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雨倾城
那时候还只有十二岁的华辰说得无比坚定。
她淡淡地看他,仍旧是一脸的倔强,满眼的质疑,“你以为我会信么?!你现在这套枪法这么简单,我学得比你都快。”
“我……我还会很多套枪法。”
十二岁的绯衣少年因为太过急切而结巴起来,“我……我将来练好了武功,就要娶小慈姐姐做我的娘子,我……跟十三哥保证过的……”
“那就等你做了大将军王,再来娶我吧!”
“大将军王?”
“我要你做盛世王朝的大将军王,这样我就可以做风风光光的将军夫人,普天之下,就不会再有人瞧不起我了,也没有人敢欺负我。”
那一年,她十五岁,他十二岁。
柔软的柳絮纷飞,在寒意消融的水塘边,他与她在几句话间为彼此定下了一份承诺,他要做盛世王朝的大将军,因为她要做风风光光的将军夫人。
这一生,都不会再被人瞧不起。
大堂姐慕容瑾过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她一个人偷偷地躲在了屏风后面,看着一脸欢笑的大堂姐穿着一袭鲜艳的霓裳,山庄里的人都送了礼物给她,就连慕容老夫人,都送来一个精致的盒子,锦制的盒子里,一对粉红色的宫制绢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慕容慈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东西。
宫制的绢花,扎成了蝴蝶的形状,色泽无比鲜艳,七彩的流苏自绢花上垂泻下来,那一对绢制的蝴蝶,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大堂姐慕容瑾在众姐妹钦羡的目光中满脸骄傲地接下那盛着绢花的锦盒,放在桌面上,又领着众姐妹去给老夫人叩头谢恩。
在所有人都走光之后,她悄悄地走向了那个放在桌子上的锦盒。
因为那对绢花太漂亮,她真的好想看一看,摸一摸,因为她也有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却从未拥有过一支哪怕是最普通的绢花。
她从未想过,只是想要碰一碰那朵绢花,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屈辱和悲哀!
她还是拿起了那对绢花。
“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冷漠挑衅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冷冷地响起时,她惊惶地转过头,只见大堂姐慕容瑾领着众姐妹居高临下站在她的面前,一脸的鄙夷。
她手里拿着绢花无措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轰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谁让你到这里来的,这里岂是你这种下贱坯子来的地方?!莫要弄脏了我房间的地面!”大堂姐挑衅地蹙起眉头,在看清她手中拿着的绢花之后,更加愤怒地大喊出声,“谁让你动我的绢花的,你想偷我的东西!!”
慕容慈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看着几句话间就把她归为窃贼的大堂姐慕容瑾,看着大堂姐愤然地转身,指挥着自己身后的丫环。
“快点去告诉我娘,就说慕容山庄的这个下贱坯子偷我的东西,对了,还要告诉我的庄主大伯,还有奶奶——”
大堂姐在转瞬间,已经让消息传遍了整个慕容山庄。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她慕容慈偷了她的绢花,这样所有人也都会知道,慕容山庄的慕容瑾所拥有的绢花是最美的,是宫制的,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
她可以用这样的方式,狠狠地炫耀一把!
至于慕容慈的颜面尽失,是死是活,又与她何关!那个下贱女人生下来的孩子本来就是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的。
慕容慈拿着那对绢花站在那里,看着门外越聚越多的人。
她呆呆地看着,好多的声音,好多的声音疯狂地涌进了她的耳朵里,将她空白的意识击碎,四分五裂!
——龙生龙,凤生凤,下贱女人生下的孩子就是做贼的。
——柳苏苏也不过是算计了庄主,因为怀孕才进了慕容世家,不然世代王爵的慕容世家怎么会让这样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进门!
——她们母女俩人,就注定要让慕容山庄的人看不起!
耳边,是嘈杂的笑骂声,眼前,是无数张鄙夷的面孔,他们冷笑的嘴角深深地印进慕容慈的脑海里。
她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倔强的眼中,还是一滴泪都没有。
拥挤在门外的人群中,忽然挤进了一个女人踉跄的身影,那个女人看到了站在桌旁,握着精美绢花的女儿,哭出声来。
“小慈——”
她看着自己的娘亲扑来上,抱着她,想要将她手中的绢花夺下来,“小慈,把这个还给人家,跟娘回去。”
她不出声,任凭她的娘亲如何哀求,却不肯松开绢花。
“小慈,你把这个绢花放下……好不好……”她的娘抱着她,流着泪哄着她,“娘回去给你做更好看的好不好?娘也会做绢花的,就像外面卖的一样,娘会给你做很多很多很好看的绢花……”
可她一直都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她就像根木头一样站在大厅里,不理会抱着自己痛哭的娘亲,不理会哀求那些人放过自己女儿的娘亲。
她就是要站在那里!!
