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情未央 十三党
“四阿哥到——”门外太监通报。弘历一身华服的迈进来,映雨迎向他,垂首立着,细细的请了个安。弘历这孩子出落的越发相貌堂堂,不像从前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了,他精锐的眼,春风似的笑,年轻人特有的活力都不容人忽视。“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吉祥。”皇后微微的点了头,又面向我道,“十三婶儿吉祥。”皇后并不掩饰自己的疼爱之色,而不得不说的是,弘历的确是个足够出色的皇子,皇后自从前是四福晋时便是不变的贤妻良母,任何一个孩子的嫡母。
“向你额娘请过安了吗?”小宫女引着四阿哥去下手坐下,皇后问道。“回皇额娘的话,刚刚下了学,还没来得及去,儿臣一会儿再去。”
“唔——得了空去看看,你额娘也挂念着你呢。”
又说了会儿话,弘历这才告退。他向前一倾的起身,恰此时映雨也从椅子上起来,要向他行礼。两下撞着,映雨一时没个防备,叫弘历撞倒在地上,这个孩子从小是风里雨里过来的,极少哭,这次更没有哭。手肘撑着地,那擦破的地方已见了血。弘历惊慌,蹲下身来,唤道:“妹妹,你……”刚说一句,瞧这了映雨的眼睛,倒恍若现在才真正看见了映雨似的,愣了神。
映雨不待他把话说完,咬着唇片站起来,把头摇了几摇。“四阿哥,奴婢没有大碍,您放心。”
弘历瞧着她看了两眼,不放心的走了,临了,还又回头看了看。我一转头,看见皇后若有所思的神情。我开始懊悔,我原是好意,可是如果今天这个意外真若我想像的那般,就真的再无法扭转了。
姻缘(不为相知结姻亲)
御花园。
我揣着一肚子的苦恼闷闷的走着,现在还只是初春,阳光懒懒的照在身上,寒风依旧凛冽。空气里似乎可以闻见万物生长的气息,那是所有生灵在这个季节特有的萌动。我抱着手炉,挥退了跟在我身后的宫女,独自在小河上的长桥边停下。风吹起披风的裾边,我长长的呼了口气,双手搭在阑干边,凝视着桥下河里游来游去的金鲤。这水这鱼是不变的,无论是我很小很小,在这儿东游西荡的时候,还是现在在这儿静静出神的时候,这情这景竟像从来从来没有变过。可是人呢?可是人呢?
身子猛得叫人一撞,我低呼一声,下意识往边上一侧,不由得踉跄了几步。我望向对面的人,是个小丫头,穿着秀女一例的衣服。她自己还没站稳,又在我跟前跪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冒犯了福晋。”我瞧着她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愣了半晌。她见我久久没有反应,疑惑的小心的抬起眼睛,瞄了我一眼。
这还个很小的孩子,大概比我的惠儿还要小一些。头上扎的髻因为运动垂下来,粘在满是汗水的脸上。一张脸上湿答答的像才从雨里走出来,脸颊通红着。我抱着膀子,粗略的搭眼看了看这个丫头。身量未足,人也并不美,长得没有丝毫过人之处,就是丢在人堆里谁都认不出来的那一型。咱们府前后出来的几个格格,忆秋、翩翩、惠儿,连同玉树、映雨都算在内,都是个顶个的美人胚子。眼前这个丫头和她们比起来是差上十万八千里了。看见我看她,这丫头倒是没有躲,兴许是知道我并无恶意,竟向我憨憨一笑。我乐了,这孩子笑起来倒是有可爱之处。
“你是这介的秀女?”
