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人天气(短篇小说集)






  “有权有力有钱,什么困难一到他手,立刻摆平,像教父那样,把我捧成个女霸主。” 

  我摇头,“我不相信。” 

  “真瞒不过你。”她笑。 

  “你希望得到一个体贴的爱你的细心的丈夫。” 

  “难道这不是每个女人的愿望?” 

  “我不及格?”我伸颈子出去问。 

  “你并不爱我,”她用手指指我,“别忘记这一点。” 

  我侧头想想,我与玛莉也不是一见钟情的,隔许多许多淡淡日子,才成为拉手接吻的女友。我面孔激辣辣红起来,人有慢热快热两种,在爱情与事业的道路上,我是慢动作高手。 

  也许我会爱上她,谁也不能保证。身边的小女孩吃完东西便走开了。孩子总是要自己生的,才会逗留在身边一段比较长的日子,到头来唯一的伴侣是老妻。 

  该早作打算了。 

  “回去吧。”欧阳说:“等你头脑清醒些的时候,我们再谈。” 

  我依然送她回家。在她家门口,轻轻握她的手。 

  是,我在痊愈中,但更加空虚,以前尚有玛莉的影子牢牢的搏在我胸中,现在她的影像渐渐消失,心中一无所有,无痕无恨,那才真痛苦,眼睁睁不憎谁也不爱谁,日子怎么过? 

  我踢起一块石子,看向碧蓝的天空。那段感情又告一段落,真没意思,人人以为我会死,连我都以为自己会死,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我只失去一个小肚子,现时看上去应更为漂亮。 

  七个月后我又恢复正常,这么强壮。 

  下一次不知是成功还是失败。 

  回到家中,我对牢镜子研究自己,虽然没有X光眼,也似乎能够看到自己的心,仍然红通通,扑扑跳动,上面一道小小的疤,一个小小的痂。不久痂会掉下,形成淡淡影子,在这个影子下面,心肌略硬,没有其他地方的肌肉柔软。 

  心有拳头大,还有许多地方可供伤痕存在,不打紧,欧阳说得对,不久将来,我还是会出来情场作战的,唉,顽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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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恼人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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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智能儿

                  做这份工的原因,自然是为了钱,不过周末在宿舍耽著,无聊得紧,消磨时间,也是目的之一。 

  别的女孩子在过年之前,都已找到男朋友,是否理想的人不要紧,反正有的是时间,换到第十个,总会达到理想,至要紧是目前有个人陪。 

  不知恁地,说起来泄气,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伴。 

  我长得并不比她们难看,也许是因为个性比较内向,所以与我做朋友,往往要多费一点儿劲,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一点点小事,男孩子们就不大愿意接近我。 

  这份工作是在校里休息室的布告板上合见的。 

  我贪图地址近。 

  打扫,修理园子,洗碗碟。 

  换句话说,我以大学生身份,去出任钟点女佣。 

  真啼笑皆非。 

  不过在外国,学生为赚外快,什么样的工作不要去做? 

  林林总总;数都数不清,自有一股辛酸。 

  有些同学说:那些洋人不爱天天洗澡,往往一次澡后,洗澡缸留下黑色的脏圈,擦都擦不掉。 

  又有时候,努力在清理厨房的当儿,男主人才衣冠不整的下来,色迷迷的盯牢女学生上下打量。 

  更有时候,家境略差的学生,索性住在主人家,做其住年妹,更弄得一点尊严都没有。 

  我去见工的时候,决定如果有一点点不对劲,我就立刻转头走,决不容情。 

  罗布臣太太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一头天然金发,须曲地贴在头上,修理得非常整齐。 

  一般外国女人到了三十岁,多数已经很丑很老,遗传不一样的缘故,她们老得特别快,但罗太太很会修饰自己,她是职业女性,与丈夫在同一家律师楼里工作,早出晚归。 

  她说:“每周末来两次,每周三十元,你看怎么样?” 