那一天,慕容庄主下令所有人都不要理会这个倔强到骨子里的女孩,她要站在那里就随便她站多久,他命令下人关上大厅的门,就连她的娘亲也被赶出大厅。
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大厅里,整整一夜。
过了好多年之后,慕容山庄的人也许还记得那一幕。
那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慕容慈,倔强而又狼狈地站在大厅里,看着大门外那些人嘲笑的面孔,双手紧攥着那对被捏坏的绢花,死也不肯放手!
她咬紧嘴唇不说一句话,然而她明亮的眼眸中,却分明有两行清澈的眼泪,顺着委屈的面孔,无声无息地流下……
第二天夜晚。
当她拖着两条浮肿的腿,蹒跚着回到那个孤僻的小院时,看到了她双眸已经哭肿的娘手挑着一盏红色的灯笼,静静地等待在院门口。
那一片小小的光亮,映照着她娘亲温柔哀伤的面孔。
她却站在那里,冷冷地说出一句话来:“你为什么要是一个妓女呢?!”
红色的灯笼,从她的娘亲手中滑落。
灯笼落地,火焰迅速烧起来,很快地,将小小的灯笼烧成灰烬,那一小片温暖的光亮,被黑暗湮没。
她却无视娘亲刹那惨白的面容,失控般地大喊起来:“都是你,都是你连累我,要不是你,她们就不会瞧不起我,我只是一个妓女的孩子,你为什么是个妓女?!”
“小慈……”
“别叫我的名字,我不要听你说话——”
啪——
她竟一巴掌狠狠地掴在了娘亲痛苦落泪的面容上。
“你这个下贱的女人,不配做我的娘亲!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不死?!你死了就没有人笑话我,你死了就最好了!!”
她大声地嘶喊着。
丝毫不管不顾娘亲手捂被掴的面颊,震惊失措的模样,她只是一个人放肆地大声哭喊着,转身跑入了冷寂的夜色里。
这一次,她的身后,却再没有苦苦呼喊她的声音。
天亮的时候。
在水塘边待了整整一夜的她,又饿又累的她,最终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那个小院子,因为这里,还是她唯一的家。
她一身疲累地推开了那扇房门,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娘,我饿了……”
没有人应她。
就在她推开门的一刹那间,一阵冷风扑面而来,瞬间让她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十五岁的女孩化石般僵立在门口,震惊地瞪大眼眸,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她最先看到的,是娘亲的双脚。
她的双肩激烈地颤抖起来,双眸不可思议地睁大,颤抖的视线,顺着那双脚往上看去,有一抹触目惊心的白绫,从屋棱上垂落,缠绕着娘亲纤细无比的脖子……
娘亲因为死去多时而僵硬的身体,如凋萎的花朵,从半空中垂下,随风摇曳……
那个一辈子都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女子,在最后一刻,还是遵从了她唯一女儿的要求,带着满心的伤痛,走上了黄泉路……
一阵更大的冷风自敞开的窗口吹入……
冷风吹向站在门处的她,也霍然吹起桌面上轻灵的粉色绢花和一张纯白色的纸笺,瞬间,整个房间内,都是无数枝飘飞的美丽绢花……恍若一室轻盈的雪花,在慕容慈的面前,冰冷而且肆无忌惮地飞舞着……
那是——她的娘亲为她亲手做的,美丽绢花……
她以为她的女儿喜欢这样的绢花,所以她为她的女儿做了这么多枝绢花,每一支,都是不一样的样式,每一支,都美丽得栩栩如生……
而那片白色的纸笺,在慕容慈的眼前,在如雪般飞舞的绢花中,在冰冷的风中,划过淡淡的弧度,缓缓地飘落在地面上,纸笺上,唯有泪迹斑斑的一行墨迹……
小慈,娘不是下贱的女人……
只是一行字,却是那个凄苦一生的女人,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的女人,在临死的一刻,在她最爱的女儿面前,想要讨要的……最后一份尊严……
这个世上,任何人都可以作践她的娘,唯独她,她不可以作践她的娘!