“回福晋的话,正是。”她不怕我了,此刻像一个由山谷里刚入了凡间的小兽,笑盈盈的望着我。
“你是哪家的闺女?”我在边上石凳上坐下,伸手也把她拉了起来,让她站在我的面前。“回福晋的话,家父鄂林泰。”女孩子声音又低下去,摆弄衣服边角。
“碧落,碧落,快走哇,一会儿就要阅选了。”远远的传来一个女声,我面前这个女孩儿“啊”了一下,转身就跑,跑了几步,想起来背后还有一个我,极不好意思的转过身来,向我微微一福,然后返身就跑,跑了两步,向前一个踉跄,又忙忙的继续跑得不见踪影了。我轻轻的笑了,这孩子,冒失。
这在从前,我一定觉得有趣,可现在却失却了那些小孩儿心性,自己心里揣着一大堆的麻烦事儿呢。皇后端坐在体元殿上手,仪态万方。我次之。
片刻之后,即有小太监扯着嗓子,一一报上名来,再接着跟着的五六个女孩子排作一排,鱼贯而入,福身行礼,再依次而退。皇后娘娘精神极好的一一审视,我却实在没有那样的好精神,忍着哈欠,强打起精神,作出端正的样子来配合我这怡王妃的身份。
“馨儿。”
“啊?”皇后娘娘轻唤我一声,叫得我猛醒过来,娘娘笑说,“你看边上那个丫头怎么样?这可是给你家弘皎定下的丫头。”
我一听,立即来了精神,我未来的儿媳啊。我挺起背来,向那一排高挑苗条的美女里看向最后一个,个子最矮,身量长得最不开,我心里打了个问号。那女孩子抬起头来,我讶然,原来是她。那个御花园里的女孩子,碧落。
“她?”我并非是不满,而纯粹是单单纯纯的惊讶。而皇后不知道,拉过我的手,说道:“馨儿,本宫知道,你疼爱皎儿,弘皎又是个出色的孩子,按说是该有个长得拔尖儿的女孩子才配得上。不过,你也得知道,这个女孩子家世不一般啊,她出自西林觉罗氏,她的父亲倒不值一提,已然年迈,可是她的叔叔鄂尔泰不可小觑,年年晋升,现在已是云南巡抚,地位显赫。若能与怡亲王结了亲,那就更是好上加好了。”
我心里蓦的涌起一种难言的感觉,明明知道孩子们的婚姻无法摆脱联姻的命运,明明知道这本来就是身在咱们家的孩子的无法逃脱的悲哀,可是当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居然会这样的真实。
可面上不得表露丝毫,因笑道:“娘娘说的是,一切听凭娘娘的安排。臣妾代皎儿谢恩。”一句话说下来,我心里直堵得慌,就是觉得我这做额娘的没用,就是觉得我这做额娘的没法儿给他争取更多的幸福和自由。
无精打采的撑过了两个时辰,乏倦至极。“馨儿,你道四阿哥看上了谁家的姑娘?”皇后娘娘轻捻着碟子里的小点心,我想起上午的那一幕,心里“咯登”一下,手不自禁的颤抖。若我猜的不错,皇后该是想把映雨给弘历?不不不,万万不可。
可是等皇后把这层意思说出来我再反驳,那是大不敬。现在说等于跟皇后抢人,还是大不敬。我把心一横,在皇后面前跪下。“馨儿,何故行此大礼?有事好好说便是。”
“求皇后娘娘饶臣妾大不敬之罪,臣妾斗胆向皇后娘娘请一个恩典。”我竭力平息自己的怯意。“馨儿,你这是做什么呢?咱们两家的交情不是别人可比的,你如今怎么也生疏至此?”
“娘娘还把馨儿当作自己人,那么馨儿就斗胆和娘娘开这个口。臣妾想……想求娘娘把映雨指给弘暾作嫡室。”我此言一出,身上一身的虚汗,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也只能尽这个人事,接下来惟听天命了。
皇后脸色倏然一变,索性放下手上的小点心,直起了身子,正色看我,却不说话。我心里火急火燎的,面上也唰唰的发热,踌躇着说:“这两个孩子情深意笃,并非馨儿任性,而实在是不忍,叫他们分离。”皇后面有难色,抓着身边的手绢,看着我说:“你可知道,弘暾可是怡王世子啊,这……映雨呢?连上三旗的家世都不是,她只是个佐领的女儿,怎么配得上个世子夫人?纵是容貌性情端良,也不足以配得上。”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待本宫和皇上禀了再作定夺吧。”这么说也并不是全无办法了?我兴奋起来,道:“谢娘娘。”
绛雪轩。
“额……十三婶儿吉祥。”惠儿见了我睁着大大的眼睛,张手就要扑过来撒娇似的,然而转瞬明白了其间的种种顾虑,又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你们都下去吧,本公主有事儿要和王妃说,没有本公主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是。”宫人应声而退。人退干净了,惠儿张着手臂扑到我身上,娇声喊“额娘”、“额娘”,我把她抱在怀里,并学她那种稚嫩的声音说话,“没有本公主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惠儿撅着嘴,一仰头,道:“不理额娘了,尽学惠儿说话。惠儿才不想这么说话呢,成日说自己不想说的,累都累死了,额娘又不知道。”
