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心俱乐部





  〃入市是时候了,不要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且观望一下,等再稳定些。〃
  〃咄,你这种态度怎样发财?〃
  诺芹嗤一声笑出来,赌心不死,都会不败。
  庭风叹息,〃永不学乖。〃
  〃是这种冒险精神使华人飘洋过海,纵横四海。〃
  〃你就藉这次风暴写一个五湖扬威的故事吧。〃
  〃我会尝试。〃
  〃诺芹,我下个月带涤涤动身去探路。〃
  〃不必担心,温埠有个朋友不小心厨房失火,白人消防员赶到,用粤语同她说:’唔驶怕’你看,四海一家,多文明。〃
  〃真人真事?〃庭风骇笑。
  〃千真万确。〃
  庭风终于问〃你可与我们一起?〃
  〃度假无所谓。〃
  〃但你不会落脚。〃
  〃我与你不向,庭风,你光是教育涤涤已是终身职业,将来还可以当外婆,我,我干什么,碧海青天,有什么好做?〃
  庭风说:〃重新读一个教育文凭也不过三年。〃
  〃我不是那么爱读书。〃
  〃你已爱上一个城市。〃
  〃是,〃诺芹微微笑,一往情深,〃像良家女爱上浪荡子,要风光,嫁流氓,我相信都会能回复到从前光彩,甚或过之。〃
  〃你才是最大的赌徒。〃
  〃是,赌输了,一无所有,赢了,与那会共享荣华,趁大哥大姐车船退休,处处空档,升上去比那十多年容易多了,要抓紧良机。〃
  〃没想到你有野心。〃
  诺芹吐出一口气,〃我舍不下班猪朋狗友。〃
  〃随你吧。〃
  诺芹握着姐姐的双手歉意地摇晃。
  〃时时来看我们。〃
  〃一定一住就整月。〃
  〃男朋友也可以一起来。〃
  〃老姐你真是明白人。〃
  庭风刹那间有一丝落寞,〃我也怕寂寞。〃
  〃那边有牌搭子。〃
  〃我怕一味坐牌桌的女人。〃
  〃那么,创业干老本行,卖你的假首饰。〃
  〃我也有此打算。〃
  〃趁加币低,房产又几乎半价,现在正是好机会。〃
  〃真的。〃
  身后忽然一阵欢呼,原来有一桌人看到手提电脑上报价表:〃升上九千一了!〃
  声音里的兴奋快乐感染了诺芹。
  为什么不呢,你爱美术,他爱科学,有人却偏爱股市。
  李中孚下班来加入茶座。
  庭风对他说:〃好好照顾芹芹。〃
  诺芹笑,〃托孤。〃
  〃她若肯被我照顾,是我三生荣幸。〃
  庭风讶异,〃时势真不一样了,连老实人也口舌滑溜。〃
  诺芹却深思,那封读者信打动了她,生活不是例行公事。
  中孚结了账,先送庭风回家。
  庭风笑,〃那风流的小区与倜傥的小张都销声匿迹了吧,豪宅与名车都还了行,还怎么追求异性。〃
  诺芹有点尴尬。
  〃到头来,只有马步扎稳,基本功深厚的老实人跑到终点。〃
  诺芹不出声。
  〃文笔,〃姐姐调侃:〃解答你自己心中疑问才是最困难的事。〃
  诺芹仍然一言不发。
  回到车上,中孚问:〃姐姐说什么?〃
  〃叫我保重之类。〃
  〃我们陪她一起走一次温埠可好?〃
  〃你也想过去看看?〃
  〃许多人在那边结婚。〃
  诺芹没想到他有勇气说到正题。
  〃我挑了一枚铁芬尼指环,明日可以取货。〃
  诺芹看着他。
  他微笑,〃不要告诉我妈妈不批准。〃
  诺芹摇摇头。
  〃或是出版社不许旗下当红女作家结婚。〃
  诺芹笑了。
  〃明日我带花一齐上来。〃
  〃且慢,我需征求另一人意见。〃
  中孚诧异,〃姐姐已经默许。〃
  文思。
  是文思。
  与她共写一个专栏已近一年,她的意见最保守、可靠、值得参考,她那套古老的价值观其实就是社会大多数人的观感。
  你以为世界已经开放?对于别人的错误,社会还严苛得很呢。
  回到家中,诺芹硬着头皮,传真到报馆。
  由文笔给文思女士:〃我有一个表妹,廿六岁,已届理想结婚年龄,有一殷实男子诚恳向她求婚……〃诺芹把情况忠实描述一遍。
  也许,文思会讥笑她不会自医,但,诺芹愿意冒险。
  傍晚?答复从报馆转来,整整齐齐,由电脑打字。
  〃文笔,你太客气了,以后联络,可用以下号码,我看仔细了信,研究一下,才给你分析。〃
  噫,意外。
