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英雄
法场就设在三不管北边不远的空场上。犯人从南门外大街押过来,走不多远,便到了地界。空场上做买卖的事先都给赶开了,砍完了头,尸首拿芦席一卷,有家属来领的,领了去自行埋葬,没人领,专门有人拉去西门外义地,也是挖个坑埋了。这头尸首一走,空场又成了市场,卖驴打滚、豌豆黄、碗糕、盆糕、枣切糕的,属甜食一行,哟喝如唱戏,有板有眼,此起彼伏,边上配个烙大饼的用擀面杖敲打出诸般鼓点,多早晚都围着一群闲汉,不买吃食,就为听唱;烙大饼的另一边,兴许是江米粥、秫米粥、小米粥、薏米粥、小豆粥、绿豆粥、棒子面粥外加茶汤,这是卖稀的,不会唱,就知道直着脖子喊,调门最不济的也是正宫调,同样也有在家里喝过了燕窝粥,过来干听过瘾的;再过去一点可能是一拉溜的油锅,炸素帽、炸面筋、炸果仁、炸兰花豆、炸蚂蚱、炸铁雀儿、炸小咸鱼儿、炸油克螂(屎克螂的亲家)、炸油虎鲁(读音,找不着正字,蟋蟀的一种)、炸蛤蟆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草坑儿里蹦的,都有的炸,这一行不哟喝,买主寻着香味就来了;您了要是再沿着场子折回来,有乐子了,运气好,能赶上满汉全席,两块铺板拼成的案子,排出几十丈去,上边美味佳肴无数,什么川苏浙闽皖各路名菜俱全,偶尔也有粤菜和大菜(西餐),这得看吃主的运气,但最大宗的还是鲁菜,要说买卖热闹,就数这里最热闹,两毛五分钱能买条尺半长的糖醋鲤鱼,便宜,而且刀工、火候、颜色、滋味一丝也不差,地道大馆子的玩意,就是吃的时候别翻个,另一面,早在馆子里让花大钱的主儿给夹了几筷子;两毛五要是也掏不起,没关系,当街拉住一个穿大褂的,磕俩响头,准赏你仨大子,有这仨大子,能来一碗杂和菜吃吃,这个东西有意思,一个洋铁皮的大桶蹲在煤球炉子上,炖得咕嘟咕嘟直冒泡,掌柜的往里洒大把的碱面,遮溲味,掌杓的一手是大马杓,一手是小盆样的大海碗,一杓一碗,里边要是捞进来半个四喜丸子,您也别太乐,这是缘份,要捞上一只臭袜子,您也别生气,这也是缘份,说不定是只双股线的洋袜子,回家洗洗照穿不误,兴许下回来吃又捞上另一只来,也未可知……
别耽搁诸位功夫了,有点太贫气了,信着写下去,万八千字开不完这单子。市场上最后一位,远远地蹲在市场边上,周围营造尺四尺方圆没有闲人,他守着个小瓦盆,上边盖着个破草帽,隔半天,冷不丁地喊一嗓子:“救命去吧”,能吓人一大跳,就又没音了。这是卖么的?别问,反正只砍头那天才有的卖,没存货,头没砍完,这买卖还开不了张。
金善卿站的地界,就是这位买卖人的地盘,守着空场的进口。他花钱赁了只凳子,站在上边,隔着人山人海,看得清清楚楚。押过来的那人,光头没辫子,依稀见过一面,身穿一身老木红色的罪衣罪裙,背后的法标足有四尺多长,上书“斩悍罪一名”,斩字打了个红勾,这就是所谓的勾决。没有犯人的名字,想必是什么也没招。
那人的脚步有些晃,脸上笑模笑样的,多半是醉了。走到街口,他停住了,叫了一声:“再来一碗。”
两边人群往上拥,显见得激动起来。
街边酒铺里的小力笨端只粗瓷大碗跑出来,酒色淡黄,那人就着小力笨的手,一饮而尽。满街筒子炸雷一般叫起好来,“唱一个,来段《锁五龙》……”
大清国的规矩,处斩的罪犯赴刑场时,只要是路过酒馆,就有权力要酒喝。近法场的酒馆都明白这规矩,你要是不给,周围看热闹的说不定就把店给你砸了,而且还白砸。酒馆送酒也有规矩,向来是半碗白干兑半碗黄酒,这叫“迷魂汤”,喝了醉得快,斩首时不知道害怕。
