亮相开开会即可。 

  能够这样悠闲,当然靠得力助手,由此可知王宜不知多器重她的机械人。

  高云苦笑,姐姐说得对,不用在她面前说废话了。

  「你有一个同事,叫做周玲,与你同组,编号六 O七三,是不是?」

  「是。」高云一怔。

  「这个人应该开除,你的意见如何?」

  王宜是要考高云的果断。

  高云为求自保,很快地说:「组织似乎已经给过此君机会。」

  「三次。」

  「理应足够。」高云落井下石。

  周玲周玲,有怪莫怪,一沉百踩,自古已然。

  王宜笑一笑,「你出去做事吧。」

  「王小姐,谢谢你的时间。」

  「我们的谈话保密。」

  「自然是,王小姐。」

  高云离开大班房。

  额角已沁出汗来,背脊全湿。

  工在人在,工亡人亡,要开除周玲了。

  开除之后,她永远都不会再找到合适的工作,接着失去都会户藉,得搬到边陲地带居住,距离遥远,门庭冷落,八百年听不到一点消息亲友渐渐疏远,不消多久,社会便会遗忘她,当她透明,讲的话不再有人听,做什么也不会有人理,直情似个活死人般。

  姐姐说得对,一定要服从制度,苟且偷生。

  一方面高云又深深为自己悲衷,不是一腔热血要挺胸而出吗?但一点点甜头,些微恫吓,已经扮演缩头乌龟,不敢怒复不敢言。 

  回到原来位置上,整天,高云的心情都不能平复。

  机械人同真人一点分别都没有。

  谁坐上那个位置,谁的嘴脸就会变。

  高云觉得制度真正厉害它不逼人,人已经开始互相倾轧挤逼斗争。

  晚上,姐姐来接她下班。

  「一切安好?」

  高云点点头。

  「几时升上丙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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