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





  采取疲劳轰炸手段,也不让甫下长途飞机的外甥女稍加休息,一股脑儿把厂里的烦恼向她倾诉。
  说到最后,牢骚来了,“这世上除了至亲,无一人可信,宁波你说是不是,笨伙计不中用,精明伙计踩老板。”
  宁波笑笑,咳嗽一声。
  姨丈立刻会意,“对,关于薪水——”他说了一个救目。
  宁波一听,不置可否,自然是嫌低。
  街外起码多十五个巴仙,她早已打听过了。
  好一个姨丈,不慌不忙,立刻笑眯眯地说:“你看我,老糊徐了,竟把去年的行情拿出来讲,这样吧宁波——”
  又讲了一个数字。
  这下子约比外头多出百分之十。
  宁波笑了笑,“什么时候上班呢?”
  “明早八点半。”
  正印知道了,对她说:“到这种私人小地方做,记录在履历表上敲不响,蹉跎青春,我情愿挨老妈痛骂,也要到外头闯一闯。”
  宁波不出声。
  她何尝不知道这个事实,可是这么些年来,她在邵家白吃白住,总得回馈邵家吧。
  正印看着她,“你觉得欠邵氏是不是?不必,连我都没这种感觉。”
  “你是他们亲生,是他们的责任,他们活该对你好,供奉你。”
  正印却道:“这些年来,你也有付出时间精力,作为我母亲的好伴侣,给她多少安慰,互不拖欠。”
  宁波微笑,“我有我的打算,我一进邵氏,便是副总经理,你在美资银行,头一年不过是个学徒。”
  正印鞠个躬,“是是,江经理,守为鸡口莫为牛后。”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一个月后,正印坚持要搬出去住,她母亲忍不住诉苦。
  “宁波,你看看你妹妹,硬是要自由,可是住在外头小公寓里,又向我借钱借工人借汽车,这算是哪一门的独立?”
  宁波只是笑,人各有志,她就不知多享受邵家的设施,她决定恒久住在邵家做客人。
  “家里有什么不好?有人煮食有人收拾有人洗熨还有人听电话,她偏偏要搬出去,才几十星期,就又黑又瘦。”
  宁波把一只手按住阿姨肩膀,表示尽在不言中。
  阿姨也握住宁波的手,“幸亏我还有一个女儿,”想起来了,“对,有朋友没有?”
  “事收未成,不谈婚姻,江宁波何患无伴。”
  阿姨听出宁波心中豪情,非常钦佩,“这一代是两样子,多读书真有用。”
  宁波仍是笑。
  “你姨丈说你经常做到半夜十二点,可有这样的事?”
  “我无处可去,赖在厂里。”
  “我骂你姨丈收买人命。”
  “没有啊!命他是不要,给他时间就可以了,厂里帐簿有点复朵,我和会计师往往做到深夜。”
  有几次做到天色鱼肚白。
  回来淋个浴换件衣裳喝杯咖啡又回厂见客。
  宁波没说的是,会计师叫何绰勉,高大英俊,聪明机智,还有,未婚。
  他爱穿白衬衫,可是不穿内衣,每当下班时间一过,他就脱下外套,那白衬衫料子十分薄,贴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工作有时紧张,会冒汗,袖圈下一遍湿印,加上胡须长得快,下巴尽是所谓“五点钟阴影”,青色须根也增加了男性魅力。
  最令宁波觉得可取的是,此人丝毫不觉得他自己长得好,姿势十分潇洒。
  不过他俩超时工作,却绝对为公不为私。
  两人之下甚至没有私语。
  在电梯或是公司车上,都维持缄默。
  少说话,多做事,是江宁波的座右铭。
  邵正印一次看到何绰勉,“嗯,白衬衫。”
  宁波笑笑,“令你想起一个人是不是?”
  正即感慨,“那几乎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真像是不是,成语说的恍如隔世,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和些什么人约会?”
  “有机会介绍你认识。”
  某一个下午,宁波买了盒巧克力给正印送上去,按铃,门打开,是一位男生,只穿一条破牛仔裤,光着上身,见来人是女客,尴尬地解释:“我以为是送薄饼来。”
  宁波扬声,“正印。”
  那小生连忙套上线衫,用手指梳梳头发。
  宁波说:“我该先拨电话上来。”
  “不要紧,我在厨房。”
  只穿一件毛巾浴袍。
  宁波在厨房与正印谈了一会儿。
  正印斟杯香槟给她。
  宁波劝道:“别太明目张胆。”
  “谁也不能管我。”
  宁波笑,“那你得管住自己。”
  正印放下酒杯,看着宁波也笑,“这些年来,你总是不怕指出我的不是,宁波,你真是我的忠友。”
  “谢谢你。”
  “可是宁波,你知道我好色。”
  “这是人类习性,无可厚非,人人喜欢漂亮的小孩、标致的异性,加以控制也就是了。”
  这时门铃大响。
  宁波抬起头,“这是谁?”
  “送薄饼来。”
  才怪,门一开,站在外头的是正印的母亲。
  穿着浴袍的正印愣住,“妈妈,你怎么来了?”
  宁波急出汗来,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急智,连忙抓起手袋,拉着那男生的手,“那我和汤姆先走一步,阿姨,你和正印先谈谈。”
  “这是你的朋友吗?宁波。”阿姨笑颜逐开,“一起吃饭吧。”
  “我们要赶到另一个地方去。”宁波满脸笑容,替男生取过外套,“再见阿姨。”
  一走出门口,马上拉下面孔。
  那位小生穿上外套,陪她走到停车场。
  宁波上自己的车,那小生俯下身来问:“我们不是要赶另一个场子吗?”
  宁波最最痛恨这种嬉皮笑脸,冷冷打开手袋,取出一百元,扔出车窗,“给你叫计程车!”
  那位小生自出娘胎未受过如此招待,愣在那里。

