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自漫漫景自端
“阿端,你冷静一点儿。”惟仁一直在看着自端,他看到她紧紧攥着的拳,手指关节都泛了白。阿端的话,在他听来,句句都有所指,心里有种烧灼的痛感。
“我已经够冷静。”自端的目光,清粼粼的,从顾悦怡的脸上,移到惟仁脸上,“我是他的女儿,我总该有反对他这么快出院、要求他留院治疗的权利吧?”
此话一出,惟仁几乎是完全呆住。
屋子里安静极了。
顾悦怡看着自端。从昨晚开始,这个孩子,在自己面前,像是换了个人。从抗拒、冷漠,到强硬、尖刻——仅仅是因为对她瞒了她父亲的病情吗?似乎是,又不全是。一连串的事件,让她来不及思考太多,可此时,却忽然的串了起来——儿子的紧张,和仰的发病,自端的反常……想到这里,她看一眼惟仁,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僵硬了。
自端还要说什么,就听到病房里一声断喝“胡闹!”接着是景和仰铿锵有力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响动。自端脸色一变,两步跨过来,手扶在门柄上,想要进去,又犹豫着,正在进退之间,听到景和仰大声说“给我备车”!自端再也忍不住,她拧开门柄,只见父亲已经下了地,一把拔掉输液管。
“爸爸!”
“和仰!”
自端和顾悦怡同时出声。景和仰没有理他们,只对面前的肖克俭等人说:“通知召开紧急会议。我二十分钟之后就到。”
。
正文 第六章 风与水的痕迹 (十六)
肖克俭脚后跟一磕,敬了个礼,带着人急匆匆的出去了。经过自端的身边,他眼神略带歉意。然而脚步未停,风一样的刮了出去。
等到病房里就剩下自家人,自端这才过来,按住父亲正在系着扣子的手,“爸!”
景和仰脸上有种不健康的潮红,显然是盛怒之后的余波。他看看女儿,又看看顾悦怡和惟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衣服。顾悦怡默默取了他的军装,走过来。
“阿端,”景和仰看着女儿的眼睛,“爸爸赶时间。”
父女俩,对视着。
爸爸赶时间……是她自小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了吧。赶时间,总是在赶时间……您怎么能一直这样,您总能赶在时间前面吗?
自端吸着鼻子,胸口闷痛。她知道她阻止不了,可是她心疼。心疼这样生着病,还要“赶时间”的父亲。她抓着父亲的手,不愿松开。
景和仰反手把女儿的手攥在手心里,握了握,松开,从顾悦怡手里接过军装,他用眼神示意他们出去,他要换衣服。自端忍了忍,终于忍住从心底泛上来的那股子难过。她扶着父亲,伺候他换好衣服。顾悦怡站在一边,一样一样的递过来。她看着自端麻利的替景和仰扣着纽扣、整理细碎,前后襟、袖口、领口,连胸前的名牌都擦拭了两下……和她每次做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这是一个女儿,对她的父亲最细微的关心,最温柔的爱护。而和仰,他的脸上,虽然没有太多的表情,可是,她知道——那温和的眼神——此刻,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说了。
景和仰抬手抚了抚女儿的脸,“你们都回家吧。医院有什么好呆的,都回去睡觉。等我回家吃夜宵,悦怡,准备点儿好吃的。”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妻子说的。顾悦怡给他一个笑容。他点了点头,看着惟仁,“小仁,这里就交给你了。”
“您放心。”惟仁开了门,“我送您下去。”
景和仰不再说话。顾悦怡将他的鞋子摆在他面前,他换上鞋子,抬脚往外走。
自端跟在父亲身后,在出病房的一刹那,她看到父亲挺直了后背。脸上、身上,剩下的最后一丝疲倦和温情,在那一刻,一扫而光,此时的父亲,精神抖擞,病态全消。她看在眼里,心里却无比的酸楚。
车子已经在楼下等。肖克俭打开了车门,景和仰没有停顿,径直上了车子。肖克俭对着自端打了个手势,让自端看车队后面的救护车。自端略略安心些,看到顾悦怡走过去,扶着车门,似乎是犹豫了片刻,她回过头来,说了句“我还是不放心,我跟着去吧,惟仁自端你们回家。”车门就那么关上了。很快的,车子消失在夜色中。
自端和惟仁并排站在医院大楼前的空地上。风,携着夜里的孤寂,呼啸而至。很久,两个人一动不动。
“进去吧。”终于,他先开口。风冷,吹的他彻骨生寒。
她没有动。