  对她如此斯文有礼,简直不像文思,不过一贯认真,所以在读者心目中,她有固定地位。
  稍后,她这样答:〃什么时候结婚最适当?同生日蛋糕上插几枝腊烛一样,纯属私人意愿,通常来说,二十岁太小,三十岁至四十岁头脑比较清醒,处事较有智能,一般人觉得十分适合,而结婚这件事,一有犹疑,即应取销,即使是卖买婚姻,如有踌躇,亦不是好卖买,将来必定后悔。〃
  呵,如此坦诚,叫诺芹吃惊。
  〃可是,他对她很好……〃
  〃好是不足够的,尽责的家务助理也对东家很好。〃
  〃他也极之体贴,事事尊她为大。〃
  〃一只金毛寻回犬也可以做到。〃
  〃家母说,我丈夫,要找一个朋友。〃
  〃母亲们的安全尺度极高,她们认为幸福是全无出错。〃
  〃那么,请告诉我,应该找谁结婚。〃
  〃一个你深爱的人。〃
  〃爱不会燃烧殆尽吗?〃
  〃那是欲望。〃
  〃你说的那种爱,世上存在吗?〃
  〃还有一点,我们华人总是难以启齿。〃
  诺芹微笑,〃我明白。〃
  〃选择对象,第一要经济状况健全,第二,需人格完全,很少想到,肉身的欢愉也很重要。〃
  诺芹骇笑,哗,这文思真不愧是信箱主持人,没想到她会这样坦白。
  文思写下去:〃她同他跳贴身舞吗,他是否接吻好手,她会不会为他穿银色紧斯丝睡袍?〃
  诺芹颓然,她不会,全部不会。
  同李中孚在一起,她可能会穿法兰绒布睡衣,再加一双厚袜。
  〃人好,很重要,但不是全部。〃
  〃表妹可能会永远嫁不出去。〃
  〃那么怕寂寞的人毫无选择。〃
  〃文思,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文笔,有空再谈。〃
  什么,竟同文思做了朋友?不久之前,她们不是恨恶对方吗?
  诺芹必需承认,只有在母亲身上,才会得到那样的忠告。
  第二天,李中孚来了。
  小小一束紫粉红玫瑰花,一只浅蓝色铁芬尼首饰盒子。
  他穿便服,神情略为紧张,但仍然舒坦,公务员都这样轻松,习惯了,天塌下来又如何,十多万人一起顶着。
  他看着女友。
  这个相貌标致、为人精灵、身段出众的女子一向是他至爱,他最欣赏她的幽默感,她叫他笑,有时笑得溅出眼泪,同她一起生活,不愁枯闷,永远色彩丰富。
  他轻轻说:〃你有踌躇。〃
  诺芹点头。
  〃怕什么?〃
  〃生育完毕重一百八十磅及其它。〃
  〃我不介意。〃他是由衷的。
  〃看看是只什么样的钻戒。〃
  小盒子一打开,晶光灿烂,非常体面的高色无瑕圆钻。
  这种时势了,也只有他才付得起现款买奢侈品。
  〃太破费了。〃
  〃两个半月的薪水化为永恒,非常值得。〃
  诺芹一怔,〃你几时升得那样高了?〃
  〃最近一次调动,将到特首办公室工作。〃
  〃呵,做京官。〃
  中孚笑,〃这些术语你也知道?〃
  〃你很长进。〃
  〃有得升级总比原地踏步好。〃
  〃宿舍也比从前宽大?〃
  〃倘若没有家室,也不想搬动。〃
  真是寻找归宿女子的最佳对象。
  〃需要考虑?〃
  诺芹咳嗽一声。
  〃是花的颜色不对?〃
  〃不不不,一切都非常妥当。〃
  〃说你愿意。〃
  〃但是中孚,我不爱你。〃
  李中孚大表讶异,〃我却觉得你事事爱护关怀我,使我感动。〃
  〃不不,不是这种爱。〃
  〃你有几种爱?〃
  〃中孚,你太天真。〃
  〃咄,这也是缺点?〃
  诺芹只得说:〃是,我需要考虑。〃
  他有点失望,站起来告辞。
  在门口,他吻了诺芹额角,那阵茉莉加橙花的香味又传入他的鼻尖。
  他愿意等她。
  诺芹用双手捧着头,太阳穴突然剧痛。
  正想找止痛药,忽然有人传电子邮件过来。
  〃文笔,我与朋友在一起,常常做益智测试问题,多个话题,多些笑料,你愿意参加吗,昨晚的十个题目是:什么是量子化学,花生漫画中史诺比第一个主人是谁,(BM)怎么读,西厢记中什么人的笔杆儿横扫千军,法文餐前小食一字的正确拼法,导演史哥西斯三部电影名,波拉波拉是基么,还有,猫有几层眼睑,美利坚合众国最近轰炸过什么国家,以及蛤蜊炖蛋的秘诀。〃
  诺芹咧嘴而笑,头痛不翼而飞。
  这个奇怪的老太太。
  她什么年纪,四十?