有人拉金善卿的衣襟,低头一看,是马有财,身边跟着俩小伙子,也都见过,又挤过来的是三梆子。
马有财面色如铁,手插在短衣下边,把金善卿换下来,他站在凳子上。这时那犯人恰好走到近前。
金善卿心下一喜,有点盼着他们劫法场。甭管能不能劫下人来,天津城必定是要乱,那时,不用他再出蔫坏损的招儿,他们自己也就没法搞暴动了。
“号哇令一声啊,绑帐外。”马有财学的是侯喜瑞一派,调门起得有些高,嗓音干涩,泪水流了下来。
背着法标的那人一眼发现了马有财,立时喜形于色,张口接着下句唱道:“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豪杰”两个字翻上去的那个高儿,唱得是满宫满调,响遏行云。
整个法场一下子就炸了锅。搁着本地人讲,多少年没见过这么过瘾的事了,于是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一股劲地往前拥。
金善卿想,他们选这个时机很高明,如果监斩的只有天津县壮班的衙役,大伙往上一拥,把人抢下来就走,完全有可能办到。
突然,押解队伍后边上来一百多名新军,端枪在手,枪上刺刀,跑步上前把犯人夹持在中间,簇拥着向场子中间去了。
马有财见金善卿眼中颇多疑问,低声说:“我只能来送送,救不了他了。”
周围的人群一松,向场子中间挤去。
“就这么让他去死?”金善卿仍不死心。劫法场死不了几个人,可要是暴动,北方革命总队里就剩不下几个人了。
马有财用沾着煤灰的手背,抹了抹眼睛,没言语。
号炮三声,人群轰嚷着,又退了回来。想必行刑已毕。
马有财向金善卿一拱手,“走了。回头见。”带着那两个人,随着退潮般的人流,走了。只是从背影看去,他像是矮了一截。
三梆子没走,说:“马大哥说了,让我送送你。”
一听这“送送”两个字,金善卿打了个寒战,一天没进食,越发的饿了。
镇反干部:您觉得,这金善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好不坏?
马盛:当时我看他,就是个少爷羔子,一举一动都带着有钱人的做派。说不上好坏。参加了共产党以后,慢慢地,我才弄明白,这小子根本就不是革命党人。他闹革命,就是为了吃香的喝辣的,听戏逛小班,没正文。对我们这些连饭都吃不上的人来说,他干的那些事都是胡闹。你想想,革命者有一边干革命,一边跟宝义搞对相的么?有拿着革命经费胡吃海塞的么?有出门坐洋车,回来还花钱买汽车,家里厨子、园丁、老妈子一大堆的么?革命是为了解救劳苦大众,他小子既不劳,也不苦,他革的哪门子的命,纯粹是跟着惹惹惹(土语,三字读音为:平轻上)。
镇反干部:他好像也参与了不少的事。
马盛:这小子没治了,么事都掺和,好像他是天津卫革命党的“大了”,没他办不成事。后来我听说,他跟铁血团、女子暗杀团、共和军都有事,惹的那麻烦多了去了。
镇反干部:从今天看来,金善卿算不算革命党?民主革命的。
马盛:这个,不能算吧……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金善卿也给饿瘪了。进门一看,宝义斜倚在齐彭代尔式的软椅上,左腿平伸,只穿着里边的丝棉袄裤,身边倚着枝司得克——亮漆手杖,又叫文明棍。
“老马那边怎么样?劝得住么?”宝义的帽子也摘了,长长的头发结了个男人的辫子,头发在白炽灯下有些泛红。再问第二句就有些不挨着了:“今天我自己打的辫子,看看怎么样,像个爷们儿么?”