   
 
  
 

三 
 
  不见正印,故问阿姨,“她人呢?”
  “打过电话来说不回家吃饭。”
  “到什么地方去了?”
  “说是找一个人。”
  天。
  真的干起来了。
  阿姨好奇地问:“找谁呢?你可知道?”
  宁波只得笑着安慰阿姨:“她的玩艺儿层出不穷,你别理她。”
  “快考大学了,也不见她着紧书本。”
  电话铃响了,宁波去听。
  “宁波,我在球场订票部,你马上来与我会合。”
  “正印,我刚打算陪阿姨吃晚饭。”
  “限你二十分钟到,否则绝交。”电话叮一声挂断。
  宁波只得咬着面包出门去。
  正印站在订票处等。
  宁波讶异问:“这种时候还有人办公吗?”
  “你替我进去问,G排左起第三号是谁的票子。”
  “喂,失心疯了,这怎么问,买票的可能是任何人。”
  正印冷笑,“说你不懂就不懂,这次售票只限会员,一定有姓名电话地址。”
  “你自己为什么不问?”
  “我怕难为情。”
  “呵,这敢情是说我面皮老。”
  “我太紧张,怕问不出因由。”
  “好好好,让我试一试。”
  宁波推门进去。
  一个年轻人抬起头来,“小姐,我们已经下班了。”
  宁波连忙赔笑,“有一件为难的事情请多多帮忙。”
  年轻人踌躇了,他从来没有拒绝过那么清丽的面孔。
  “今天的球赛——”
  “麦根莱输了那一场?”
  “是是是,我有一具望远镜,被G排左三个位子的观众借去了,竟没有还我,我想知道他是谁,好讨还。”
  “观众姓名是保密资料。”
  宁波低下头,“望远镜借自哥哥——”可怜得不得了,却欲语还休。
  “他很凶?”
  宁波皱起眉失,小鼻子急得发红。
  “让我想想法子。”
  年轻人按动电脑钮键,“嗯,G3的购票是朱牧民,电话二二0三八,住宅龙森路三号。”
  宁波长长松口气。
  那年轻人忽然明白什么叫作助人为快乐之本。
  “谢谢你。”宁波欲转身离去。
  “小姐。”他唤住她。
  “什么事?”
  “小姐,防人之心不可无,假如他要交还望远镜,叫他在公众场所见面,切勿进他的屋子,上他的车。”
  “是,”宁波感动了,“请问你尊姓大名?”
  年轻人笑,“我叫黎智强。”
  “谢谢你,黎智强。”
  宁波才出门,就被正印拉住。
  她想调侃她两句,忽然发觉正印眼神憔悴。
  宁波轻轻问:“这是干嘛?”
  “他叫什么名字?”
  “票子售予朱牧民。”
  正印重夏一次,“朱牧民。”
  “但是出席的不一定是朱牧民本人,票子可能转让给别人了。”
  正印抬起失看着天空,“我明白,”她握着拳头,“我会找到他。”
  十分凑巧,天色本来明暗,这时刮起一阵风,把正印的长卷发往脑后吹,露出她美丽的小面孔,她的表情如复仇女神一般,悲怆、坚决。
  宁波知道她已经着了魔。
  “来,宁波,我们打电话给他。”
  “我又冷又饿,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们不适合乱拔电话到别人家去。”
  正印刚想开口,宁波又截停她:“不,也不可以上门去按铃,先回家去,明天再做打算。”
  那一晚,正印什么话都没有说。