他站在她的身边,可是,昨夜面对她时,那种无力感又抓住了他。
他和她,都只穿着薄薄的毛衫,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寒冷。
“阿端。”
她终于转过脸来,看着他。
她回身,他跟上,亦步亦趋。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么跟在她身后,走那一段短短的路——其实都不能算是路,只是从他的房间出来,走在红柱绿栏杆的廊子上——那么短的距离,都用不了一分钟,他却觉得,那好像是他这一生中曾经走过的,最漫长的路。她的脚步,一下,又一下,踩在青石地砖上,也踩在了他的心上……
他靠在门边,腿上、背上的痛感越来越重——不知道是不是要变天了,还是刚刚在冷风里吹太久,或者,他就是需要有什么地方在疼痛,好吧心底的那份转移出来。
他看着自端默默的拿起外套来,穿好。她来的匆忙,随身的东西什么都没带。被一冷一热的气流刺激,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她下意识的摸自己的口袋,可是手帕和纸巾,竟然一样都没有,鼻尖儿凉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什么,她四下里看看。一条手帕递到眼前来。她没理。回身找着纸巾盒。他拉住她,把手帕摁在她的手心里,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不再是我的责任。可是,端,那个人,他承担起来了嘛?”
他握着她的手腕。
她夺手。
他不让步。
她眼里有一丝慌乱。
电光石火之间,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将她的袖子移上去两寸,几乎是在看到她那截皓腕的同时,手松开了,从他的胸腔里,逸出了一声似是叹息,却有更像是嘶吼的声音——那只表……他给她的“生生世世”!她竟然还戴着!还戴着……可是,他曾留意过,以前几次见面,她腕子上都空空的!
自端狠狠的推开了他,迅速的将手缩回来,掩住了手腕,也掩住了腕上的表。
惟仁眼睛已经红了。
就在下一刻,他伸出手臂,牢牢的,将她抱在了怀里。
“对不起,阿端。”
。
正文 第六章 风与水的痕迹 (十七)
一连数日,自端都住在乌衣巷。白天,她留在父亲的办公室里间。父亲办公,她静静的翻她的书;空闲下来,她会和父亲聊两句。晚上,她仍睡在她原先的房间。多年不曾睡过那张床,竟然躺下去,一觉到天明。她想她是太累了。
大伯来看父亲,见这状况,开玩笑说阿端怎么长着长着反而抽回去了,这不像三十,像十三了。
自端笑着,“大伯您还记得我都三十了,连表示都没有……”
景和高大笑,点着她,“嗯,就知道你在这儿等着大伯呢。大伯不是刚回国吗?得!找一天,就阿端和大伯两个,大伯给补过生日,如何?”
自端从景和高的身后攀住他的颈子,亲昵的笑着,“不用……”
“又不用了?”景和高扶着她的手臂,故作诧异。鼻端,是清新淡雅的香,让他觉得暖意融融。他看了眼弟弟,得意的扬了下眉——自端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和他亲近许多。景和仰无声的笑了。
“本来就不用。”自端笑着。
景和高拍拍身边的座位,让自端坐下,问道:“小铁呢?”
自端想了想,“哦。”
“哦?”
“哦……今天还没来电话。”她说。这几天,他都是早上起床,就给她打个电话。知道他那边很忙,她没有告诉他父亲的状况。
景和高点点头,“我昨天在香港停了一下。”他顿了顿,看着景和仰,“光亚这回上市运作的很好。都说这个市道,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是奇迹。”
景和仰笑着:“现在还不好说,以后再看吧。”当着女儿,他没有明说,光亚海外融资成功,多少有些投机的成分。那边看的未必全是光亚的实力,而是光亚的背景;再者,单是泰和容芷云的力挺,众人先就给了几分面子。
景和高明白他的意思。兄弟俩目光一送一递,心照不宣。
自端晓得伯父和父亲话里有话,也不深究;难得这平静的时光,她不想那么多。
这时,她放在桌上的电话响了,拿起来,轻声说了句:“是铁河。”
景和高哈哈一笑,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接电话。
“喂?”她坐的这个位置,恰好阳光撒进来,日近正午,阳光正好,身上暖意融融,“嗯……嗯……什么?什么时候?”