金善卿甩掉皮袍,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叹了口气,道:“没什么门道。马有财固执得很,说不进话去。而且,看样子他也不是个爱财的主儿,临走托我买子弹,还准备照价付钱。怎么能在他身上扒出条缝来呢?唉呀,可饿死我了。”
“饿了?今天我带来了好东西。现在就吃吧。”宝义一笑,没有百媚也有几十媚,这才像个女孩子。
金善卿的厨子是学淮扬菜出身,就因为主人的口味很杂,吃什么口味没有准时候,他便又是连偷带拜,学会了不少的川菜、鲁菜和京帮菜,费这么大劲就是因为金善卿给的工钱高,不低于大菜馆的头等厨子,活却轻松得多。
今天这道菜是金善卿亲手教给他的,是本地名菜:紫蟹火锅。
“怎么样?不错吧,我亲自动手,一只一只挑的。”宝义只是夹了只蟹在碗里玩,眼睛溜着金善卿。
这紫蟹只有天津出产,有与之相仿佛的,也只有浙西海盐南边澉浦的秦驻村出产的沙虎。紫蟹最大的,约有银元大小,小的只有铜元大小,每年春节前上市,最好的一只能卖到两毛钱,用它吃火锅最妙。
“这是最后一季了,吃完这顿,怕是得等明年冬天了。”看来宝义也是个吃主。
三十年陈的女儿红烫了上来,色如蜜蜡,浓似蜂浆,香气氤氤氲氲。金善卿没有动酒杯,有人比喻这酒好似多情人新寡,入口温和,却是后劲绵长,空着肚子是不能饮的。他便先从锅里捡了只长脐的,揭下脐盖,蘸些姜醋,就着脐口用力一吸,先是滑腻可人的膏爬上舌根,浓香满口,以至于有些糊嘴;跟着来的是鲜甜的蟹肉,扫过齿颊、舌尖,解去蟹膏的浓郁,鲜味便直奔后脑而去。
一杯浓酒把口里的余味漱清,金善卿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宝义又给他斟上一杯,摆摆手把伺候桌子的老妈子打发走了。
金善卿又吃了两只紫蟹,夹了两筷子口蘑丁,还是没话。
“要不,我陪你喝一杯?”许是行动不便,让宝义身上女孩子的特征又回来了。两只细瓷酒杯一碰,宝义觉得好似定情的典礼。这么大的男女,不是夫妻,如何能在一起饮酒?也只有革命党人才有这等潇洒。
“今天我看见南市杀革命党人。”金善卿竟把碰过的酒杯放下了。“唉……”
宝义一杯酒下肚,浅黑色的皮肤下浮起一层淡红,像朵名花般娇艳。“你该不是……,害怕了?”口无遮拦的毛病却还没改。
“人哪有不怕死的!”金善卿一时也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这马有财一定要暴动,死的人就更多了。按说,我要是把他们劝住了,也算是给革命保存一点点实力,等孙大总统跟袁世凯当真翻脸,再暴动也不迟。可他不听劝,我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呀!”
“你一定是有主意了,是吧?”宝义三杯酒下肚,完全变回女人了。“只不过,你还拿不准用不用。”
这小丫头真的了解我。金善卿心道。他不打算把老吴的事告诉她,一来他还真的没打定主意,二来老吴的办法太过阴损,能不用最好不用。
“要不,我去试试?”宝义眼里像抹了蜜,湿润、晶亮、甜蜜。
金善卿摇了摇头。这件事最终可能演化成一幕丑剧,他是个不甚合格的革命者,不在乎,宝义却是个纯真的女孩子,不应有此经历。他只得劝解道:“你的脚还不行,在家养伤吧。”
“脚已经好了。”她站起来走了几步,显露出少有的婀娜。“我拿着个司得克,为的是好玩。”她用手拉住手杖的两头,两下里一分,闪出一柄雪亮的短剑。原来是把“二人夺”。
6
直隶总督府的左莲舫左师爷跟金善卿有交情,金善卿这天早上,先去拜访了他。每次登门,金善卿从不空手,这次手里拎着个小蒲包,外表看着像蜜瓜类的稀有水果,其实里边是一颗印度大土,俗称人头土,鸦片烟中的极品,当年林则徐在虎门销毁了几千箱这种高档货。自从中国人自己学会了种鸦片,这种东西就很少见了。他的这颗大土,还是跑外海的洋船员走私进来的,冒着被绞死的危险。这份人情对于吸烟的人来讲,可是相当大了。
送这么大礼,目的只有一个,打听总督府的防卫情况。左师爷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此乱世,谁知道明天哪路诸侯坐天下,多交个朋友没错处,大清国毕竟是完了。
从左师爷那里出来,金善卿越发坚定了阻止马有财的决心,就算没有同盟会的命令,他也要这么做——头天夜里又来了道密令,汪兆铬签署,让他务必防范北方革命党的暴动。其实,总督陈夔龙早有防备,总督府、海关道、探访局等处布下了重兵,外松内紧,就是防着革命党人再次暴动。
凭他们那几十个人,十几条枪,找死不是?坐上三梆子的洋车,他决定对马有财再下一番功夫,如不成功,便只好不择手段了。
三梆子已经今非昔比了,浑身上下一新:洋蓝布短棉袍、青布棉裤、双梁靸鞋,全是金善卿给钱置办的;他拉的那辆洋车,是金善卿从日本三井洋行买来的最新式样,长车把、大胶皮轱辘、蓝漆车厢、黄铜饰件,大红的皮坐垫、皮靠背和皮车篷,显得格外气派。街上坐这种洋车的人,多半是混洋事由的,本地土财主舍不得花这冤枉钱?