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祖斐四周围看一看,〃女儿呢?〃
  〃去练舞。〃
  〃你也太望子成龙了。〃
  〃有什么办法,风气如此,我怎么敢标新立异,与众不同。〃
  祖斐原不是个吃素的人,坐到饭桌前,只觉饭菜俱香。
  〃大男人呢?〃祖斐问。
  〃加班。〃沈培停一停,〃十年以来,他说加班,就是加班。〃
  〃我也做得到。〃祖斐说。
  〃你做得到?〃沈培讪笑,〃早嫁出去了。〃
  祖斐没有再出声。
  饭后沈培说:〃我送你回去吧,出来一整天了。〃
  祖斐犹豫。
  〃你想躲我这里一辈子?〃
  祖斐拾起外套,〃好,我走我走。〃
  沈培拿了车匙,送她到楼下,看见靳怀刚站在电梯大堂等候,便识趣地停下脚步。
  〃不用我啦。〃沈培说。
  她以为祖斐一早约了他在等。
  在车子里,他问祖斐,〃工作如何?〃
  〃做得腰酸背痛。〃
  〃他们说你五点半就下班,现在已是十一点正。〃
  〃你等了很久,为什么不上来?〃
  怀刚问:〃沈培知道多少?〃
  〃一无所知。〃
  〃你们交换意见的欲望极之强烈。〃怀刚并不放心。
  祖斐微愠地说:〃何不怪我们是非多,嘴巴疏。〃怀刚立刻知道讲错话。
  〃看样子我们两地的文化的确有差别。〃
  〃对不起,祖斐。〃
  〃怀刚,我们不住的互相道歉真不是办法。〃
  怀刚不置信地说:〃你改变了主意?〃
  祖斐叹口气。
  〃怀刚,我到家了。〃
  怀刚把车停下来,额角抵在驾驶盘上,看不到表情。
  〃给我三天时间。〃
  他转过面孔,他的温柔回来,吻吻祖斐的手,〃随你怎么说,毕竟,我不可以留下来,需要牺牲的,是你。〃
  〃谢谢你,怀刚。〃
  〃祖斐,我们再一直互相道谢,也不是办法。〃
  真的,太客气了,哪里像柴米夫妻。
  祖斐有一刹那的冲动,真想闭上双眼,跟随靳怀刚而去,以后盼望故乡,要抬头看星,而所有的星上,都有花朵。
  祖斐终于说了再见。
  她看着怀刚的车子离去,低着头走进屋内。
  有人挡着她的路。
  祖斐抬起头来,看到那位著名的天文学家。
  〃你还没有放弃,〃她诧异地问,〃进出自若,莫非我们已经做了邻居?〃
  欧阳先生有点尴尬。
  〃先生,你仿佛已为整件事着魔。〃
  〃是吗,〃欧阳不服气,〃但我已掌握到新证据。〃
  〃看,先生,时间晚了,我很疲倦,不想听你的故事。〃
  〃方小姐,明天我到你办公室来。〃
  〃我们也有工作要做。〃
  〃方小姐,我与你是同文同种的人。〃
  〃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祖斐不胜其扰,感觉上像女明星遇上坚持的记者,不能脱身,暗暗叫苦。
  〃明天早上我来拜访。〃
  祖斐不去睬他,一个德高望重的学者,都经不起考验,为着一点好处,风度尽失,似一个穷追猛打的登徒子。
  回到家,见一室凌乱,才想到要急急另聘女佣人。
  明天要托沈培办妥这件事,不然连干净毛巾都没有。
  祖斐坐在床沿,呆了很久很久,把从小到大所有一切轻轻重重不如意的事都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又重复温习克服这些难关的细节,得到结论:无论怎么样,时间总会过去,痛苦一定淡忘。
  她准八时半到公司。
  沈培在喝咖啡读报纸,看见祖斐进来。
  沈培叹口气说:〃最想移民的时候,是阅过当日头条新闻那一刻。〃
  周国瑾闻声转过头来说:〃那么赶快看清国际新闻,你会庆幸你还没走。〃
  祖斐只得苦笑。
  周国瑾看祖斐一眼,〃问题还没有解决?〃
  〃也该摊牌了。〃祖斐低下头。
  大姐问:〃为何一定要跟他走,他不能为你留下来?〃
  沈培放下报纸补口红,〃男人哪里有这样好白话。〃
  〃是吗,〃大姐揶揄,〃抑或女性太愿意随他满山走。〃
  沈培说:〃开会开会。〃
  祖斐请沈培帮她找女佣。
  沈培骂她,〃太没有办法了,连佣人都留不住,活该吃苦。〃
  一整个早上,祖斐搁在会议室里,像日式料理店内那种塑胶碟头摆件,中看不中用,周国瑾给她几次发言的机会,她都没有把握。沈培见有机可乘,为自身为大局,立即抓住客户,说个不停,表现优异。
  周国瑾暗自跺脚叹气。
  祖斐一直呆呆的,不觉有什么损失。
  散会后她抢出房外去吸一口新鲜空气。
  周大姐冷冷赠她一句:〃这样下去,你还是移民的好。〃
  祖斐回到自己房间,放下文件,一转身,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早,方小姐。〃
  〃早,欧阳先生。〃
  他面前摆着一杯咖啡,很明显,已经等了一段时间。
  祖斐很客气地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有点豁出去的样子,愿意把他打发掉。
  欧阳有点意外,他摸摸胡须,咳嗽一声。
  〃有话请说。〃
  〃我们与一位女士谈过话。〃他宣布。
  祖斐心想,这会是谁呢?