  半夜,宁波醒来,听到邻房悉里索落,正印显然还在活功,她轻轻敲了敲墙。
  一会儿,正印过来了。
  宁波轻轻问:“睡不着?”
  “我做了一个梦,在节日之夜找一个人,满街满巷地毯式寻搜他,天空上有灿烂烟花,通处挤满了人,我高声唤他的名字,直至喉咙沙哑——”
  “最终找到没有?”
  “没有,梦醒了。
  可怜的正印。
  宁波喃喃道:“放焰火,是元宵芾啖?”
  “不,”正即答,“我明显地觉得身在外国。”
  宁波看着她,“照说,你不应觉得寂寞。”
  正印苦笑,“我只得你一个朋友罢了。”
  “那么多男生追求你!
  “他们不算,他们在玩一个游戏,我是胜出者的奖品。”
  “既然你这样看这件事,可否退出?”
  “正如你说,宁波,我是个寂寞的人,我不像你,我比较不会处理孤寂。”
  “去睡吧,明天我们还要找那个人呢。”
  正印回房间去了。
  过了许久,宁波才熄掉灯。
  第二天,她俩郑重商量如何与朱牧民联络。
  “不如清心直说。”
  “怎么讲?”
  “‘你在球赛中坐G排三号位子吗?我想认识你,与你做朋友。’”
  “要就快点做,不然他会忘记到过球赛。”
  “去拨电话。”
  正印跳起来,“不,你替我。”
  “正印,别退缩,寻人者是你。”
  “宁波,再帮我一次。”
  宁波推无可推,只得微笑,挺身而出。
  “朱牧民先生在吗?”
  “请等等。”真好,没问是哪一位找,少女的她最怕报上姓名后对方又说要找的人不在。
  一会儿有人来听了,声音不对,比较苍老,“喂,我是朱牧民。”
  “朱先生,你昨天可有去看球赛?”
  “我没去,票子给我儿子了。”
  “我可以跟令郎说几句吗?”
  “你是谁?”
  “我叫江宁波,朱先生。”
  “你可是他同学?”
  “嗳嗳嗳。”
  “汉声今晨出发到伦敦升学,你不知道吗?我们刚从飞机场回来。”
  宁波的心咚一声沉下去。
  “有地址吗?朱先生。”
  “摄政公园三号之二二五。”
  宁波马上记下来,道完谢,她挂上电话。
  正印一直在她身旁聆昕,闻言只低下头黯淡地笑。
  宁波搓着手懊恼地说:“早知,该昨晚拨电话。”
  正印站起来,掉过头安慰宁波,“他也不会改变到伦敦升学的主意。
  宁波冲口而出,“对,没有缘分。”
  “你相信缘分?”
  宁波苦笑,“除此之外,信无可信。
  “他叫什么名字?
  “朱汉声。”
  过两天,宁波静极思动,带一篮矜贵水果,找上朱家去。
  整条龙森路都是独立小洋房,来开门的是一位老佣人,朱先生独自在家,宁波认是朱汉声的旧同学。
  朱牧民是一名退休的鳏夫,平日生活十分清静,见到有访客,非常欢迎,与这名懂事的少女絮絮谈个不休。
  他甚至取出照片簿子,与宁波一起欣赏。
  “你看,汉声自幼是个小胖子。
  这是朱汉声。
  宁波一喜,那么,那天看球赛的不是他。
  正印怎么会喜欢胖子!
  即使只是惊鸿一瞥,宁波都肯定正印看到的是一名英俊小生。
  看样子G三号的票子转了又转,转了又转。
  宁波这一坐,坐到下午五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