我轻声叹,摸着她柔软垂顺的头发,“辛苦我的惠宝宝了。惠儿多大还往额娘怀里钻呢。”我亲亲她的额头。惠儿埋在我怀里不动,轻轻的问我说:“额娘,嫂嫂漂亮么?”我心里又“咯登”一下,突的松了手,看着惠儿以眼神向她询问。惠儿也一怔,看着我,“额娘?怎么这么看着我?唉……我的意思是,哥哥心气儿高,非得极出色的人才能让哥哥心里舒坦。”我回想起御花园那个身影,轻轻的,把头摇了几摇,“说不上漂亮。中等姿色。”
惠儿松手,怔住。突然转过了身,虽极力克制,可我还是看到她忽高忽低的双肩。我转过她的身子,拿手帕给她擦满脸的眼泪。“知道你替你哥哥委屈,可是……谁都无力改变。那个女孩子,性情还算是温和吧。”惠儿听至此,轻松了口气。
怡王府。醉沁阁。
“馨儿,你想的就是这个办法么?”他握住我的手,把我带到怀里。我轻叹口气,“真对不住,我高估我自己了,原想着这样能圆满,谁知道这其间生出这么多枝枝岔岔?”我把今天一天的莫名其妙都变成一股气似的,幽叹。
他的笑容自然的漾开,笑眉笑眼的看着我,我在心里说:如果这样的笑能一直陪我到老,如果我们相守的日子里我能让他一直这样舒心的笑,那该多好。“尽人事,听天命吧。”他的笑容像是画在脸上似的,洗不去,挥不退了。
也许是觉得弘皎的亲事太过委屈和牵强,也许是皇上有意给我们特别的优待,映雨终于指给了弘暾为嫡福晋——在四阿哥弘历也心怡于映雨的同时。
两个孩子接到圣旨的时候面面相觑,映雨是个很灵秀的孩子,恍然在我面前跪下,“谢谢额娘。”在她与我四目相接的一瞬,我便知道,从前云秀留在她心里的恩恩怨怨彻底的,洗清了。一声“额娘”叫得我热泪盈眶,这个孩子,终于名正言顺的喊了我一声“额娘”。
劬劳(哀哀父母叹劬劳)
这一年大体上算是顺风顺水,极其安乐的。映雨年纪尚小,因而只是与弘暾订了亲,婚期后延。好在他们两情相悦,弘暾真心待她,也乐得等着她。皎儿的新福晋西林觉罗碧落温和敦厚,而略显木讷,永远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弘皎待见她呢,她也不至于笑逐颜开。弘皎不待见她呢,她倒也安分守己。我虽然觉得这俩小夫妻相处的奇怪,却也不作他想,总没有什么大事儿就是了。胤祥在朝政上也渐渐顺了手,不比刚接管户部那样儿的焦头烂额。平日里兼着造物处的事儿,时时拿着几件新奇小玩意儿在手上把玩。
今日户部得了闲,他带我到海子边。只穿着寻常人家的衣服,乘着寻常人家的马车,他携着我的手逐风漫步,我一时产生错觉,以为我们真的生在寻常人家,以为这样的闲适安乐可以绵延到永远永远。可以过诗经里的生活——“采采疲q,薄言采之。 采采疲q,薄言有之。”
微风过处,湖边轻轻悄悄的卷起皱辙,风绵绵的吹在脸上,像是他的手——他此刻把我的手正牢牢的握在手心里,暖洋洋的绵绵的,直达心底时勾起丝丝的触感。他在我前面走着,身后牵着我。我跟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抬头看着蓝到不真实的天空,仿佛与这水浑然一体。湖边的白塔精巧有致,如同少女似的落落大方的曼立。
可这样的景致依然不能让我把近日的忧思完全的放下,习惯使然,我又轻叹一口气。他忽而察觉,转过身来,向我走近一步,盈盈的看着我,“怎么了?”又笑道,“陪着我过了这么多年,难不成还是小时候多愁善感的性子?如今日子一日好似一日,孩子们都渐渐的长大,男婚女嫁,过几年,咱们就在家里守着,哪儿也不去了,含饴弄孙,怡享天年。”
让他这样一说,好像那个我们真个七老八十了似的,不由笑起来,可是笑容尚未完全的漾开,又收敛起来。我把逐渐变得冰凉的手指重新放回到他温暖的手心里,把目光遥遥的落在远方的某个虚处,声音飘忽的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曲终人散的悲凉。花总有谢的一日,月亮圆了总有一日会再缺。最近的日子过得这样平安无事,倒让我心慌起来,就怕着有一天这样的安宁被蓦然打破,以致让我再无力承受。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