  〃这位女士,以前是你的家务助理。〃
  祖斐啼笑皆非。
  〃她透露相当宝贵的消息给我们。〃欧阳先生的面容肃穆,完全不像开玩笑。
  〃她说什么?〃祖斐问。
  〃她说她看到异样。〃
  〃你不会相信她说的话吧。〃祖斐扬起一条眉毛。
  欧阳氏郑重地答:〃我们相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荒谬。〃
  〃方小姐,她不是一个编谎话的人,同时,也没有那样丰富的想像力,她说的,一定是真的。〃
  〃多么简单的逻辑!〃
  〃我们很佩服你的镇定,方小姐。〃
  〃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又不作奸犯科,何用惊惶失措。〃
  〃可是道义上,你应该站在人类这一边。〃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根本没有任何义务陪你探讨这种荒谬的理论,欧阳先生,你应当知道作为一个天体研究员,你己离经背道,走火入魔。〃
  〃是,〃他不否认,〃我是多么妒忌你,你有难能可贵的机会与他们接触。〃
  祖斐说:〃我不能帮你,以后再骚扰我,恕不客气。
  祖斐站起来,去拉开办公室门。
  〃据我推测,你并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再见,欧阳先生。〃
  〃这个,〃他自口袋取出一个小小咖啡色玻璃瓶,〃如果你想知道,把这个放在他的饮料中,你便会知道。〃
  祖斐非常震惊非常愤怒非常悲哀。
  〃为什么,〃她责问欧阳,〃为什么你要用种种方式逼我露出原形。为什么,为什么你我不能和睦相处,为什么要使我图穷匕现?看到我最丑陋的一面,真能使你满足?〃
  〃不,不是你,方小姐,是他。〃欧阳后退一步。
  祖斐逼前,〃不,是我,你针对我,你逼迫我去掀露他人私隐,你挑战我的人格,一次又一次你向我纠缠,你利用我,你煽动我做你的烂头蟀,好达到你自私的目的!〃
  〃方小姐,我只不过要求你站在我这边——〃
  〃你是一个鄙劣的小人,我不管你有什么身份,有什么衔头,你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捣乱者,你给我滚出去。〃
  事败了。
  欧阳退出去,一个踉跄,手一松,瓶子滚到地毡一角,他落荒而逃,也顾不得捡拾。
  沈培在门口经过,〃那是谁,〃一眼看到祖斐恼怒的容颜,〃不识相的追求者?〃
  祖斐把不安的情绪按捺下去,但声音不由自主颤抖。
  沈培问:〃是谁令你动气到这种地步?〃有点作贼心虚,怕适才开会时意见太多,得罪祖斐,〃不会是我吧?〃
  祖斐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自顾自发呆。
  沈培进房来,脚下却踢到一样东西,顺手捡起,放办公桌上。
  她看到祖斐脸色发青,大异寻常,咕哝一声苗头不对,先避一避锋芒,下班时分才慢慢向她解释,便借故退出,替她掩上门。祖斐犹豫半晌,终于掏出怀刚送的小无线电话,那个号码,早已背熟在心,一拨即通。
  她说:〃我找程作则教授。〃
  接线生问:〃请问尊姓大名。〃
  〃方祖斐有要事请求会面。〃
  〃等一等。〃
  过了三数秒钟,程作则的声音出现,〃祖斐?〃
  〃程教授,我必须见你。〃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请说。〃
  〃今夜七时,我到山坡前来等你。〃
  〃怀刚知不知道这件事?〃
  〃不必通知他。〃
  〃届时见。〃
  祖斐吐出一口气,这才回到现实世界来,推开门,发觉同事早已外出午餐,大堂空荡荡,只有几个女孩子留下来,织绒线的织绒线,打瞌睡的打磕睡,也有人捧着电话趁空档与朋友喁喁细语。
