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李碧华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蹋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 

      “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 

      “什么名儿?” 

      “菊仙。”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 

      “——敢情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断续试探。 

      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断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一 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直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 

      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 

      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唏嘘: 

      “妃子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砰!砰!” 

      戏园子某个黑暗角落响起两下枪声。 

      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他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作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叫她不要怕,她的心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 

      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情的对象,忽地泛了一丝笑意,佯嗔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与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核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 

      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 

      “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 

      “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士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齐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古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 


      “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一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腼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么?看什么?” 

      一哄而散。 

      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捺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踟躇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髦理得溜光,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 

      厚红的嘴唇半歪。” 

      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已堆放一堆银圆、首饰、钞票…… 

      老鸨意犹未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地摘下,一个一个地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 

      “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 

      “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 

      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 

      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 

      白线袜子踩在泥尘上。 

      风姿秀逸婀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第五章    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拨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 

      “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 

      “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 

      “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 

      “——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 

      “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 

      “菊仙小姐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 

      “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 

      “别走哇——” 

      转念,忙道: 

      “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 

      “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 

      “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 

      “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 

      “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 

      “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 

      “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 

      “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 

      “先买双喜鞋!走!” 

      “扑”的一下,忽见一双绣鞋扔在菊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 

      “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 

      “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 

      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情。 

      小楼乐得眉开眼笑,殷勤叮嘱: 

      “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 

      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 

      “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衣道: 

      “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仁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