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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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 

         舞台两侧,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 

         “慰问国军!” 

         “欢迎国军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后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 

         
      来了一群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群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不是看戏,只是找到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摔东西,躺得横七竖八,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除了桌椅,迫于无奈地忍受蹂躏。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的头昏目眩,蝶衣几乎立足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的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 

         “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月经吧?” 

         蝶衣气得色变,又羞又怒。 

         满堂哄笑。 

         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您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 

         “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都趁机发泄,更凶: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们下三滥戏子抗过枪么?杀过鬼子流过血么?”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了。 

         没来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伤兵们扔去。 

        一众哗然,混混们也推波助澜。 

         小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见状,也奋不顾身捍卫,他哪是这料子?被当胸揪打几拳,一块木板砸下去,头破血流。柔弱得险要昏倒。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用自己的头去顶撞。古人和今人凑拥成堆,打将起来,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群雄。 

         人多势众,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迎头击下 

         菊仙也不细想,即时冲出,以身相护,代小楼挡了这一记。慌乱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击中了。。。。。。 

         菊仙疼极倒地。 

         冷不提防,只听见小楼惨叫: 

         “菊仙!” 

         血自她腿间流出。 

         如刀绞,如剜心,她也惨叫: 

         “哎” 

         全身蜷缩,一动,血流得更凶。 

         小楼如愤怒的狂狮,疯狂还击。他歇斯底里,失去常性: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 

         “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小楼狂势止不住。 

         
      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义无返顾。蝶衣也很疼,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不是不同情菊仙,间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她失去孩子了。 


         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 

         
      蝶衣只觉是报应,心凉。只要再踹上一脚。。。。。。他的血缓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瞧小楼伤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闭目。 

         一地碎琉璃,映照惶惶的脸中国人,连听场戏吃个饭,都以流血告终。 

         警察来了,人声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汉奸! 

         为日本人服务过哈过腰唱戏的角儿程蝶衣是汉奸。 

         菊仙在昏迷以前,见到蝶衣被带走。 

         一天一夜,她终于醒过来。孩子流产了。 

         
      小楼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浑身像散了架,伤势不要紧,从小打到大,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还有,师弟又被抓,以“汉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经一道手,剥一层皮。政府最恨这种人。一下子不好便枪毙。 


         小楼是两边皆忧患。 

         见菊仙终于醒过来,脸色苍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徒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个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恶梦中惊醒,狞厉一叫: 


         “小楼!” 

         他搂住她,相依为命的当儿,他竟又抽身他去,营救蝶衣。 

         “。。。。。。”菊仙气极:“小楼你。。。。。。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们是说拿便绑,说绑便杀。汉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干过这事,大概罚罚他,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你跟政府是说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个自己最需要的当儿,他为另一个人奔走?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终生的妻呀。 

         “他没杀人,不曾落了两手血。”菊仙道:“一定从轻发落的,你能帮上什么?” 

         “那回是为了我,才一个人到鬼子的堂会。他们怀疑他通敌!” 

         “吓?”菊仙一听,才知事态严重。 

         
      她当然记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说,她答应离开小楼,只是小楼不曾离开她吧。她没强来呀。她当然也记得二人转身朝林子路口的黄包车走去时,身后那双怨毒的眼睛,剜得背心一片斑斓。 


         是对是错,她已赔上一个孩子了。真是报应。也许双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个人再纠缠下去,小楼仍是岌岌可危的。她应该来个了断!她还他,救他这次,然后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楼,道: 

         “我和你一道去!” 

         小楼望着她。 

         “咱们去求一个人。救出来了,也就从此不欠他了。” 

         她挣扎着要起来: 

         “那把剑让我带去。” 

         蝶衣是法院被告栏上受审。他很倨傲,只觉给日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他的错在“痴”。不愿记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坚决地答辩: 

         “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我爱唱戏,谁懂戏,我给谁唱。青木大佐是个懂戏的!艺嘛,不分国界,戏那么美,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气壮,一身担戴,如苏三的鱼枷。 

         不是为了谁。 

         根本为自己。 

         这样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红。棉纸把嘴唇染得艳艳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风情回来了,她的灵巧机智仍在。男人,别当他们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适当时候装笨,要求。 


         她抱着那把剑,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 

         
      她知道蝶衣这剑打哪儿来。袁四爷见了剑,一定勾起一段情谊。把东西还给原主,说是怕钱不够,押上了作营救蝶衣的费用,骨子里,连人带剑都交回袁四爷好生带走,小楼断了此念,永远不必睹物思人这人,另有主儿。。。。。。 


         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 

         她弱质纤纤,万种温柔。仿佛回到当年盛世,花满楼的红人。旧戏新演。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足架子,羞耻了段小楼一顿,以惩她不识抬举。小楼都忍了。 

         谁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须经过任何程序,被士兵带走。 

         到什么地方去? 

         无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全场哗然这个人根本一早勾结官府!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到了北平。为了欢迎,致敬,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礼物”,献给爱听戏的领袖。于是,什么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一时间,“程蝶衣”三个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词,仍是游园,惊梦。《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百年不易的词儿,诉说着得失成败,朝代兴衰。国民党的命运,中国人的风流云散。。。。。。 

         菊仙一番铺排,怅然落空,如同掉进冰窖里。小楼身边硬是多了一个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过来,成天卧床,有点放弃,或者以此绾住男人的心。反正说不出常理来。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见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无事。 

         
      这天见小楼喂药,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一脸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网兜交给小四,里面全网住大捆大捆的钞票,小四抓药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语上却不肯饶。他也关怀地嘘问: 


         “算了,这时局,孩子若下地,也过的苦日子,你还是歇着吧。” 

         又不怀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难好。怕是痨病呢。怎么着?”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战意: 

         “往后,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娃娃!” 

         有意让蝶衣听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 

         非常强调自己是个“女人”。 

         蝶衣附和: 

         “谁说不是呢。” 

         小楼道: 

         “药都凉了,还吃不吃?” 

         “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么?” 

         “对呀。可湿手抓干面,想摔摔不掉。” 

         贫贱夫妻鹣鲽情浓,不把蝶衣当外人。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 

         幸好小四回来了。 

         他依旧提着那一网兜的金圆券进门。蝶衣趁机解围: 

         “药买着了?” 

         小四把钞票一扔,气道: 

         “裕泰那老板说,这钱是昨儿的行情。今儿,不够了。”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票子满屋子乱飞。大骂: 

         “鸡巴中央钞票!不如擦屁股纸,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气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无父无母,跟了关师父,夹磨长大,一直受气。后来跟了蝶衣,说是贴身侍儿,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他倾慕他,乐于看他脸色,讨他欢心,日夜相伴,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厮了。这当儿,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谁爱护过他?谁呵护过他?谁栽培过他?连蝶衣也这样说过:“小四呀,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立在原地,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还是忍,衣食足,然后直荣辱。吃不饱,哪来的爱恨?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 

         没有。 

         忽见那把剑,悬在墙上。它已回来了。一样摔也摔不掉的信物。 

         所有忍都发现那剑了。它值钱! 

         菊仙望向小楼,蝶衣又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道: 

         “这家伙不能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