  祖斐跑过去找沈培,她不在。
  又去找周国瑾,自然也不在。
  祖斐更觉得自己脱了节,家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已跟不上脚步。
  祖斐用手臂交叉抱住自己,看着窗外,三十多层大厦底下的车与人似蝼蚁一般。曾经有一刻她渴望离开这一个层面,去到越远越好,把幼年时的罪衍,和她的过犯,撇下不顾,从头开始。
  〃方小姐?〃
  祖斐转过头来。
  一个女孩子向她微笑,〃吃苹果?〃她们买了水果上来。
  祖斐接过苹果,放到嘴边,咬一口。
  小女孩关注地看着祖斐。
  祖斐朝她笑一笑,〃谢谢你。〃
  小女孩腼腆地点点头。
  沈培回来了,右手提着大包小包,这家伙,定是趁午餐时间去购物。
  〃沈培,〃祖斐连忙过去,〃买了什么?〃
  沈培没料到她有心情问及这种琐事,连忙答:〃女儿的衣物。〃
  〃天气真的很热了,是不是?〃
  沈培呆呆看着她,竟说起天气来了,这位小姐,葫芦里卖什么药,沈培不禁有一丝惶恐。
  只见祖斐如服食过镇静剂似,动作较常人慢一点,但不急不躁,按部就班。
  下午,沈培一直注意她,同大姐开会,她做的几点注释,也相当有水准,补充了计划的不足。
  祖斐好像没事了。
  她难道已与靳怀刚达成协议?
  轮到沈培心不在焉。
  会后周国瑾说:〃这才是方祖斐呀,恢复常态,令我放心。〃
  祖斐紧紧握住大姐的手。
  周国瑾不明所以然,但机警的她知道祖斐一定有她的原因,便任由祖斐握着。
  祖斐终于放手,〃明天见。〃
  沈培问:〃去喝杯东西?〃
  〃别陪我,你女儿在家等你。〃
  〃来看,我终于找到她要的东西,〃沈培打开纸包,取出一条粉红色叠纱裙。
  〃啊,〃祖斐忍不住低呼出来,〃谁在小时候不梦想拥有一条这样的裙子,穿上必然像个小公主。〃
  〃你瞧。〃沈培十分得意地扬开裙子。
  裙身上还钉有一粒一粒亮片,闪闪生光。
  〃太美了,她一定爱煞。〃
  〃是的,长大之后,很难有这样简单的欢乐。〃
  祖斐点点头,开头的时候,女孩子都想做漂亮的蝴蝶。
  沈培把衣服小心折起放好,然后问祖斐:〃你没事吧?〃
  〃我很好。〃
  〃祖斐,我目击你度过不少难关,这次一定也可以。〃
  〃是,我行。〃
  祖斐并没有怀疑过自己。
  沈培收拾一下,〃我先走一步。〃
  她比祖斐先离开写字楼。
  这个难关,不会比她以前熬过的关口更难度过。
  因经验丰富,尽管难做,不愿意去做,也会做得很漂亮。
  祖斐觉得她胃部像是穿了一个洞,空荡荡,凉飕飕。
  那只小小的瓶子被沈培拾起,此刻搁在桌子上。
  欧阳君像一个茅山道士,不知他瓶里装着什么阿物儿。
  祖斐轻轻扭开瓶塞,近日发生的奇事太多,如果瓶中冒出一阵烟霞,有个巨人现身,向她一鞠躬,说声〃主人,你有什么吩咐〃,她也不会再觉得稀奇。
  但是没有。
  房间静悄悄的。
  约三四公分高的瓶子内装着液体,她将瓶子倾侧,把一两滴液体倒入茶杯内,褐色的药在水中打转化开,渐渐消失,无色、无味。
  这个人从什么地方弄来这种东西,想必也要花点心血时间,所以说要害人也不是容易的事,同样要花工夫动脑筋。一念之差。
  祖斐盖好瓶塞,把小瓶放进口袋。
  她熄掉办公室的灯,休息片刻,她出门叫计程车到郊外去。
  好奇的司机在倒后镜中打量她,祖斐别转面孔。
  天黑了。
  她不觉得路途遥远,满怀心事,一直垂着头。
  年轻的司机不由得起了惜香怜玉之心,他想,她一定是前去与什么人开谈判,他猜测,是个负心人吧?
  他同情后座的女客,感情已腐烂到这种地步,不如退出,留个全身。
  他偷偷张望她。约在那么偏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