  “三十五元?”我试探问。 

  “好,三十五元。”她笑。 

  看样子是个正经人。 

  没到十分钟,罗布臣先生也下来了,也是一表人才,很端庄,断然不像酒鬼。 

  我放心。 

  幸亏在家,我也做惯家务。在这里,一切都有机器帮忙,并不是很吃力,比较琐碎的,也许是吸尘及抹尘。 

  这使我周末有个地方可去。 

  他们问我在哪个学院念书,我取出学生证给他们看。 

  我挑他们,他们也挑我。 

  双方满意,议成这份工作。 

  晚上我同爱丽丝说起这件事。 

  “罗布臣,啊是,那位太太有金色的头发。” 

  “你怎么知道?”我纳罕。 

  “每个人都知道有这家人。”爱丽丝说:“今年轮到你去做。” 

  “啊,这里面彷佛有点秘密,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罗太太越来越聪明,也不跟你说明,怕说明就没人肯做,老实说,那一份不是清洁工作。” 

  “做什么?”我膛目结舌。 

  “罗家有个低能儿,周末他们出去,或许需要照顾,故此请人看守他,明白吗?” 

  “低能儿?”我不置信,“那日我去看过了,没有低能儿,那么漂亮的父母,怎么会生下低能儿?” 

  爱丽丝叹口气,“就是呀,可惜,平日他在学校里受照顾。” 

  “他有多大?” 

  “约十一、二岁。” 

  我怔怔的坐下,满心的不悦。 

  他们应当与我说明白。 

  “这个低能儿尤其难搅,他脾气非常坏。” 

  “你带过他?”我问。 

  “没有,我一听这样,马上推辞。”爱丽丝笑。 

  我也想推。我决定到周末才说。 

  一不小心就上当。三十五块一个周末,我还正庆幸收入大增呢,我觉得做人真要步步为营。 

  周末到了罗家,我开始工作,并没有看到什么低能儿。 

  我松一口气,也许人家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我反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賸了。 

  我把工作做得很完美。 

  大学生的好处是,他们对自己负责。即使倒垃圾,这样猥琐的工作,一但接手,也会做得很好。 

  星期六根本没有见到人,罗氏夫妇并不在家。 

  星期日也是,他们出去了。 

  每次两小时,就把房子上下两层收拾得一尘不染。我还抽空替他们把百叶廉也洗过。 

  屋内一个人也没有。空房子往往有种特殊的气质,我做杯咖啡,喝完才走。 

  我同爱丽丝说没有看到人。 

  她说:“那你太幸运了。” 

  “真的吗?那个孩子真的那么可怕?”我又问。 

  爱丽丝只是笑。这洋妞,什么都不肯说。 

  第二个星期,屋子里还是没有人,电话机下压著张支票,就是这样,春去夏来,我在罗布臣家很快做满三个月,我一次也没有脱班,自己也为这样的好成绩稀奇。 

  一切平安无事,每个星期支薪。 

  直至一个星期五,罗布臣太太打电话到我家来。 

  “严小姐,有件事向你商量。”她声音好不谦逊。 

  这时我们宾主间已经相当有好感。 

  “请说,罗太太。”大不了要我代她看守低能儿。 

  “明天我可否将孩子交给你一小时?我尽快赶回来。” 

  “当然。”我不加思索的回答。 

  “相信你也知道我的孩子有异于常儿吧。”她苦涩的说。 

  “所有儿童都是一样的。”我说。 

  那边呆半晌,“谢谢你。” 

  “明天见。”我挂上电话。 

  我会不会为我不必要的义气而受苦? 

  但人生若没有这一类意外,又该是多么沉闷? 

  第二天我到罗家的时候,罗太太已经在等我。 

  她穿戴得很整齐,她身边的小男孩也都准备好了。 

  说他是小男孩,他又不太小,一般外国孩子,到十三岁,已经发育得很好,他却仍见羸弱,看上去只似十岁左右,个子不大。 

  他有一张秀丽的面孔,与父母一般的金发,碧绿眼珠。 

  “他叫彼得。”罗太太说。 

  我说:“你去吧,我会看著他。” 

  罗太大挽起手袋忽忽出门。 

  彼得在外表看,怎么都看不出是低能儿,但加以留神,就会发觉他眼神定定的,头过一会儿便颤一颤。 

  我叹口气,“来,彼得,进厨房来,我们一齐渡过这个早晨。” 

  我扭响带来的无线电,音乐声传出,他彷佛有点高兴。我做咖啡。 

  他侧著头:“咖──啡。” 

  “嗯,是。”我惊异,“你要不要喝一点?” 