痛苦与悲哀,排山倒海一般将她湮没。
她怔怔地望着娘亲悬挂在半空中的僵硬身体,滚烫的泪水从她瞠大的眼眸中疯涌而出,她终于明白了眼前残忍的一切,她终于战栗着,摇晃着,屈膝跪倒在了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娘……”
她的娘,即便被别人痛骂,即便被别人看不起,即便被别人骂为下贱,却是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可以为她放弃一切的人。
而从此后——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那个……在每一次当她受了委屈之后,都会紧紧抱着她,陪着她一起痛哭一起流泪的娘了。
十五岁的慕容慈,再也没有娘了!
'绯·梦魇·绢泪'完
冰冷的地牢内。
慕容世家的老夫人,慕容庄主,慕容庄主夫人,老弱妇孺,家丁丫环百余口性命皆被困在一个牢室内,没有一个人说话。
华辰浑身都是伤痕,靠在石栅上,眼眸黯淡无光,一片死灰。
他似乎已经死了一半,那一双没有任何色彩的眼中,有着滚烫绝望的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迹,长滑而下……
六年的等待。
他终于等到了他的小慈姐姐,只是今日的慕容慈却不再是那个一脸倔强,即便受了委屈也不肯落一滴眼泪的十五岁女孩。
他的眼泪,纵横而下,浸湿绯色的衣衫。
她,为什么要如此作践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勇敢坚强地好好活下去——?!难道她愿意这样低贱地活着……
难道她真的愿意——
嘎吱——
一丝光线慢慢地透射进来,冰冷地牢里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一只满是鲜血的手缓缓地推开来……
那一声门响,在清冷死寂的地牢里,却分外清晰。
似乎有人,踉踉跄跄地走进来……
石牢内。
华辰抬起头来。
慕容世家的人,老夫人,慕容庄主,慕容夫人,老弱妇孺,家丁丫环都在那一瞬间,望着蹒跚摇晃出现的那个人。
惊住!
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
女孩的乌发散乱,满脸血迹,她急促地喘息着,残废的左臂软软地垂下来,血珠顺着左手的指尖,一滴滴地滑落下来……
她血肉模糊的手里,捏着一把匕首还有一串石牢的钥匙,那是可以拯救慕容世家百余条性命的钥匙。
华辰湖水般澄亮的眼眸里,忽地闪过一片滚烫的泪光,他从石地上站起来,扑到石栅前,失声喊道:
“小慈姐姐——”
慕容山庄的人,全都怔住了。
那个浑身是血,闯进地牢里的女孩,是慕容慈,居然是很多年前,他们每一个口中竞相鄙夷嘲笑的苍白倔强女孩——
她是柳苏苏的女儿!
慕容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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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沉。
关押慕容胤的石牢外,忽地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似有人轰然倒地,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锁链哗哗作响,有人打开了牢门。
冷风顺着打开的牢门灌进……
一袭白衣的莲花快步走进来,她单手握住银色的软鞭,身背慕容世家的玄冰弓,嘴唇带着一抹淡淡的血色,眼眸剑一般的雪亮。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靠在石壁上的慕容胤。
牢房里,死寂潮湿。
意识模糊的慕容胤靠在石壁上,面容惨白,呼吸微弱,明黄色的衣衫血迹斑斑,双手也是鲜血淋漓,他的双腿已经残废,这一生,都不可能再站起来走一步路了。
莲花的眼中一片恍惚的失神,手中的软鞭自她的手指间滑落,胸口,忽地有一种窒息般的痛楚,疯涌而来……
阴暗的地牢里。
莲花轻轻地俯下身去,伸出手来触摸他消瘦的面颊,她的手指下,是他的肌肤,冰冷苍白得没有半点温度。
耳旁,似乎有着无数的声音在呼啸,望着昏迷的他,莲花的全身无声地颤抖,恍若无数的巨石洪流冲击而来。
“慕容胤,我来救你走!”
就像是一个梦。
迷糊而茫然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双含泪的眼眸。
处于意识涣散中的慕容胤大脑僵凝,眼睛只是睁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恍惚地看着那双含泪的眼眸,却是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