景和高兄弟看着自端脸上那放松的表情渐渐被紧绷代替,不禁同时皱了皱眉。只听到自端说:“……我……”她看了父亲一眼,语气里是犹豫。景和仰立时招手,她对着电话说了句“等下,爸爸有话跟你说。”站起来,把手机交到父亲手上。然后听到父亲问了铁河几句话,最后说:“阿端马上过去……对,应该这样的……让阿端替我们致意吧……就这样,你也注意身体……再见。”他把手机交还给自端。
景和高问:“怎么?”
“夏至礼刚刚过世了。”景和仰说,“友梅头几天已经过去。”
景和高点头示意他知道。
“阿端,你婆婆都去了,你不能不去。”
自端踌躇。
“去吧。”景和高也说,“应当应分的。”
自端知道。铁河在电话里说,伊甸这几天情绪失控,连妥妥都丢在一边,根本顾不得。想到这里她心里揪了一下……她看父亲。
景和仰明白她的意思,“你看了爸爸这几日,还没看腻?”
“爸!”
“只一两日就回来的。这两日,爸爸也要出去,你还能跟着爸爸出差不成?”景和仰笑着。
“阿姨可以跟您去开会,我为什么不能跟着爸爸去出差?”自端想起那晚,心里仍是别扭,忍不住道。
景和高听了,道:“和仰,瞧瞧,咱们自端要吃悦怡的醋了。”
“大伯!”
“还在这儿说,抓紧时间动身,越早过去越好。”景和高这次不是开玩笑的语气了。自端看到,也不多说,站在那里,轻轻的一跺脚。
“爸,您当心身体;大伯,我走了。”
景和高挥挥手。
自端嘟了一下嘴巴,过来贴了一下他的面颊,又跟景和仰挥挥手,急匆匆的走掉了。
听着她高跟鞋叩在石板地上的声音,渐渐的远了,兄弟俩同时舒了口气。
“铁河他们应付的了?”景和仰问了一句。
“有芷云在,友梅也去了,没有问题的。”景和高语气淡淡的。他跟自端说的是在香港过境,其实是专门空了一天时间,为的就是夏家的事。说是夏家的事,其实是佟家的事。以他多年在那边积累的人脉,希望能在夏至礼去世之后,帮助伊甸和钢川在夏至礼家族争取到最有利的地位。这也是他借机还佟家的人情。他想到这里,松了口气,问道:“你怎么样?”
“这不是好好儿的?”景和仰微笑。
“我这把老骨头还经摔打着呢,你不准跑我前头去。”
“好。”
“阿端看样子吓坏了。”景和高叹息。
景和仰想到女儿的样子,没有出声。
或许,多亏了这一病。
……
飞机停稳,自端从舷窗望出去,停机坪上,一辆黑色的车子边,站着几个人。她细细的辨认着:不认识的那个应该是司机;陈北正仰头张望;铁河,他手里牵着一个穿着黑色裙子的小女孩儿……自端从位子上拿起黑色的长大衣,大衣口袋里,滑出了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她低头,是她的表。
她弯腰,将表攥在手心里。
似乎那个紧紧的拥抱还在……她甩了甩头,将表依旧塞进口袋。机舱门已经打开,她快步走出去。外面飘着细细的雨丝,空乘给她撑开伞,她拒绝了。沿着舷梯很快的走了下去。
“小婶婶!”妥妥已经挣开了铁河的手,往她的方向跑来。
自端弯下身,将妥妥搂在怀里,然后,抱了起来。小姑娘发间那雪白的绒花刺着她的眼,让她几乎落泪。紧紧的抱着妥妥,这一瞬间,只来得及紧紧的抱着她……
铁河走过来,把妥妥接到自己臂弯间。等到了车上,坐定,他看着她一张素面,和乌黑的眼眶,轻声的说了句:“路上辛苦了。这几天大概要见很多人,会很累的。”
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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