  诺芹居然一一作答,手挥目送,根本不必查字典翻百科全书。
  答案发出之后,她也拟了几个问题。
  〃世上为基么只有梵蒂岗及海牙两个地名加走冠词The,为何报纸头条仍把李远哲、朱棣文、崔琦等诺贝尔得奖者称华人,印裔妇女额头中心那点朱砂叫什么,试举十种芝士名,哪种恐龙食肉,还有,太阳系有大红斑的行星叫什么,国家地理杂志的创办人始谁?〃
  文思居然也陪她消闲。
  〃额角那一点红真不知叫什么。〃
  〃叫并蒂bindi。〃
  〃天下第一杂志由谁创办?〃
  〃电话通讯专家贝尔。〃
  〃你可以参加我们聚会。〃
  〃测试常识,总比说人是非高尚得多,我愿意加入你们。〃
  〃欢迎。〃
  〃文思,从前,你完全不喜欢我,是编辑部故意叫你刺激我吗?〃
  〃不干他们事,是我认真讨厌你的论调。〃
  诺芹不出声。
  〃你骄横、刁蛮、无理、完全被都会廿年来的繁华宠坏,不知惜人也不屑惜物,可以想象,男朋友的西装若不是意大利名牌都会给你耻笑。〃
  是,开日本房车也不行,读错酒名以后不同他出去,不愿伺候女性,什么也不要谈。
  〃你们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
  〃文思,你观察入微。〃
  〃父母宠坏的专横女还有得救,社会宠坏的娇女完全无望。〃
  诺芹讪讪地问:〃你不是我们那一代的人吧。〃
  〃我在餐厅吃不完的食物,会打包拎回家。〃
  〃别叫那么多也就是了。〃
  〃是,我吃三文治,连面包皮一起吃下。〃
  〃何必那么省,你难道是环保专员?〃
  〃地球上许多儿童正捱饿。〃
  诺芹忍不住笑,〃文思你真有趣。〃
  可惜,时间到了,还需赶稿。
  这时,文思问她:〃你表妹的近况如何?〃
  诺芹取过钻戒,凝视一会儿,才答:〃他给她指环。〃
  〃她怕错失了机会以后不再?〃
  〃是,十年之后,她已老大,孤独,失意,忽然在美术馆碰见他,他携同妻儿,正在参观毕加索展品,那秀丽的太太左手无名指上戴的,正是她退回去的大钻戒,他俩的小孩聪明活泼,他大方地走过来招呼她……〃
  〃真不愧是大作家。〃
  〃我还有其它事,下次再谈。〃
  噫,同文思成为笔友了。
  因为彼此不相识,可以坦率地发表意见,不必你虞我诈,顾忌多多。
  诺芹睡了。
  半夜,她忽然惊醒。
  在床上呆坐一会儿,她像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但是一时间不能肯定,又再入睡。
  第二天,她忙着做俗务:到争行处理事情,买家常用品,选购内衣……一去大半天。
  怪不得女明星都用助手,若岑诺芹也有近身助理,就可以专心写作。
  所有写作人都不愿承认天份所限,作品不受读者欢迎,一定怪社会风气差,没人爱看书,还有,媚俗者金腰带,清高人却饿饭等。
  诺芹一度困惑:〃还有人怀才不遇吗?〃
  一位编辑笑答:〃有,仍有些老人家在报上填充,最爱指正他人错字。〃
  〃不是说今日文坛属于年轻人吗,人人假装廿二三岁。〃
  〃真假年轻人写不了那么多。〃
  诺片问文思:〃副刊应否取消?〃
  〃副刊文化属本市独有,人民日报与华尔街日报均无副刊,一样生存得很好。〃
  〃总有一日会全盘淘汰的吧。〃
  〃嗯,作家可以像欧美写作人一样,同出版社合作,直接出书。〃
  〃文思,你可有正当职业?〃
  〃主持信箱不能维生。〃
  〃果然是业余高手。〃
  〃不敢当。〃
  〃你的正职是什么?〃
  她不回答。
  〃你教书。〃
  〃被你猜中,真是鬼灵精。〃
  诺芹大乐,〃在哪间大学?〃
  〃在维多利亚大学教法律。〃
  诺芹怔住,〃你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