  我盛了咖啡,加糖加牛奶,递过去,他就我的手喝一口,欢乐地笑。孩子们笑起来,都似天使。 

  他只是低能儿,他不是白痴,我开始添增一丝好感。 

  真要命,带孩子已经够困谁,是为人父母最大的压力,孩子若有什么毛病,更是毕生的包袱。 

  彼得注定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这孩子也会长大,只不过他永远要倚靠别人。 

  生有这样的一个孩子,对生命一定有无限失望吧。 

  在厨房做完工,我把他带出客厅,他恋恋不舍指着无线电,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我把无线电交往他手中。他兴奋极了,珍惜地把动逐个扭掣,我把无线电贴在他的耳畔,他又笑。 

  我觉得他约有三岁左右的智力,但一般三岁的孩子比他活跃与爱说话。 

  他并没如爱丽丝所说的那般坏脾气。 

  我推开落地玻璃长窗,陪他在草地坐著。 

  罗太太赶回来的时候,我们正享受阳光。 

  罗太太一面孔讶异,“他没有摔东西?” 

  “没有。” 

  “你给他什么?”罗太太看到孩子的笑容。 

  “原子粒收音机,完全无害。” 

  “他──听无线电?”罗太太讶异。 

  “为什么不?儿童都喜欢音乐。”我不以为然。 

  她坐下,深深叹口气,“看样子他很喜欢你。” 

  “时间很短,还不知道。”我说:“他很好很可爱。” 

  “哎呀,真没想到你还有时间收拾地方。”罗大大惊呼。 

  “咖啡?”我问。 

  “谢谢你。”她说。 

  彼得仍然很安静。 

  “我适才出去,是到疗养院替彼得报名。”她难过的说:“我先生说,彼得不能再留在家中,为了他好,他必须要到医院受教导。” 

  我点点头,除了听,也不方便说什么。 

  罗太太掠一掠头发,“发觉他的病后,我们简直没有开过颜。” 

  “是什么岁数?” 

  “两岁的时候。”她狠狠的抽著烟。 

  已经捱了十年。 

  “我不舍得他。”罗太太说。 

  正在这个时候,彼得忽然嚎叫起来,将我的无线电往地下摔去,又用脚去踩──我吓呆了,从没想到他会平地里发作。 

  罗太太走过去捉住他的双手,嘴里安慰他,彼得力大无穷,罗太太已不能控制他。 

  我情急地叫出来:“彼得!” 

  他仰起面孔聆听,人静下来。眼珠子透明,毫无生气,像玻璃弹子。 

  “彼得,你要什么,可以同我说。”我放柔声音。 

  “咖──啡。” 

  “我去替你拿。” 

  “咖啡?”罗太大意外之至。 

  我尽量轻松地睐峡眼,“三颗糖,许多牛奶。” 

  我喂他喝一口。彼得又静下来。 

  “他喜欢咖啡,如果怕咖啡因剌激,可以买代咖啡品。”我说。 

  “我从未想到过……” 

  我看看表。“我要走了,罗太太。” 

  “谢谢你,严小姐。” 

  晚上我同爱丽丝说:“看过彼得,简直不敢生孩子。” 

  “可怜哪,想到世上有千千万万这样的孩子。” 

  “到底是什么?” 

  “天生低能。” 

  “完全不能医?” 

  “完全不能。” 

  医院那边没有立刻收留彼得,要待秋季才有空位。 

  而彼得暂时又不在周末去接受个别治疗,因此我见他的机会较多。 

  罗太太说得对,他仿佛颇喜欢我。 

  过没多久,他会得主动来拉我的手。 

  跟在我的身后,听我叫他的名字。 

  我们成为好朋友。我给他喝咖啡,吃冰淇淋,甚至摊开图画书说故事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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